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公元1970年的春里。记忆里,三四岁上就跟着娘上坡。那时,生产队里有干不完的活,娘从春忙到秋才算完。当然,这也不歇着,队里不是分得白菜吗,一段时间里,娘天天起早贪黑的去卖白菜。往往是晚上收拾好,装好小车,放到院子里,蒙上层被子,那时怕冻了,鸡叫两遍就起来,和胡同里的婶子大娘赶集卖白菜。娘走时,我还没醒呢,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看一眼再睡过去,醒来时,就我姊妹三个,习惯了,也不哭不闹,娘已经早烧好了火,盖在锅里,哥哥大两岁,活都是他的,他知道饭凉了添把火热热,早晨吃了中午吃,反正就那一锅地瓜粥,饿了就吃一口,吃了就在院子里玩。挨过中午去,哥哥会领我和妹妹到西村口去接娘,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村西的桥上等着,那是一座青砖的桥,桥下流水声不断,还有满河的枯黄芦苇,苇子很高,就是我站在桥上,一片苇子也比我高出许多;苇子很粗,比我小孩子的大拇指还粗;苇子很稠密,就是没有风,苇叶也沙沙的响,还不时有淘气孩子故意的大声喊叫,说苇地里有鬼,并往苇地里扔土坷垃,哥哥就把我和妹妹护在胸前,或是拉着我们快跑。河里的苇地里真有东西,兔子、黄鼬啥的,经常从苇地里窜出来。其实,我不怕这些,还不愿意让哥哥护着,好奇心强啊,总想去看看,气得哥哥就打我,我从小皮实,如果不是很疼,我从不哭。那满河的苇子是大队里的,那时的人们觉悟很高,没有去偷得,村里都是统一收割,留下村里用的,剩下的再分给各家各户。那时候,缺吃得,少烧的,啥都稀罕,割过去的苇地,苇叶都分给各家各户去搂。
很多时候,奶奶会找上来。虽说,她平日里不看我们。但是,知道娘没在家,她总是偷偷地找我们,光怕我们出事儿。说真的,她也不是不想看我们,就怕大娘看见了不依不饶。那时,一大家的关系并不好,家庭矛盾有时还很激烈,又是紧挨着住着,大人经常吵起来,一胡同的人都来看。矛盾就是分家造成的,都穷吗,都为了那点东西。
娘往往下午两三点钟才回来,很多时候,她的白菜没卖多少,看到我们就脸色不好,训斥哥哥,嫌弃哥哥把我们领到河边上玩,光怕出事儿。我和妹妹呢,看见娘就亲,扑在娘的怀里,娘总是放下车子,把我和妹妹搂在怀里稀罕一下。娘很少给我买点好吃的,卖白菜那点钱很稀罕,很多事儿等着呢,她一分钱也舍不得花。我们呢,还小,也不知道要。
记得,娘卖白菜就给我们买过一次零食,三个孩子每人一包周村烧饼。那是娘去城里卖白菜,中午吃了饭,在桥上玩着玩着,就跟着村里一大帮孩子沿着公路去接大人,走出了十多里路,一直走到城头供销社才接上娘,娘看到我们很惊奇,就打骂哥哥,是的,本来好好的天,那一下午突然刮起了大风,吹得我都走不稳,幸好还是顺风,而那一次,娘的白菜都卖了,她第一次给我们买的烧饼,三个孩子一人一包,她推着我和妹妹,哥哥就跟在她后面走……
男劳力秋后坡里没事后也不得闲,还要出夫,上河工,一直干到上大冻才回来,回来后就歇冬了,一直歇到过年开春。这些日子里,人们的日子是舒服的,吃了饭,我们胡同的人都凑在碾屋旁晒太阳,孩子们在大人堆里乱窜,直到大人拉呱才安稳些。我们小孩子无聊了也逗嘲东升玩。现在想来,嘲东升应该是有轻微脑瘫儿,时常尿了裤子,被他哥哥打骂回去,他总是望着他哥哥害怕,只要他哥哥来,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往人空里藏,不但是大人,我们小孩子都嫌他脏,离着他很远呢,一股骚臭味顺着风传来,还有他蒜头鼻下下两条青龙,无论冬夏都有的,看着就很恶心人。嘲东升高兴的时候会跟我们小孩子闹,嘴里呜呜的,笑声是断开的,就好像喉咙里有啥堵着。有时候,小孩子们故意使坏,用坷垃丢他,他也会恼,追着孩子打,吓得孩子哇哇大哭着跑开。
