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回家乡,突然看见一条大河泛着鳞鳞波光。这里没有老河呀?也没见一人一锹一箢箕呀?只见过挖土机。哦,哦,现在农民,一冬一春,早就不开河上堤了,真是幸福。不信?我讲你听听。
1967年,我15岁,初中读了一年半,回乡当了8年纯粹农民。入冬,年后,就出门,开河,上堤,在人家堂屋垫稻草,睡地铺;早晨上工天不亮,晚上收工天已黑;抢热水,抢饭菜……
1972年,庙兴村农民到李埠镇谢古加固荆江大堤,一直拼到腊月25,个个盼回家,归心似箭。
万里长江,险在荆江。1954年,李埠上面的万城就倒过一回口,江水直冲而下……李埠江堤这边有个冲口,闵塘,紧挨着荆江大堤,要加固,要填塘。
独轮车最原始的是鸡公车。因为轮子是木头的,转动的轴和承载的耳子都是木头的。出门时,在那个转轴处擦点菜油,它就光滑些。但时间稍稍一长,油干了,发烧,它就响,大声叫,像公鸡叫唤那般响亮,那般悠扬;可又绝不是像公鸡叫一声,打个鸣,提个醒,或者是显示雄性的威风,张扬雄性的壮美,过个瘾;而是不停地叫,回环反复地叫,周而复始地叫,像六月树上的知了。
荆楚人们把鸡子性交叫“打水”——屁大一哈时间,跟蜻蜓点水一样。鸡公车则是从开始到结束,除非中途翻倒。所以,知青下乡说推鸡公车最难,又有人说不难:“推车没有巧,只要屁股歪得好。”哦,是要靠屁股去平衡。所以,知青英雄模范,滩桥高秀兰有句话在全国成为口号,而且经久不衰:“小车不倒只管推!”富有人生哲理;跟“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一样,更富顽强拼搏的精神。
这种“鸡公车”一直延续到后来长江改道,挖石首天鹅州,木轮在稀泥巴里往下陷,才改换橡胶轮胎和滚珠轴承,千百年的鸡公车才寿终正寝。
雄鸡一唱天下白!几十几百辆鸡公车在一起唱,那场面,那声势,该是何等红火!何等壮观!可能有“沙场秋点兵”的阵势,该是何等催人奋进!我们就天天每每生活在这雄鸡齐唱中,战斗在这催人奋进中。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可那太阳公公天天笑着脸,只晴不阴,只圆不缺。马要卸鞍,弓要松弦,机器要擦油,可那个农民工啊,天天每每不得歇,一天一天数着过,实在难熬。终于熬到奋战到腊月25上午,公社施工员拉皮尺,看仪器,说是基本合格了,下午再加把劲,明天可以回家了。这消息像腊月30放鞭炮,像喜家门前飞喜鹊,个个心花怒放。
大队通知各小队,把所有积蓄拿出来,打酒,买鱼肉,加餐,庆功宴,狠狠醉一回,美美睡一觉,明天早晨回家去。
可人们哪里等得到明天罗。平日见酒不要命的人,也不喝酒了。推着鸡公车飞飞地回住房,草草地搙被窝,收脸盆,找鞋子,往鸡公车上捆。剩一个碗,抢抢地盛饭,虎虎地往嘴里扒,叽叽地嚼,咕咕地吞,三扒两下,倒进肚里……
第一个鸡公车起飞了。第二个鸡公车跟上去了。第三个鸡公车连成一串了。后面的,赶快倒了碗里的饭,仆仆地往前赶。鸡公车的木头轮子,木头套铁边轮子,在荆江大堤的砖渣路上咔咔地响,咔哒咔哒地震。
鸡公车是最讲实在的,车上没有重量,它也懒得唱歌了,凭什么唱?别来虚的么。那就只有震动了。现在的无缝钢轨,火车没有震动了;公路刷黑,汽车没有震动了。但那时砖渣,石渣,每块之间有缝隙,每块之间就有震动,而且是铁边震石头。膀子震麻了,肩膀震疼了,比现在的什么高血压治疗仪“高电位”“负电位” 微震动促进微循环,要强之万倍;所以农民那时什么怪病也没有。
鸡公车在路上咔咔地响,月下老人在天上召来星神月神,嘻嘻哈哈地笑,也无庸置疑地说:“今天5更时候,人间将有一场最大最大的婚礼,不行礼仪,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挥汗如雨——家家户户过喜事!你们要睁大眼睛,趁人之喜,锦上添花,要把人间照得如同白昼!”
从闵塘到荆州50里,从荆州到沙市到庙兴50里。起初还有人说说笑笑,渐渐地,内心的喜悦,爱情的甜蜜,性欲的冲动,被疲劳化解了,销蚀了,吞没了。有人说,坐下来歇会儿再走吧?周先进当时还是青年,又有点文化,却因阶级成分不大好,从来没伸过头。他说:“同志们,千万不能歇。今天晚上,庙兴大队,家家户户点着长明灯,等着我们回去过喜事!”他这一说,就像在灯盏里添了油,灯芯又跳跃着,闪烁着,欢欢乐乐。
到沙市路段,我已完全没劲了,恨不得坐下就睡,倒地就睡。实在没法,闭着眼睛,快一步,慢一步;左一摇,右一晃,跌跌撞撞往前闯。幸亏江堤是直的,又很宽,那时车少,晚上根本没车,所以闭着眼睛也安全。
猛一睁眼,沙市万家灯火眨着慵懒的眼,蔑我,斜我,笑我,冷我。我就想,今生今世,要勤扒苦撑,要好好修练,来生来世也要挣脱农村,投胎沙市,不为别的,只要不开河,不上堤,就心满意足。
我的父老乡亲呐,小别胜新婚,何况3月久别……
搖搖撞撞到窑湾……
朦朦胧胧渔农桥……
轰轰隆隆过东风……
叽叽喳喳进庙兴!
鸡叫了,真正的公鸡叫了。雄鸡一唱天下白,雄鸡一唱人心畅。雄鸡用他嘹亮的歌声,热烈欢迎大哥哥大老爷们,为建设国家战天斗地;终于回到了可爱的小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甜言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