公元六七十年代,农村里很穷,吃是头等大事。那时的人们,天天为饥饿的嘴巴忙活。农村人眼中的稀罕物就是粮食,红萝卜、地瓜、高粱、小麦、大豆等。其中,农村人最稀罕的就是豆子和麦子。一年一口人就分那么几斤,除了年节上,平常舍不得吃。特别是黄豆,在农村人的眼里就是粮食中的黄金,大多都卖了,攒攒着办大事儿,盖屋或是给儿子娶媳妇。小麦呢,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吃几回,除非生了病或是有事请人帮忙,擀个面条,烙几张掺着地瓜面的面饼,对农村孩子来说,这都是美味佳肴,一般是吃不上的。很多人家都把小麦卖了,再买高粱或是地瓜干,就是为了多吃些时候,不至于断顿挨饿。农村人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如果有谁家平日里擀个面汤或是包个饺子,邻居们就会嚼舌头,‘看看谁家,一点儿也不会过日子。’好像会过日子就得嘴里省着,身上节着,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才叫会过日子。当然,农村人还有一种喜欢的东西,那就是柴火。从小就听大人说,缺烧的和缺吃的一样,没有柴火,煮不熟饭,跟没有粮食一样。所以,农村人把柴火和粮食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那时候的农村人,没农活了,就拿着包袱,扛着耙子到坡里搂柴火。在农村人眼里,有柴才有火,总是把柴火放在一块儿说。那时候,到了冬天,坡里的沟沟坎坎上被捡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柴火刺儿也不见,甚至沟沿上的紫修槐根都被刨出来当柴烧,还有麦地里的棒子柞,都捡回来。
六七岁上,记得村里开始大量种植棉花。棉花柴是很好的柴火,村里人都宝贝似的稀罕着。那时,每年的十一月中旬,棉花拾净了,队里就会把柴子按人口分给各家各户。拔棉柴是村里的大事儿,和麦上秋上一样重要。一说拔棉柴,全家老人孩子齐上阵。拔柴子分几道工序,女人、老人、孩子先在前面捡哑巴桃,连那些很小的死桃子也要(俺这儿叫家臣子头(麻雀头)),弄回家去,晒得干硬,再用砖头砸开,抠出里面的棉絮。捡桃子时,尽管很少了,生产队捡完了,学校在组织勤工俭学捡,最后分到各家各户还要仔细地捡,一个也不放过,要是被大人发现漏下个,准会挨说。找了柴子上的,再找掉在地下的。
那时候,农村人对棉花情有独钟。别看农民种棉花,却分不到棉花,都上缴公家支援国家建设了,每年分的禳子少得可怜,有给儿子结婚的人家,攒攒几年也不够给新媳妇絮棉被的,只好到集上买。在那个年代,儿子说媳妇,女方都说好了要多少斤禳子。往往媒人为了这事儿两头跑,磨破嘴皮子说和,女方少要点,男方多给点,最后来个折中。这时候,媒人就显得很重要了,哪头对媒人好,媒人就向着谁,对媒人好的标准就是看那方送给媒人的礼重。很多媒人说媒就为了这个。当然,所有人也认可,老俗话说的一点不错,‘为人不图三分利,谁也不起那早五更’。也有亲戚上急的说媒,譬如当姑的给亲侄子说,当姨的给亲外甥说,就不会光图东西。
捡完了棉花桃,男劳力就用镰刀削柴子。削柴子是个力气活,女劳力一般干不了,不多一会儿就扯得膀子疼。因为棉花柴是木本,结实得很,就像削紫修槐条子一样,都是男劳力的活。削了柴子用绳子打成捆,用小推车往家里推。那个年代,小推车是家里重要的农具,地里运粪、队里分粮食、出夫出脚都用它,谁家要是没小推车,说明家里太穷,被邻里瞧不起,去借也不愿意借给他。生产队时,可不是刚土改那会儿,越穷越光荣,都是挣工分吃工分,分不到粮食说明不好干活,好吃懒做不干活,就是村里的二流子,说看得起,连个媳妇也说不上。当然,还有别的情况,家里孩子多,吃饭的多,挣工分的少,家里也穷,孩子到了说媳妇的年龄,就有很多孩子因为家里穷说不上媳妇。所以,那时候村里的光棍儿特别多,很多不是孩子不好,就是因为家里穷说不起媳妇。
小推车推柴子,不是女人能干了的。棉柴捆大,一边一个大捆子,根本看不见事儿,必须有个人在前面拉车引路。俺们小的时候,拉车的活儿都是娘的,她力气大。那时候的路也不好走,满路上都是深深的车辙,万一不小心偏进车辙里,车就倒了。那个时候,人都实在,就算不认识的人遇上了也会出手帮忙,两边扶着,前头拉着‘一二一’都使出浑身的力气,车子就被弄出来了,往往弄一身泥水。可是,农村人根本不在乎这个。要是溜进很深的车辙里,就不得不卸车,先把小车弄上来,再把柴子捆上去,往往费很大的功夫,很累人。