那时候的村里人,打光棍的很多,都是些成分高的人,或是兄弟多很穷的人家,娶不起媳妇,年龄大了就搁下了。说不上媳妇打光棍不丢人。那时候穷,但是,精神都很好,谁也是嘻嘻哈哈的,越穷越光荣吗,是彻底的无产阶级。那时,贫农的身份很荣耀,闺女找对象不看人,先问成分,成分高了人再好也不嫁,谁也不愿意嫁到地主、富农成分的家庭,那样,出门都抬不起头来。我上小学时,把家庭成分,大声的和老师说着贫农,一脸的自豪。
我七岁上的学,一个班里四五十个土孩子,挤在个黑屋子里,光打闹说话儿,老师也不管,搬个凳子坐在屋门口,只要不窜出去,他就不管,任凭大声说话打闹。上学得有书,上了半年学后才每个孩子发了两本书,一个学期没读下来,两本书成了烂狗肉。真的,记得第一年上学,一个字儿都不会写,只是玩儿。说黑屋子、土台子,屋里一帮土孩子,一点也不是夸张,就那个条件,学校紧挨着各生产队的仓库,教室各棱子窗,一溜歪斜的木门,上班下班,孩子们一跑,顿时尘土沸腾……
农村里,正月十五过后,大人们就陆续有活了,不再清闲了,不管干不干,不管干多少,天天得跟着,熬日头。上队里干活就是为了混公分,分粮食啥的都是依据公分多少,而不管你出工不出力啥的,反正是男劳力一天10分,女劳力一天8分,秋麦二季里,男劳力一天12分,女劳力一天10分,那些退了学的孩子一天半个劳力的分,就这么规定的,出一天工就这么多分,不管你干还是偷奸摸滑 ,还是混,一天就能得到工分,一工分大约2、3分钱。
村子里都是土坯屋,窄胡同。土坯屋又低又矮,一般都是九行青砖的基础,三米半高的土墙,屋面盖着红瓦,这就是好的。很多人家还都是土平屋,屋顶半米厚,一个夏天后,长满厚厚的草。奶奶住的就是土平屋,屋又低矮,我一帮孩子常常顺着挨墙头爬到屋上摘枣吃。奶奶的院子里有棵大枣树,三四个孩子有拉手都抱不过来,硕大的院子被它遮住了一大半,整个屋顶子都被遮住,到了七月十五,枣儿红了,不时爬上屋偷枣吃,我和大伯家的孩子经常这样。奶奶看见了就不让,她不是心疼枣,而是怕我们把她的屋顶踩漏了。
是的,奶奶的屋经常漏雨,一个夏天里,爹和大伯总是修缮好几次,碰上雨大的时候,整个屋角就会掉下来,堵住了窄窄的胡同。这时,从屋顶子能看到天,平日里黑黑的屋里倒是亮堂了许多。奶奶的平屋,木格窗子牛眼大,黑黑的屋门虽说光些孩子口大的裂缝,也透不进多少光,大白天里,要是不敞着屋门,屋里黑的跟黑夜一样。像奶奶这样的平屋,村里还很多,屋顶上能盖上红瓦的就是好屋。好屋不多,占不到村子的一半,看上去,整个村子破破烂烂的,再加上那些弯弯曲曲的长胡同,崎岖难行的南北两条大街,整个村子看上去跟电影《地道战》里的村子差不多。说长胡同弯弯曲曲,一点也不为过,一条胡同长七八十米,窄的挑水扁担横不过来,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到了雨季,胡同成了流水沟 ,从南往北流,汇集到东边的湾里。而南北两条大街,是被水漫了的,水顺着几道深深的车辙流淌,并出现了很多深水坑,一个夏季里都是满满的水。那些癞蛤蟆都在水里产卵的,黑豆似的蝌蚪运气好的时候,能孵化出许多小癞蛤蟆在路上慢慢的爬,一点也不怕人。大多时候,这些赖癞蛤蟆的蝌蚪是不偿命的,不是被鸡啄食就是干死在烂泥里。
生产队里的大马车经常在村里的大街上误车,大胶皮现在泥坑里,再加上两头牛也拉不出来。最有效的办法是大队里唯一的推土机,这铁家伙有劲儿,卸掉耕牛,粗钢丝绳挂在车轴上,不用吆喝骡子走,推土机一加油门,猛一阵黑烟,被陷进泥里的车就会生生的被拽出来,甚至拽烂了马车底盘。那些年里,多亏了这个铁家伙,每到秋麦二季,都是用它来整平道路,把那些深深的车辙推平压实,包括下洼的路,洼地离着村子二十多里路呢,都是土路,又是红土,满路的车辙不推平,洼里的庄稼就运不回来。
当然,这个铁家伙不是村村都有的,王家村是模范村,村里的棉种厂那在县里可是出了名的。于是,就奖了这台推土机。我们小孩子对这个铁家伙也很感兴趣,不时地窜到大队里围着看。
从我记事起,一直到一九八零年,村里才有盖房子的,积攒了这些年,手里都有个钱了。最主要的还是孩子们都大了,该给孩子们盖房娶媳妇了。八零年的秋天,盖房就像是一阵风儿,一半的人家都要了房基,娘看着就眼热,托人捎话把爹叫回来商量这事儿。等爹回来,村里房基已经分完了。其实,我们还小,哥哥也不过十二岁,盖房子的事并不急。可是,爹娘还是要了房基。其实,已经好几年了,爹就买好了木料啥的,往屋上用劲了。
