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记得小时候过年,就是盼着穿新衣、吃饺子。对我来说,穿新衣并不多想,馋的是饺子。印象里,一个冬天吃不上一次饺子。别说饺子,就是一碗面汤也喝不上,天天上顿地瓜、下顿红萝卜,就那么煮一大锅一连吃好几天,吃的反胃,窝头都很少蒸,那也是平常里的牙祭,不是天天能吃到的。
饺子,一年就吃那么两三回。这对当时的孩子来说,就是最好的美食。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是盼着年上的那顿饺子。穿新衣服,那不是每个孩子都能穿上的。在俺家里,往往是哥哥和妹妹年上能穿上一件新衣服,而对于我这个老二来说,只能穿哥哥往年的旧衣服。不但我家这样,村里人家几乎都这样。哥哥虽比我大两岁,可他是瘦弱的,大人的话 ,‘不强食’,吃得少,娘就笑说他‘馋猫’,好吃的猛吃一顿,不好吃的就吃得少,能顶饥就行。不像我‘强食’,好的差的都吃的很多,七八岁上,个头并不比哥哥矮,甚至还比他看着‘猛式’。因此,他倒下来的衣服,我往往穿着小,或是根本套不上,这就让娘很尴尬、很为难。
就记着有一年,年初一的早晨,娘拿出哥哥的旧衣服往我身上套,可怎也套不上,费了半天劲儿套上,脖子挺不起来,胳膊抬不起来,走路都迈不开步子,浑身就像被捆着了,使劲一挺腰,褂子呲啦一声,撕开了大口子。我三下两下 脱下来,仍在炕上,穿着破棉袄棉裤过了个年。那一年里,娘很尴尬,吃饺子时从她碗里给我拨上几个,好像是补偿我,就是对我没有新衣服的补偿。幸亏我不是要好的,并不在意穿着。但是,胡同里其他孩子新衣新帽的,我混在他们中间,就像个小叫花子,就是我不在意,娘看着也满脸的不自在。是啊,看人家孩子穿的,再看自己孩子穿的,谁心里也不好受。娘就和我说了好几遍,等明年咱也做新衣服。
其实,娘当时也只是这么说说。随后的几年里,娘试图用爹的旧衣服给我改。可是,娘的针织活并不好,她并擅长改衣服,长短好改,挽起一大截,几个针脚子缝住就行,肥瘦却难改,主要是娘并不想真改爹的衣服给我,爹也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只是让我过年穿几天。所以,往往穿着又肥又大,裤子像麻袋,褂子到膝盖,尽管我个子不矮,却瘦呀,穿上爹的衣服摸不着人,气得我脱下来不穿,坐在炕上抹眼,还不停地揪出棉裤棉袄里的黑棉絮发泄着不满。爹就说娘,不会给他做件吗。说好说,哪里来的钱,一年队里就分那么几十块钱,一年的人情花销都靠它。爹呢,总往屋上使劲儿,有个钱攒攒着不是 买个箔,就是买根檩,一月十几块钱的工资从没拿到过家里。所以,一直到八岁上,我没穿过新衣服,冬天一身棉袄,一直穿到夏天,随着一天天的热,棉裤棉袄里的黑棉絮被我掏光,就成了单裤褂子,到了秋天,又被娘缝缝补补,接上一大截,续上旧棉絮成了棉裤袄。所以,小时候盼年,我只为了饺子,从不奢想新衣服,就没有穿新衣服的习惯,偶尔穿上件新衣服浑身还不自在。
那已经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了,土地承包那几年,一年能分个七八十块钱,我也像哥哥一样穿上一身学生蓝,带上黄军帽,总算不再是个小叫花子。甚至,从这一年开始,中午能吃上一碗炖白菜,甚至能吃上一片肥肉片子。这应该是一九八二年的年上,吊在梁头上的大白菜被娘拿了下来,吹掉上面的尘土,揭掉干掉的菜叶,白菜叶剁馅子包饺子,白菜帮中午炖着吃,放上切好的肥肉片子,炖上半锅,一家人吃的很香。吃饭时,爹总是挑挑肥肉片子让我和哥哥给奶奶送去。说真的,就那么几片肥肉片子,都挑给奶奶了,爹还在锅里扒拉,还问娘肥肉片子怎没了?娘就说就切了七八片,都让你挑了哪里还有。爹就不再说话。
说真的,过个年,一片肥肉片子都吃不上。但那碗白菜汤,就着白馍馍吃,已经是美味佳肴了。那些年里,年三十,早晨不吃,中午随便垫吧几口,就等着晚上那顿饺子。年上头一顿饺子很重要,谁家也看得很重,先包十几个,煮好去上坟,让地下的亲人先尝。这顿饺子,往往下午两三点就吃,农村人称为“抢年”或“抢福”,这顿饺子,包的多,吃得多,往往不剩。是呀,一年了,就盼着这顿饺子,大人孩子都吃的很多。年三十晚上,还包饺子,初一早晨吃,这顿饺子也是必须的,再穷的人家也吃。而且,这顿饺子,不能都煮上,得留下十几个,叫做“年年有余”。这顿饺子,闺女会给娘留一碗,娘会给闺女留一碗。初一走姥娘家,姥娘别的可以不留,这碗饺子得留下,再给闺女回去一碗,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风俗。至于初三那顿饺子,条件好的人家可以包,条件不好的人家就免了,一年盼两顿饺子,吃完了,年也过完了。农村人的话,“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一年的辛劳,熬过春夏秋冬,年上的饺子来接续,给些欢乐和盼头,盼望来年风调雨顺 。年上的饺子传承着五千年的风俗文化。
改革开放后,农民富了,家家不愁吃不愁穿,饺子不再是年上的稀罕物,而是成了平日的饭食,只要想吃,随时可包。新衣服也不是年上做一件,只要喜欢,平时就可以买,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消失不见了,平日里穿的就比那些年里过年穿得好。年在人们的心目中渐渐淡了,特别是进入新时代,年味越来越淡,小时候过年那种‘过年好、过年好,穿新衣、戴新帽,吃饺子、放鞭炮’的场景只能在回味中了。而且,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年不再盼,而是有些怕,‘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当两鬓斑白时,当亲人离开后,过年成了思念,思念逝去的亲人,过年的笑只能在脸上,心里的思念却愈发强烈。
如今,从不盼着过年,年里也没有兴奋。尝到了太多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年抚不平心中的创伤,只能在角落里,慢慢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是不是人人都这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年里并不欢悦,又无法诉说。在年里,我思念着最亲的人——我的娘亲,自从她离世后,我总是郁郁寡欢。我总盼着回到小时候的年里,哪怕穿着破衣烂衫,我心里也是快乐的。家人在一起,吃一碗饺子,就是我童年里最盼的过年。
2024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