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安好，勿念

爷爷走的时候，我六岁。

六岁的小孩，大部分是不记事的，但是我的爷爷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回忆里，四十年过去了，越来越清晰。在每一个清明时节，思念就像手中的风筝线，轻轻一拉，就把我拉回故乡。

我们家在磨坊村，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那个年代，村中不通车，去哪里都是双腿丈量。爷爷早年是个木匠，驼背很厉害，走路是哈着腰、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踉踉跄跄。我有一个小姑姑远嫁东壁，不知道何事，爷爷有一天起了大早出发前去，把我姐弟留在家中。从磨坊村到东壁村，翻山越岭得走两小时。

爷爷走后，小小的我和更小的弟弟，在家里玩火了，火柴盒嚓地点燃串出火苗，惊恐的我们用棉花被子去扑火，结果引燃起了大火。爷爷返程归途，刚翻过新垅的山坡，一眼望见村庄方向，浓烟滚滚，焦急的爷爷是一刻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摸到家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进屋里找不见我俩，惊恐万状、痛不欲生。邻里乡村从山头三伯家把我们找出来时，棉被烧了，家也烧没了。爷爷未有半字责骂，双手用力揽过我姐弟，抱得紧紧的。自此，爷爷是寸步不离地守护我姐弟。

我们家也有一亩三分地，翻了村口那点地种些西红柿和荠菜，山上还有两块小田地可以种花生和地瓜。爷爷不放心把我们单独留家里，干活了还带上我姐弟，午间太阳上来了，爷爷就带我们钻进空的墓穴中。

老家的墓是从地面建起的小房子，长长方方的，一般是夫妻同葬一穴。奶奶离开的早，这墓穴就是后半段葬着奶奶，前半段空着等爷爷过世用。我们像穿梭在自己的房子一样自然，爷爷猫着腰先进去，我姐弟紧随身后。有时还带点白饼当点心，夏季的风，从东海吹来，墓穴里，阴凉中透着爽快，我们爷孙度过了短暂的几年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光。

好景不长，我六岁那年，妹妹意外来临。她一出生就口吐白沫，一天抢救八次。陈旧思想的熏陶，爷爷到处求神问佛，皆回复爷孙命里相克。爷爷开始沉默不语，他经常搂着我姐弟不言不语。妈妈几乎是带着妹妹长住医院。

突然有一天，就听到说爷爷病了，我的印象中没有爷爷病中的情形，也没有他病倒床上的记忆。他发病应该很快很短暂，妹妹送进急救室的时候，爷爷是清醒地指示爸爸背他去祖厅。

祖厅在老家就是村里共用的古厝，村里有老人过世都往这送，生命最后时间都是躺在祖厅，过世后也在这里出葬追思。单亲长大的爸爸一路痛哭，背着爷爷一步一步蹒跚前行。爷爷告诉他：“不要难过，我走了，妹娃子就好了！你们换条路走，不要想这些！”

爷爷，你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四十年了，深深烙在我的心底里。没有人知道，六岁孩子能记下这么多；没有人知道，我只要想到你，还会痛哭流涕。

爷爷，你知道吗？你躺在祖厅的那天，婶婆看我一颗眼泪没滴落，她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边打边骂我说：“你爷爷白疼你了！”我长到六岁，你没有打过我，也不让任何人打我，你视我掌上明珠般珍贵。婶婆那一巴掌拍的我靠在你身边摇晃，“爷爷你醒醒！”祖厅肃穆，无人回应。过后，我眼泪下来了，我知道，再也没有人会像爷爷一样保护我。

七天后，爷爷已经静静躺在我们一起乘凉歇脚的墓穴，在南昌工作的大姑接到电报，辗转火车、大巴、轮渡，姗姗归来，她攀着爷爷攀过的新垅山坡，一眼就能望到爷爷的墓穴，连滚带爬，一路痛哭。小婶婆闻声跑来对着爸爸呼喊：“大弟，快到后山去看看，大姐回来趴墓地哭天喊地”。

爷爷走后的四十年，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他，妹妹承蒙厚爱健康成长，我却再也见不到我的爷爷，就连梦里也没有一面。弘一法师说：“亲人去世不来梦里，是因为其界有规定，不可以没有缘由的靠近在世的亲人。人鬼殊途，他的靠近也会让在世的亲人生病，磁场受干扰。所以不来梦里是他（她）过的很好，不想让活着的亲人受羁绊。”

爷爷，你一生为子孙好，连命都可以承让，你是担心靠近我们，干扰我们吗？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承蒙你爱的延续与呵护吧？但是转念一想，不来梦里是你也过得很好，我就释怀了。爷爷你会不会说我不听话，你一直交待换条路走，我怎么能研究弘一法师的话。

我所有的记忆都这么深刻，每一个安静无眠的夜里，画面一桢桢回放。我的故乡里一直有你，每一次回到村里，我都要驻足村头，深情凝望祖厅，你就躺在那里；我也一个人走到后山，爬上高高的水渠道，深情凝望墓穴，你就躺在那儿……

清明节到了，二姑三姑还有叔叔都回来了，二姑买来了很多纸房子、车子和票子，堆在墓穴前点火燃烧，火苗串上来烧得正旺时，突然心里一阵悸动，我仿佛看到爷爷连滚带爬地回来救我，又仿佛看到了爷爷带着我姐弟在墓穴川行。久久徘徊，我还是忍不住扒开火堆，留出了一条路。姑姑不懂，叔叔不懂，爸爸也不懂，她们没有一个人能懂我。只有我们爷孙懂！火苗别燃着了，我怕爷爷跑不动，墓穴的门别堵了，我怕爷爷走不出来！

扫墓归途，看到爸爸牵着侄子侄女走过村头，走过乡间阡陌，走过海边沙滩，我都仿佛看到当年你也这样牵着我和弟弟。我一路沉默，思念深深。爸爸用手机翻新了相片，看到你在图片AI合成中嘴角上扬，他高兴地指给我看，乐坏了直喊：“看！爷爷会笑！”爸爸和我一样想念你。

爷爷，爸爸已经光荣退休了，叔叔明年也将退休，你赐名他们一龙一凤，不负众望，龙腾凤鸣，他们一辈子教书育人，栽桃种李。你的孙辈事业有成，孙孙辈已经上大学，这盛世，如您所愿。

爷爷，你在天堂好好的，我们终将还会再见的。

亲人安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