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天气里,一场淅沥沥的小雨后,气温骤降,风里带着透骨的寒,两只耳朵首先感觉到冷。其实,昨晚上已经看了天气预报,过冬的衣服早放在了床头,却没想到是如此的寒冷,这也许是刚冷的缘故吧,人体还不适应,就禁不住回想起小时候冬天取暖的情景。
我老家在北方,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他的《沁园春.雪》中所说的‘北国’。北方地区,四季分明,春天温暖,夏天炎热,秋天凉爽,冬天寒冷。冬天的冷,天寒地冻,地面上冻得裂纹能伸进小孩子的指头。进入十月,薄棉裤薄袄就得穿上了。能穿上薄棉袄棉裤,这是对于富裕人家的孩子说的。一般人家的孩子没有薄棉裤棉袄,就只能穿过冻得棉裤棉袄,只要穿上了,一穿好几个月,就一直穿到春里,没有别的衣服换,里面的破旧棉絮掏出来,就成了夹裤。胡同里大多数孩子都和我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袄袖子口黑得像老屋里熏黑的梁,油光发亮,那是油腻擦鼻涕掺和的污物,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七十年代初,农村里,孩子的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一直穿到补丁摞补丁,衣服都屑了,这才拿去糊结褙做鞋子用。那时候,老人的话,家里没瞎的东西,一块碎砖头都捡回来稀罕着。
三四岁上,我对冬天的寒冷有切身的感受。那时候的天是真冷,冷到骨髓里,屋里的水瓮围着草毡子呢,依旧结了厚厚的冰,娘起来烧火,都是用秤砣把冰砸开,很多水瓮能冻破,谁都不带流的,都结成了冰砣子。带着冰碴子的水舀进锅里,用冰碴子的水洗地瓜,那时候的人真受罪,舍不得把水温热了再洗,柴火也是稀罕物,老人的话,‘柴火和粮食一样重要,没柴烧,照样吃不上饭。’所以,农村人很稀罕柴火,每到秋天,坡里的沟沟坎坎上都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根草刺都不剩,那杨树上的落叶 ,一早晨不知搂多少遍。晚上要是刮风,早晨准有早起搂树叶的人,天刚放晴,到街上看看吧,像扫过一样干净。三四岁的孩子也知道柴火的重要,一根纳鞋底的针,一根长长的麻线,跑到街上串刮啦叶,一上午串一大串,拖回家里,娘总是高兴地眉开眼笑,说刮啦叶有油性,很好烧,树叶落净了,到沟崖上刨棉柳根烧,爬到树上够干棒,要是让民兵看见可不让,撵得你满坡跑……
农村里,冬天歇冬,都窝在家里。早晨,谁也不愿意早起来,也不愿意串门,去谁家都一样,屋里冷如冰窖,穿着厚棉裤厚袄,双手伸进袖口里,缩着脖子直跺脚。遇上好天,吃了早饭,胡同里的人吃了早饭,都聚到碾屋旁避风的地方晒太阳,大人孩子就那样站成一排,听着大人天南地北的讲新鲜的事儿,凑在抽烟的大人跟前感受烟头散发出的温暖,都跺着脚,缩着身子,脚冷是难以忍受的,哪个孩子脚上也有冻疮。
我家里,爹一般不在家,娘总是和我们早睡晚起。下午太阳高高的就睡下,早上太阳照进窗棂子里才起来。娘做早饭,篦子上馏一盆水,这就是一家人洗脸的热水,娘给我们洗了脸,还抹上一点搓手油,管状的,猪油一样的白,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洗完脸,我喜欢看窗玻璃上的冰花,这些晶莹剔透的玻璃花很千姿百态,棱角分明,鬼斧神工之作,刚柔并济之美,我静静地看,看她们在我哈气里偷偷跑去。娘总是叮嘱我别用舌头舔,会把舌头粘住,赖下一层皮来。但是,我总有一种想舔一下的冲动,很想给她们些温暖,却从未敢尝试过。这些可爱的小冰晶,总是在正午的阳光里化成一点点眼泪,顺着玻璃悄悄流下来,在阳光里离去。
冬里,我总想到院子里去看看。娘总是不让,说地面上湿,绑(草窝)湿透了可怎穿。是的,小时候,我没有棉鞋,只有一双绑,蒲子拧成的,穿上暖和得很。可是,绑怕水,一湿就透就烂。绑是我小时候过冬的棉鞋,是我唯一的鞋子。妹妹和我一样,冬天只有穿绑,没有棉鞋。哥哥有棉鞋穿,他总是偷着跑出去玩,总是带着一身寒跑进来,顾不得擦掉鼻子下面两条青龙,一下子跑到炕上,把手伸进被子下面暖和着。我和妹妹也常在炕上,把冰冷的小脚伸进被子底下暖和。
