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炎方
“凡到这里来的,不是胰腺癌,就是胰腺炎。胰腺癌是癌中之王,难受程度和死亡速度超过肺癌和肝癌。就是胰腺炎也麻烦得很。急性胰腺炎几天就没了。我两年进了六次院。以前是地市医院,这次格外疼些,就来了省医院……”
一个病病歪歪的女孩被搀扶进来,躺倒在门口一张刚刚腾出来的病床上,挂上四五样药,“点滴”半天之后,终于坐起来,开始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给病友们讲胰腺。
两年进了6次院,我姑且叫她“胰腺女孩”。圆圆脸,浅浅笑,稚嫩,秀气,脸色苍白,但那笑却像雪天里长出一片绿叶,给人生机。刚被诊断为胰腺病的新老病友个个脸软心慈,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安慰自己,脸都望着她:不消怕得,科学这么发达。心也望着她:这么小就胰腺,真是遭孽!惊讶,悸动,怜悯,也讥诮自己。
“我是怎么得的病?十八岁高中毕业,到上海一家日本缝纫厂打工,一年后回家乡小镇边上开门面,做窗帘生意。可能是兴旺心切吧,饮食不规吧,饥一顿饱一顿的。先切了胆结石,接着就发胰腺炎。”说到这里,大家都附和起来:我也是切了胆的。我也是切了胆的……
“今年?今年二十岁。”圆圆脸,浅浅笑。
男朋友第二天就走了,她妈来接班。妈妈更像奶奶,衰老,迟钝,典型农民,完全没读过书,完全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知道,光是坐着打哈欠,伸懒腰,躺瞌睡。她疲劳啊。过了两天哥哥来换班。别人夫妻亲亲热热,甜甜蜜蜜,搀扶着轻轻下床,高高举着输液瓶,搀扶上厕所。他们毕竟是兄妹,没有肌肤之亲,哥哥坐在床边一天到晚笑眯眯地玩手机,直至深夜。她则接过我手中的都市报、金报、晨报、晚报,翻完了,就翻她的手掌手腕。公园老人玩掌心球是平转,悠闲,周而复始;她是由下而上地翻转,优美柔和,悠悠运气,匀红点翠,是防挂针久坐麻木,还是要翻转她年轻的心?
几天几夜没吃东西,靠“点滴”一点营养维持的她,悄悄溜下床,自己举着药瓶到外边走廊里上厕所。十多个加床和陪伴共20多人,只有一个蹲位,门关了,她在外等;弯着膀子举着输液瓶,碎步走动,以减少难受的煎熬。乘过火车的人都领受过等厕所的滋味,何况是一个柔弱久病且高举着输液瓶的女孩?
我看见了,走过去说,姑娘,我帮你举举吧。这,无论是她还是我自己,都是极难为情的。她说:“我自己举,还可以。”我天天给自己老婆举,知道单手向上酸软疼痛,又怕她顾及礼仪重于生命,于是诚恳地说,我可以做你父亲的,我姑娘比你大,还在家里撒娇哩。她正说着谢谢,厕所门开了。
一个星期的程序化治疗,或者说是准备性治疗结束,她可以喝点米汤了。但是,她们没有订病号饭,一天3餐12元的伙食费她们嫌贵。我跟老婆两份,已经为先一个进食的人找包饭商多要了半碗,不好意思再多要,只得在外面悄悄将自己碗里纯稀米汤分到另一个碗里给她。她像孩子甜甜地说谢谢,半口半口地品,抿着嘴唇,凝视窗外。
“我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该不该去。”她哥一边继续玩手机,一边头也不抬地这么回答她。她前面是什么话,我没听到。我又多事,走过去说她哥,妹妹有事征求你意见,你怎么可以这样回答呢?完全不负责任。应该帮她当参谋,出主意么。
她自己解释说:“外婆去世了,我想回去磕头,敬敬孝心,冲冲晦气,顺便看看我的‘华凌’。 ”我显然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好像生气了,甚至冒火了,说,你这简直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一个星期没吃东西,还要去赶车,颠簸,往返几天,体质,肠胃,哪一样受得了?难怪两年住6次院。像这样,还可能有第七次,第八次。我老婆也过来帮着说,孩子,千万别回去。
她接话了:“男朋友是说要我别回去,可外婆太好了,她是我人生路上第一个资助我的人。是她用私房钱养老钱扶我们上路,起步,借钱我们开门面。我以后还怎么还她呢……只有拼着命去……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跪头……烧纸……许愿……还她了,我心才安……”她边哭边说,抽抽泣泣,后面已经泣不成声了,很伤心,很伤心。
哦!我也跟着擦眼泪。但医生,护士,病友,个个都劝阻。
眼圈红了两天之后,她又开始打电话了,我在旁边站着健身按血位,可以静静听到全部内容。
“布,要先裁大件,再裁中件、小件,整块整块地裁,可以节省布料……现在,农民也爱美讲美了,窗帘门帘都是他们心的帘子。衔接,特别是眉头,色彩过度要接近,平缓,融洽,浑然天成,千万不要生硬,黑白红绿地强拼硬凑……”哦,她在遥控她的门面,她在交待她的职员,讲几何学裁剪,讲色彩美学哩。
听说我是老师,就询问我:“有一次看到一个‘心凌’的牌子,既然心可以飞,我陈丽华,也要飞;于是,我的窗帘门面就叫‘华凌’,您说好吗?”我说好,好得很!陈丽华要飞,陈丽华能飞!
“可惜,这两年,都飞到医院里来了,一次就一万、两万。”她自我调侃,自我悔悟。话语沉重,手的翻转动作却没有停,柔软而有力,似乎正在翻转她年轻的现状。圆圆脸,浅浅笑,说:“只有养好身体,才能飞高,飞远,飞去还我外婆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