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乡村,特别是楚文化腹地郊区,都人均土地不多。5月“栽秧割麦两头忙”,是一年四季中最忙的几天。可人们友好,定要请隔壁左右和亲朋好友来一起忙,一起吃喝,一起乐呵,把它当节日来过。
那叫“串工”,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几个人一群,全是知己的,是一湾一台关系最铁的小群体,有说有笑,热热闹闹。事做得快,时间过得也快,事情一天半天就完了。
几煨好多菜
既然是请知己来过节,都舍得。菜,先一天或赶早就买回来了,专门选其中手艺最好的烧火。庙兴杨场岑河的主菜有几煨,平时是鳝鱼煨黄瓜,腊蹄煨烂藕,鸡子煨胡萝卜,排骨煨海带或竹笋等。这农忙时间太紧,煨减少了,但多了季节新鲜。“栽秧割麦两头忙”,恰逢端午期间,最新上市的藕尖清炒,白糖凉拌西红柿,田里刚刚长出来的青掓炒成老虎皮,从还在歌唱“咯咯大”的鸡窝里抓出来打泡的蛋汤,等等,样样都香得你流口水。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像姥姥姨妈大检查,促进了厨艺,促进了家庭卫生……
互助又互学
1970年代,时兴喝汽水,佷少醉人,主要是女人也喝。喝几口就打嗝儿,嗝儿一打,浑身上下都舒服,所有疲劳都随嗝气挥发了,飘散了。兴奋,兴趣,就乘兴而来了,就开始拉家常,学经验,提建议;羡慕你,羞愧我:今年苕了,明年一定怎样怎样,明年一定要照你这么搞。串工酒成了节日酒,成了经验交流酒,成了感情联络酒,全是掏心窝子的话。
打麦最苦累
打麦子,是非串工不可的。中国人1950年代60年代是从苏联进口的“康麦因”大打麦机,像一首轮船。那时没大路,更没大机器,移动很难,有时翻倒了,几天,多日搞不起来。
各生产队排序等,心急火燎,等不及只有扳。身强力壮的男人,两根短棒一根粗绳;每人每次绞整捆麦子,举起来,在门板上来回扳;汗水混着麦芒,像针锥,像火烧。可以说,扳麦子是中国农村最强最苦体力活。1970年代后期,开始出现国产小脱粒机,也打谷。每个生产队都有了,彻底结束了扳麦子的原始劳作。
再后来责任田到人,开始各家各户排序等脱粒机。如果你慢了,后面人要催你,要抢先;自家一户是绝对开不了脱粒机的,至少8人。
极厚极浓的灰尘,麦芒,在打麦场上笼罩着,弥漫着,漫天飞扬。个个黑花脸,只有两个眼珠翻白,满口牙齿话白,跟非洲黑人一样。人人戴帽子,戴墨镜,戴口罩,冒着酷热,仍然是长袖长裤,扣紧袖扣、领扣、风纪扣,灰尘麦芒还是像妖精无孔不入。也可以说,用脱粒机打麦子,仍然是中国农村最强、最苦、最累体力活。只有现在的联合收割机,在田里边收割,边脱粒,还边粉碎秸杆,抛撒还田,才真正减轻了农民的劳动强度。
老婆顶整个天
1974年秋,我22岁,开始当民办教师,艰苦品质本质没有变;家里仍有责任田,仍有拼命精神。放学后赤膊打药水,甚至赤膊打麦子,还爽快些,免得灰芒粘在身上痒。人人皆“啧啧”。
打麦抢时间,实在熬不完了,我就说吃了饭再打吧。我搞事不行,贪酒却很可以。老婆说,忙,少喝点;别人说下回再多喝点;我说催工不催食,在我自己家里,我要带头喝,来!喝!
我本事不大,坏习惯却不少,每天饭后午睡雷打不动。拐了,瞌睡虫来了,加上酒精,老虎也挡不住了!说来就来。把椅子反过来,手搭在椅背上,头一躺下,就鼾声如雷。老婆说,个酒鬼,不指望他了,他搞惯了的,死人翻船也要睡午觉;来,我们开始。兄弟姐妹,前辈,个个响应,说,不等他了,来,我们开始……
轰隆隆,轰隆隆,打麦机震响起来,灰尘飞起来,大家忙起来,只有我一个人进入了香甜的梦境。那梦境赛过吃肉,赛过喝酒,赛过神仙,飘啊飘……
等我醒来时,人早散了,没影了,脱粒机已被抬走了,稻场一片宁静。只有老婆在扑扑地收,扫。老婆是急性子,搞事肯下力,别人来还工,也肯下力。倘若像我这么懒散,去换工,别人会怎么还我呢?别怕哩,天塌下来有老婆,他们都是我兄弟姐妹,都是老婆的铁干小群体,个个心心相印,粑心粑肝的。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任何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中,都要有帮手;所以,庙兴杨场郊区人,都把农忙串工过得像节日一样。
逢年过节,都以小家庭为单位。这个串工小群体,扩大了小家庭范围,打破了传统家族观念;随缘而聚,随兴而交,与能者共事;而且是自创,自发;而且以劳动为快乐,以友谊为快乐;所以,她们都胜过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