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未曾谋面的爷爷，是在我出生的前两天因病去世的。就在全家人因失去亲人而悲痛的时候，我在一个傍晚来到了人世间。我的一声啼哭给全家人带来了欢乐，特别是奶奶，听娘说她一直坐在炕沿上看着我，直说咱王家人丁兴旺，又瞅我面相像极了爷爷，心里更是高兴，笑说爷爷刚走就又托生了，好人就是命好。一家人都了解奶奶的心情，都随声附和。可以说，我的到来，减轻了奶奶心中的悲伤。因此，奶奶对我总要比对她其他的孙子好些。

我长得像不像爷爷呢？邻居叫兰英的常和娘说，你看你家老二，跟他爷爷长得太像了，不但面相像，身形、走路的姿势都像，简直从身上扒下来的。我也当面听到兰英这样说我。于是，就问娘，我真的像爷爷？娘笑看着我说像，说话的声音都像，又和我说，你爷爷人老实、脾气好、又能干，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一辈子没和人家红过脸呢，村里人谁家有事，不管是程姓、王姓还是高姓，他都去帮忙，邻居来家里借点啥，只要有，就忙不迭的拿给人家。娘还说，爷爷很能干，一年四季除了年上歇几天，天天就是活，春日里忙种，天天长在地里；夏季里灭荒，一顶草帽一把锄头总在肩上；秋季里忙收忙种，很多时候晚上都去地里干活；冬季里也歇不住，一早起来背着粪篮子拾粪、去坡里拾柴，下了雪还在屋里拧草绳子。你奶奶的话，简直就是个迷汗头。娘还说俺家的粪坑都是爷爷外面拾来砖头，一个秋加上一个春里抽空垒起来的，还有东北屋的大囤，是爷爷偷着给俺家编的，不让娘跟大娘说。听着娘说爷爷的好，我就对爷爷满是好感，只可惜和他错过了相见。

有一家子结婚的回家来帮忙，闲话起来，有村里人就和我说起爷爷，人是真好，心善，对谁也好言好语，从不计较得失，人家明着延他地边子，谁看了都不愤，他却不恼，去找人家都是商量的口吻，不像二奶奶的（我奶奶）暴脾气，知道人家延地边子，二话不说，开口就骂，上手就打，下手也狠，逮着啥拿啥打，还用镰刀还抡起来就砍，吓得人家一家人丢了家什扭头就跑，你奶奶踮起小脚就在后面追，跑不过人家，气得返回来用廉头扒人家牛的头，要不是你爷爷拉着，真出大事了。最后，邻家主动挪回了地埂子，还提上东西到你奶奶家赔礼道歉。我听着竟然回不上话来，表情讪讪的，甚至有些尴尬，一时分不清人家是褒奶奶还是贬奶奶，只是说爷爷老实，奶奶厉害。又说爷爷别看平日里不好说，但是在一块闲扯，数他能拉，他拉呱还不许人家打断，一打断就恼，能拉，肚子里也有东西，古代的、现代的，拉一上午不带重样的；还说我爷爷抽烟凶，一边抽一边卷，抽完卷好再接上，都是抽自己种的烟叶，烟叶没了抽枣树叶、蓖麻叶，那时村里人抽烟的都那样，没有谁去集上买烟叶抽。

从村里人的话语里，我描绘着爷爷的形象，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老实肯干，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亦很满足。又想着爷爷的这些孩子，大伯和小姑的脾性随他，性情温和，老实憨厚，大姑、爹、二姑的脾气随奶奶，性子急，脾气不好，特别是爹，脾气像极了奶奶，一句话对不住他就发火，很容易得罪人，还都一个特点，不记仇，过后该怎样怎样，一点也不往心里去。

娘还说过，爷爷喜欢开荒，特别是六月天里，下过雨后，总是扛着撅头，地头沟头上种点啥，点个瓜种点豆啥的，自己吃不了还送人。我家老屋的枣树园子就是爷爷开垦出来的，原来是老村旁的涝洼地，春天白花花，种啥啥不长。爷爷用了几年的时间，用小推车推来好土，在上面种枣树，愣是整出了三亩多地枣树园子，一村人看了都眼红，秋天能打好几口袋枣，一年的零花就指望它。我也听爹说过，我们的老家在王家集，老爷爷那一辈是独苗，还是住姥娘家长大，到了爷爷这辈上还是独苗，所以一家子就少，至于爷爷是二婚，一婚的奶奶因为难产、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这些事儿我不想多说，总觉得是对过世老人的不敬。

爷爷是食道癌去世的。那时候穷，没钱住院看病，很厉害了，爹就用小推车推着爷爷去小营医院，说是在脖子上划开一个小口，把一片药片植于皮肤里再缝上能治癌，村里好几个这样的，至于管不管用，谁也不好说。反正爹说，爷爷到了最后都是一个人躲到里屋里吃饭，那个时候，他已经咽不下东西了，光说喉咙里堵得慌，甚至呼吸都困难，吃一顿饭大汗淋漓。但是，爷爷总是忍着，始终没喊一句疼。爷爷躺下后，他时常让爹到村北边井里打来凉水，大冷天的咕咚咕咚喝下去，说心里很舒服。爹还说，爷爷生病的一年多里，他从不让人伺候，拉尿总是自己挣歪着去茅坑，不让人挽扶，临死时还自己去解了个大手，就好像知道自己大限到了似的，自己还洗了脸洗了头，和家人说了很多话。你奶奶擀的豆萁还喝了小半碗，并早早躺下了，到了后半夜就不行了，给他穿衣服时，平日里那么大的一个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哦，爷爷的一生，从家里人、村里人的介绍和话语里，脉络慢慢清晰起来。我长得像爷爷，我的脾性也像爷爷，我的所思所想是不是爷爷的所思所想呢？爷爷走，我来，世事就是那样的巧合，和爷爷没交过面，我长得又像极了爷爷，带给因丧失亲人陷入无限悲痛中的奶奶一些安慰，这就是我刚来到人世间最初的意义吧。假若说我来爷爷还没走，他看我第一眼，看我长得像极了他，又会是怎样的心情？也一定会欣喜吧。可是，人生没有假设，生死也不能改变。总有人说，世事无情，原因就在这里。

没有见过爷爷，可我心里有了爷爷的样子，九泉下的爷爷应该感到安慰，因为从没和他谋过面的孙子在怀念他。有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心里总是默念，这张面孔就是爷爷的面孔，我应该和爷爷很熟呀，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就在我的脑海里，冲我微笑，向我伸手。其实，最初里，娘说他好，我才觉得他好，就像娘说的，盖屋泥墙，你爷爷出了大力，那时候你哥小，挑水和泥，你爷爷干了一个春，忙了一个夏，又泥了一个秋，他忙完地里的活就忙咱家的活，天天跟个铁人一样，给他弄点好吃的也舍不得吃，都留给了你哥哥。你爹有时冲我发脾气，你爷爷总是不让，训斥你爹，不管是不是你爹的错，你爷爷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