那时候,盖屋脱坯,很累人的。我们都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不添乱就很好了。拉土、脱坯,土坯也脱完了,接连几场秋雨,后又上了大冻,好好地土坯成了一坨冻泥疙瘩,还有人出馊主意烧热水烫呢。完全是馊主意,烫开又有啥用,还是一坨烂泥。那个时候,把大人愁的,再脱坯不可能了,头年不打算盖,村里有规定,要把房基收上去,爹娘是想了那主意,最后决定盖砖的,头年起了基础,第二年春里就盖起了砖屋……
从一九八三年始,村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村搬到了东边,西边的老村里就闲置了老房子,没人住,又占着地,不但是我村,很多村都是这样。而且,自从分地单干后,这两年收了,手里有钱了,盖房子的就很多。为此,公社、应该改为镇府了,专门研究农村盖房问题,进行了统一规划,这一规划坏了,盖起来的新屋没在规划线上,好在是这几年里收成很好,谁家也有存款,不在乎那些新房子。毕竟,那些土坯屋看不上了,都想盖砖屋,又多花不了几个钱,砖屋干干净净的,住着多舒服,至于说土坯屋冬暖夏凉的好处,谁也不再说到嘴上。
第二次全村盖屋,是在一九八七年,这一年里,村里有了万元户。做小买卖的多了,凡是有点能力的,种地之余都去做小买卖,卖布呀、鞋呀,跑运输的,实在没门路的干建筑队。也是那几年里,各村的小建筑队如雨后春笋般的成立起来,满足了当时农村盖房的需要。村里没了闲人,都在拼命挣钱。那些年里,农民的工作积极性很高,农村也发生了质的变化,简直可以说是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改革都认了头,都往钱看。于是,帮忙的很少了,除非一家子的。用人得拿钱顾,谁也不再不好意思。市场经济吗,谁出去一天也四五十元,没有谁傻乎乎的光去帮忙。
王家村人有个特点,攀比性很强。刚分地那会儿,有一家买骡子的,都争先恐后的买骡子,一家买得比另一家更好。骡子拉脚,快不说,拉得也多,挣钱就多。年底下,谁家都把牲口牵到北坡里比一下,就像是个赛牲口大会,全村人都来看。没过几年,牲口换成了小拖拉机,都往麦穰厂送麦穰发了家。发家后,村里光棍少了,剩下的不过是几个年龄大的,没本事,挣不来钱的。那个时候,说媳妇,房子不再是事儿,就是女方不要,男方也给盖下,有钱的拉一个院,没钱的盖五间光腚子屋,反正是都有住的地方。也就是十多年的功夫,村子里都成了砖瓦屋。
大概是二零零三年吧,有条件的村子,路都铺了油,下雨也不怕了,这给村里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铺路的资金,国家给一点,村子自筹一点,村里人集一点。这事上,谁家拿钱也很痛快。毕竟,事关各家的利益。改革开放十多年,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就是单干带来的好处,那些个不愿意单干的,现在问起来,不梗着脖子犟了,改革带给农民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吃饱了、穿暖了,有好房子住了,不愁孩子说不上媳妇了,说话也有唾沫了。
是呀,穷,人前矮三分,说话也心虚。改革后,各尽所能,发家致富,农民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没谁再束缚他们,只要遵纪守法,愿意干啥干啥。
当然,大多数农民富裕起来的根本原因是工业的发展。很多名民工进城务工了,光靠几亩地是发不了家的,最多混个肚儿圆,一家人不饿。可是,要致富,地是指望不得。何况,农业生产已经实现了机械化,一家一户七八亩地,一个妇女在家里干得就没啥干,劳力只有出去打工挣钱。这些年里,也幸亏工业快速发展,为农民提供了打工的机会,很多农民都进了厂。