村里,不管谁家的柴子,没有放外面的,怕被偷,就是胡同再窄,大门口再小,也要想办法弄家里去,这可是农民的稀罕物,一年的烧柴就在这个秋里积攒。
削完了柴子,再用耙子搂地上的棉叶,尽管很难搂,谁家也搂得干干净净,连那些碎成沫的叶子也不放过。就听大姑说过,烧中了活,弄些放进炉膛里,不起明火又不灭,锅里一时不会儿不凉,屋里还暖和,说得就跟宝贝一样。搂完了叶子才拔棉扎子,这也不是个轻快活,拔棉扎子有专门的工具,村里人叫‘要拔’,其实应该叫翘拔,应用了杠杆的原理。想用手拔,别说孩子,大人也拔不了几棵就累得气喘吁吁,手还受不了。使用要拔,大人一只手就能连把很多棵,小孩子用双手要也能办得了。所以,农村人有句谚语‘干活用巧劲儿’,不但不累,还多出活。要完了棉扎子,拔柴子的活就算完了。
我家里拔柴子,往往是大舅小舅来帮忙。因为俺们都小,爹又在外面干,特别是到了秋后,常常出河工,时间做不了主。娘自己在家是干不了这些活的,往往叫两个舅来帮忙。所以,从小我就对两个舅很亲,特别是大舅,人老实,脾气好,很招我喜欢,小时光说等大舅老了给他养老。真大了,大舅老了,也就平日去看他几回,给他买点东西。大舅的晚年过得不是很好,他本来指望我娘能照顾他。可是,那些年里,我家也遇上些沟沟坎坎,自然也顾不了他很多。唉,这人生就这样,沟沟坎坎、悲欢离合,谁也绕不过去。
单干后,没有几年的时间,很快解决了温饱,窝头不再吃,顿顿白面馒头,光吃馒头还不行,还得顿顿有炒菜。所以,改革开放富了农村,改革开放的成果,农村人最有发言权。粮食多了,家家都存着几千斤,又都种棉花,棉花价格高,挣钱多。自己种地了就这点好处,啥值钱种啥,种啥自己说了算,不像在生产队里,上面有任务,地里种啥上面说了算。
公元一九八五年后一直到九十年代末,农村大兴种植棉花,各家各户最少的也种五六亩。种棉花多,收柴子就多,柴子多了,也不稀罕了,拔柴子就不像以前那样细致,棉花叶也不要了,棉柴子也不削了,直接用要把要起来。就是这样,一年到头,柴子也烧不完。进入二十世纪后,很多棉柴子没人要了,直接仍在地头一旁的沟里。因为,农村人都不种地了,都进厂打工了,甚至很多人家搬进了城里住,村子都空了,光剩下老头老太太守着个硕大的村子,就像老父亲说的,到坡里一看,满坡里都是柴火,路旁随便捡点就够烧火的,还有满沟的蒲苇,原来都是农村人的稀罕物。生产队时,都有民兵看着,不允许随便割,到了秋后都是按人口分。苇草盖屋用,打苇箔,蒲子有来村里收的,能卖些钱补贴家用,大多都是小清河以南,麻大湖畔的人来收,他们自古有草柳编的手艺,编成蒲墩、草窝,还能出口赚外汇呢。如今,没有来收的了,也没有割得了,满沟的芦苇没人要,又不让点火烧,怕污染环境。为此,村里甚至派人看着。不割不收,年年堆积,都腐烂在沟里,是不是污染环境呢?
每次回家,我都要去坡里转转,甚至还有种迫切感。顺着已经铺成泊油路的生产路,寻找那些曾经属于我家的土地,回忆着曾在在这块土地上忙碌的身影,心里就有些唏嘘。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连土地也变了,全部流转给外乡人,机械化耕作,庄稼种的不是多好,不像刚单干时的精耕细作,那时的苗情多好,绿油油的一片,现在是稀稀落落,甚至都小雪时节了,有些麦地块,苗都没出来。而且,坡里几乎没有棉花了。种棉花太费工费时,一年到头全忙在它身上,种地大户才不种这个呢。
不种棉花了,就没有了柴子,拔柴子成为过去。而且,种棉花的那代人也都渐渐老去了,现在的孩子,谁还知道拔柴子是干啥呢,他们都不知道怎么种地。时代的变化,人的变化,环境的变化,我不知道变得是好是坏,但是我念旧的心情很浓,有时还有种回到过去的迫切。可是,这也只是枉然,时光不会倒流!
我静静坐在桌旁,凝望窗外热烈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思绪如白驹过隙,任意驰骋,反复回味着过去拔柴子情景,情景里有很多我逝去的亲人……
2023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