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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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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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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拼苦痛 又吐金玉

肖炎方

庙兴村大肖台两百多户人家,坐北朝南,一字长蛇阵摆开,翠竹环抱,棉花遍地开,风水宜人,人气旺盛。虽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却有个说书人,曾在我干涸的心田里吐金玉之声,洒甘霖之露,助我长高,至今难忘。

他,肖启熏,是我家近房的曾祖辈,按荆楚习俗,我尊他为启熏爹,后来尊之为老爹。瘦骨嶙峋,面色蜡黄,声音却清晰脆响,是全台全村的说书高手。

冬雨天,在最苦最累开河筑堤的民房里,终于有机会躺在地铺上,听他讲,慰藉疲劳,休养生息。

夏秋两季,正是棉花献蕊开花结桃吐絮时节,荆楚“歇六月”。晚饭后,天公总爱作美,月明星稀,月白风清,他家门前就坐满了人。上帝欣然垂下天幕,祖先早布好苍桑老屋和青葱竹木背景。后来者自带了大板凳小椅子,悄悄坐下。

《封神演义》雷阵子刚刚开战,我们屏气凝神。“贩米盐又贵,贩盐米又贵,贩灰面碰到旋窝风吹……”“只有耐心地钓钓钓,大鱼不到小鱼到……”“姜子牙83岁遇文王,行运还嫌过早;甘罗12为丞相,行运还嫌过迟……”

熏爹说书不故弄玄虚,不夸张,但平和之中不乏抑扬顿挫,平淡处也说得妙语连珠,高潮处如风拔山怒,又如河决雨堵。月光把玉兔和嫦娥都悄悄画在他脸上,为他蜡黄的脸膛添些闪烁的辉煌。见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他神采飞扬,得意地捋一捋八字短须,抖两句玩味的口头禅——“精老子!”那时听不懂这话,后来才略知“三更半夜”的“更”,就应该读“精”,实际是“跟老子”……

蛐蛐在草丛中弹琴伴奏,知了在树上高声欢歌,青蛙在水沟里打着哈哈。他站起身,提起椅子:“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天还要赶早摘棉花虫。”我们恋恋不舍地走,明晚又急急切切地来。《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五虎平南》《三国演义》……千年的人物,万年的风烟,他总有说不完的书;还有本土故事《肖瞎搞》《幺磨端茶》《大肖台的丁家巷子》等等,都是歌颂爱情、勤劳、善良和智慧。

后来我初中毕业,15岁回乡务农,才知熏爹劳动的艰辛。夕阳西下,露气上升,正好喷剧毒“六六六”粉,杀棉蛉虫、红蛉虫。跟我一样,他劳动力也不强,喷雾机在齐腰深的棉花田里沉重地“呜~~呜~~”。跟打麦子一样,包头,戴口罩,系紧袖口裤脚,剧毒粉还是钻进烂衣,混着汗水,渗进毛孔,浑身像针刺,像火燎,疼得钻心。人和机都气喘如牛。

我们一“呜”完,顾不得去接他,赶紧脱光衣服,跳进黑水潭,救自已的命。熏爹身体虚弱,气力不佳,还在田中间嗷嗷地“呜”。最后一声“呜”出来,月光拉着他的影子,急急忙忙,抖抖索索,往家跑;喷粉机像败兵的军器挂在他肩上,哗啦哗啦地乱响。有人嘲笑,他要赶紧去脱裤子,粉子锥得疼呐。还有人嘲笑说,他就躲着侄媳妇,提着裤子,遮着往屋里钻咧……

我问,他为什么不来打“扑秋”;旁人说,他,烂腿子,泡不得生水……

等我们洗净了剧毒,戏完了水,回家时,他家门前又早已坐满了人。他已走出来,边走,边捞,边扎大裤腰,步履蹒跚。他没有书桌,没有醒木,没有“唰”纸扇,更没有泡茶,只“哼~~哼”两声,沉沉地闭嘴,清喉,便使人感受一种无需声张的厚重,并不陡峭的高度,没有仪式的神圣。

天呐,从我记事到他去世,吃“红”“白”喜酒,从未见他喝过酒;从未见他抽过烟,平时就是自家种的烟叶,卷几疋;更从未见他穿过短裤,夏天的长裤脚也露着严严实实的绑腿布,就这么遮着护着他的烂腿?平时生产队出工,喷药水,淌露水,挑粪水,抗洪水,哪天不沾生水脏水?他就这么一直忍着苦痛,熬着疲劳,拼着兴趣,跟我们说书?就这么在缺少食物,又没有书报,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而为饥渴交加的乡邻族人,送来胜过莲花的美好,赛过金玉的良言?传播着褪去凡尘的鲜润与灵动?亦庄亦谐地填充着大众喜闻乐见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精神食粮?闪耀着古老文化、民间文化的精髓?——他的柔弱中竟能孕积了玉石一般光洁的坚强!倘若生在城镇,有点退休金养老金,他一定该是何等滋润!

熏爹终于走了……

肖家大台庙兴村宏伟的口头图书馆随之轰然倒塌了!哀哉!惜哉!

我终身读书不多。岑河中学图书馆、丫角同学私人外国文学图书馆、东方红中学图书馆等等;“熏爹口头图书馆”是我人生重要加油站,我在那里获了无数金玉良言。前几天在《中国作家网》刚发的《她们栽秧用簸箕撑太阳》,就是他讲的。

进城后,有时遛达于繁华的便河广场,金凤腾飞广场,郁郁青青草坪边,也有一位说书老人,旁边紧紧围满了听众。灯光淹没了遥远清淡的月,把广场泼满了金,给说书人丰满白皙的脸膛镶满了耀眼的金边,大小车辆的引擎声喇叭声却要残忍地淹没他嘶哑的说书声。我一见他,就想起庙兴村棉花田里的熏老爹,就奏过去。他说的也是《罗通扫北》之类,我已烂熟于心了。

我看他咪一口茶,退休老人也是粗茶叶?可他不收费,不摆架子,还乐此不疲----哦,纯粹的文化人都是高尚的。幸亏人间终有丰碑,矗立在大地岁月长河,闪烁在滚滚风烟红尘,镌刻在后辈人们心中,继续矗立,继续闪烁。

多年来,我们村的中壮年走出棉花田,洗净泥巴腿,凭着当年熏老爹传播的勇气和智慧,神通广大,扫北,平南,征东,征西,超前周边乡村20多年,成就了地县两级的明星村,耀眼了省内外乡村。湖北省委书记贾志杰上任第二天就率众来庙兴村考察,还有农业部、住建部、团中央等,全国各地姗姗而来参观,络绎不绝。

我也终身都在说书,有工资,有尊敬,且专有三尺讲台,簇拥着生机盎然竞相怒放的花朵。稍有懈怠,耳畔就飞来棉花田里沉重的“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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