其实,娘一般不让我们上炕,怕我们祸祸她的被子,炕上铺的被子是家里唯一的家当,她舍不得让俺们在炕上暖和,怕俺们尿到炕上,把被子尿湿了,晚上可怎睡。冬天的屋里冷如冰窖,除了一天三顿饭灶膛里那点火和满屋呛人的烟气,就是透过窗玻璃射进来的那点阳光。所以,屋里很冷。农村人的话,睡热炕头就是享福,谁家有老人谁在冲着灶膛的热炕头上,就都夸人家孝顺。其实,这也是心理作用,指望烧火那点火焰,炕根本热不起来。
大伯家屋里就特别暖和,因为他家里有渣炉子,烟道伸进炕里,炉膛里冒着火焰,屋里和炕上就暖和得很。在他家里,我总感觉暖嘘嘘的。胡同里,也只有大伯家有渣炉子。所谓炸炉子就是烧渣子的炉子,渣子是碳沫和红土拌成的,红土的作用就是粘合。当时,碳沫不是随便卖的,得有指标,没有指标,有钱也买不到。和大伯家关系比较好的,常伶着暖水瓶去他家要热水。但是,我从没见过娘去要过一壶热水。是的,两家亲兄弟,因为家庭矛盾总有一些别别扭扭。可是,这挡不住我们孩子玩在一起,这家进那家出的,大人也不说啥。
北方人的暖炕,这是多少辈积攒下来的经验,每天三顿烧火,被子下面总感觉暖和些。小时候的我,天寒地冻的冬天,我家就靠一盘火炕过冬,就是那样的条件。我的记忆里,家里还是玻璃门窗,尽管透风散气,也比奶奶的老房子好。奶奶住的是平屋,格棱子窗,厚重的木门,格棱子窗上冬天糊毛头纸,吱扭响破木门龇牙咧嘴,那些缝隙是堵不住的,俗话说“针眼大的洞,碗口似的风,屋里屋外一样冷”,甚至屋里比外面都冷。外面有阳光,天气好的时候,阳光晒着就暖和,偏屋里进不去多少阳光,就很阴冷。
一九七八年的冬天,父亲从单位弄回来一个铁炉子,还有黑烟筒,也弄回来一点碎碳,点起来,屋里确实暖和。也是那一年赶会,娘买回来了铝锅,炉子上做饭,人确实受用些,也有足够的热水用。可是,那点碎碳不舍得烧,留到年上点起来暖和几天。其实,我家这时候的条件,在胡同里算好的了。到了一九七九年,爹买回来几百斤碳沫,我家也盘了烧渣子的炉子,红土和渣子,我还特别喜欢这活儿,总是帮着娘干。屋里有了烟火就暖和了许多,娘也不再那么受罪了。娘一到冬天,手上就裂口子,一道道的,就像刀子划过,看着就疼。而且,我也不再冻耳朵冻手。往年里,我耳朵、手上脚上全是冻疮,脚疼的走路一瘸一拐的,耳朵上像挂了两个通红的肉球,手面子上溃烂流浓水。不但是我,农村里哪个孩子都这样,也不是父母不心疼孩子,那时候穷啊,能勉强填饱孩子的嘴巴就很好了,哪里还有钱做暖和的棉鞋棉衣服。说句不好意思的话,10岁前我,冬天就一身棉裤袄,一双娘亲手做的棉袜子和光坐后跟的棉鞋。晚上,脱下袜子来,脏的里面能抠出泥块来。是的,那时候的农村孩子土里来土里去,土里滚土里爬,就是一群土孩子,脖子都是黑的,小脚都是黑的,也就是脸上干净点,鼻子下挂着的两条青龙,一进一出的,那个孩子也这样。
改革开放后,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条件一下子得到了改善。村里盖屋的多起来,冬天点炉子的人家也多起来,条件再不好的人家也是渣子炉子,大多家也都烧煤块了,谁家的屋顶上也冒着白烟。冻脚冻手的孩子也少了,耳朵上也没了红肿的肉瘤子,孩子们穿的也暖和了。我也在十三岁上穿上了短棉大衣,棉鞋都是厚厚的。
到了九十年代,随着条件越来越好,城里人有的暖气片进入了寻常百姓家,一炉多用,烧火取暖,谁家孩子也不见脖子下的两条青龙。
进城住楼后,我也用上了暖气。冬天,屋里像春天一样一样温暖,每天晚上洗个澡,盖着一床薄被子睡觉。我家那些厚被子已经在橱柜里很多年,一直用不着,妻也不稀罕它们了,有时候看到了还发愁,处理掉吧舍不得,放在那儿也用不上。
从冬天取暖的变化上,深深感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生活变化,它让广大农民从贫穷走向富裕、走向小康,走进新时代,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冬天取暖,烧煤取暖的也只是老年人,年轻人都用暖气片、空调和燃气取暖。以前,农村人稀罕的柴火,满坡里都是,谁都不会看一眼……
2024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