王家村这两年里,村里光剩下些老人孩子,夫妇都进了城。硕大个村子,从西走到东,很少能碰上个年轻人,就是老人也很少碰上,村里显得空空荡荡的。而现在,国家正在搞美丽乡村建设,旱厕改造、乡村路升级,还有小农水建设。甚至,前些年里,取消了提留,工业反哺农业,种地不但不交提留,还给农业补贴,就是种地国家给钱。就是这么多惠农政策也留不住农民,一亩地千儿八百的,谁也看不到眼里。进城务工,不说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月的工资就顶两三亩地一年的收入,这个账谁也算的清楚。
再有,这些年,农村确实富了,小轿车进农家,十多年前就有。如今,农村里,轿车普及率在百分之七八十,先是六七万的普通轿车,没有驾驶证,不会开也买,停放在大门口,那是故意给人看的。王家村人就这么炫耀。后是十多万的轿车,也不过四五年里,农村孩子最低档的购车标准,不单是孩子要,大人也是一个心思,要买就买个好的,五六万的车看着就不上档次。现在,农村的孩子,二三十万的轿车都开上了,不比城里孩子差。
不但是车,进城买楼成了农村孩子必须得。如今,孩子结婚没有在村里的。车、楼房,这是孩子结婚必备的条件,就是女方不要,男方也要给买。算记下来,这两项开支得一百多万,一百多万呢,往前推十几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之所以能实现,农村人还是明白的,主要是社会经济发展了,挣钱的门路多了,只要肯干,一年五六万的收入很稳,自个有点门路的,一年七八万、十多万也很正常。村里人的话,再没本事,进厂子干,一月也得四五千。如果两口子在外干,一年七八万、十多万的收入不是扒瞎话。
所以,这些年里,农村人进了城,村子就空了,光剩下些老人、孩子在家里。甚至,有些人家都关了门,空宅子很多,都是一溜的砖瓦屋,年上回家出来拜年就看得出来,村里人少了很多,一条巷子里,总有几户人家大铁门锁着。都说,常年不回来,都在城里安家了,还有的专门进城跟孩子们一起过年,人是越来越少了。
这话一点不差,敞亮的大街上,稀稀疏疏的人,再看不到以前过年的热闹场面。其实,这两年里,国家推行美丽乡村建设,重新修了路,房前屋后进行了绿化,旱厕改造,蚊蝇也少了,农村环境的变化很大,就是留不住人,孩子们想进城,大人们也一个心思。
计划生育这些年,基本都是一个孩子,两个的并不多,巴结一辈子为了谁,还不是孩子呢。买楼买车不用孩子们要,大人都给,挣得钱不就是为了买楼买车,给孩子说媳妇吗。谁都往这方面用劲。
家里那几亩地呢,大都承包出去了,一年几千块钱的收入还不如干一个月的工资,谁也看不到眼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多少赚个承包费更利索,都是一样的心思。种地种少了不挣钱,种个百八十亩就有了效益。所以,村里的地就集中到几户人家的手里,实行集中化耕种,反正都是机耕、机播、机收,种地不再那么累人,指望种地的人家,一年收入也不菲,乐得个自由自在。
在大街上碰上谁,谁的脸上也是笑。问起这些年怎没盖房子的,村支书的话,说不定哪年就合村并居了,谁还盖房子,就是地基白送也不要,你看这是空闲了多少人家。说不定过几年啊,村子就没了。这话不假,合村并居的事也吆喝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可我总觉得有些钱花冤枉了,既然有合村并居的号召,干嘛还望农村投钱啊,如旱厕改造,修桥修路,老年公寓,国家得投多少钱啊。
也叹息,王家村,从明初大移民时,王姓人家在此建村,距今也有七八百年了,说不定哪一天,村子就不存在了。而且,这一天会很快。想着,心里就有些不舍,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村子啊,有我的亲人长眠在这儿,那种感情是难以割舍的,村子真没了,我的寄托在哪儿?又一想,这地方紧挨着工业区,虽说这两年的环境治理初见成效,地上的空气地下的水一时也不见得有好转,并没啥好留恋的,到时候带着自己的亲人换个好的地方住也是件欣慰的事……
一年上,我不时想着这些,心里还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