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炎方
爹,错过扫墓高峰,这时,我跪在您坟前,向您忏悔。
您给了我抬举,信任,鼓励,人格地位,给了我娇林,给了我心肝宝贝。可,可,我不配呀,没有资格啊。我该百倍千倍努力,才能匹配,可那时没有门路啊。虽然暂时拥有,却得而复失了。罪过啊,造孽呀……
她从您米缸掉到我糠缸,从您山巅掉到我谷底,我又没把她照护好,让她英年早逝了……伤透了您的心呐……我有愧呀!笨蛋呐!混账啊……您仍帮我,含泪给我精神支撑……我怎么说得完呢?怎么感激得尽呢?
当时,跟我同龄的男女都已订婚结婚,成双成对,可和我“娃儿定婚”十几年的女方,嫌我家社会地位太低,竟然退了婚。知识青年是天鹅,一个个远走高飞了,后走的也挑了金窝银窝贫雇农大小干部。本地人知根知底,没人瞧得起我。有好心人介绍松滋山上的姑娘,我们却没有本领将别人全家迁来我们平原,结果告吹。又有好心人周先进,介绍江北农场满刑释放的新人家属,也不能将别人全家从劳改农场迁来我们村组,再次告吹。
终有聂义清和肖少德介绍,说您在县城工作,怎么怎么威严,家庭条件怎么怎么好,全家都红,红遍岑河镇半边天;人人有出息,有作为;母亲当生产队长,又当妇女大队长,说在人前,做在人前;娇林姑娘怎么怎么能干,只因开始选择比较“刁”,过了妙龄,和我一般大。而我虽然有点知识,但缺少当年战天斗地养家糊口的先天条件——个子瘦小啊……
雨后天晴,下不得农田,我和两个介绍人步行20多里,走陈龙挡,过刘桥子,到木垸来相亲。沿途菜花儿黄,蜜蜂儿嗡,青蛙儿叫,好像都在为我高兴。见了,喜出望外,娇林绝不是嫁不出去等得发慌的姑娘。她,脸庞丰满,肩宽,膀圆,有腰窍;朴素,大方,请坐,端椅子,筛茶,处处稳重得体,干净利落。她可能比我略高一丁点儿,幸好有同学王义银,从越南给我寄了顶玩味的军帽,帮我长高了一篾片。一看就中。我们都有些忐忑不安,只等您回来拍板。
您回来了,我们应约赶到。您是生产队会计,新中国初期第一批从农村抽调到城市充实财贸战线的,也就是新中国乡村第一批文化人;后成为党员、采购员、经理、优秀、模范。您家现在已富过五代;您在乡村、家庭、城市、单位,处处都是旗帜。20多年的城里生活,仍没改变您的湖乡口音。话不多,音不高,速不快,却真的很有些威严;不怒而威,甚至不言而威。借荆楚方言说,您是“天本地厚”之人;借孔圣人话说,您是“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君子以行言”。您是榜样,给了我无穷力量。
湖乡的春天,青蛙快要闹翻天;堂屋里,却静得听得见煤油罩子灯的咝咝声。娇林和嫂子躲在房里听,哥哥、母亲和两个介绍人坐在旁边恭恭敬敬地陪。我坐您对面,像小学生接受老师的考试。考什么呢?您隔壁的必魁伯跟我父亲是打铁的朋友兄弟,我父亲帮洪山村失火的人家买木料,被批斗,戴高帽子,游乡,您什么都知道的。
您发问第一句:“你们兄弟这么多,怎么没有一个人当兵?”保家卫国,还主要因为当时农村孩子的两条出路:读书,当兵;您两儿子,大儿子在大队当会计,小儿子潘华就在西藏当兵。
“我是老大,体检过一次,有血吸虫病。老二是哑巴,老三还小。”我如实回答。心里想,谁不想当兵呢?当兵就全家光荣,我们头上的“矮山帽”,唯一只有靠我用“军属家”的金字招牌才能刷新。
“那以后打算怎么办?”您平和地追问道。
“我准备马上治血吸虫病,今年冬季再报名,再体检。能当兵更好。如果不能当兵,就一边种田,一边学文化……”
平生第一次有人和我这么郑重地谈人生,谈规划,验证了当今哲思: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可当时我还来不及细想,就这么粗粗地勾勒出了我人生的总纲、总线、总轨迹,指引我一直走到现在。
两问,两答,考试合格。摆开八仙桌,招待新女婿,我被排到上座,成为娇客、贵客;您,介绍人,都是我前辈呀。我拘谨着,不安着。这优秀传统文化礼节,到现在,我仍在向子侄们传扬;因为荆楚,乃至全国,社会关系,三大主亲:姑舅姨,姑排在首位;还有荆楚民谚:除了梨材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
在高贵、高规格的场合氛围里,我平生第一次品尝您带回来的高度的城市文明。喝晚茶,吃夜宵,尝了十几样我平生没吃过,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的点心;散席后,竟然还洗手脸;娇林端来了我平生没有奢侈过的满盆热水,闻到并摸了平生没有闻过更没摸过的香皂……
爹,回城的汽车喇叭在催我。炎方今天暂时说到这里,炎方给您磕头了。请您转告岳母,娇林:我常和潘华一起,咪点小酒,感恩有您俩;您坟边的油菜花像当年一样金黄,灿烂;您木垸村“龙陈潘台”,已看不到老旧形影了,全新了,旁边有沙市飞机场了,回城有荆沙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