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70年代,每逢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之时,农民才歇息,人们穿着棉袄棉裤,筒着袖子,冷得流青鼻涕。可是,有小伙伴喊,走走走,快去看稀奇,看赤膊摸鱼的。
几人背着划盆,盆口有米把多的直径。到了沟边背风处,放下盆子篓子,脱下棉袄,再把棉袄捆绑在身上,刷起袖子。那时没有毛线绒衣,就是布褂子,袖口可以一直刷到肩膀上,露出谷黄而又黝黑的肌肤。
我们在旁边冻得发抖,牙齿打架,他们故意捏紧拳头,鼓起一坨坨强劲的肌肉,在我们面前晃两晃,炫耀给我们看。然后,提着划盆往下走,咬紧牙关。“哧”地一声,划盆破冰落水,他们双手拉盆,小心翼翼地扑上去,扑在盆中一块木板上。前后左右适中,稳了;又咬紧牙关,歪头看着岸上的我们,笑笑;那谷黄而又黝黑的肌肤,那抓金抓银的手,伸进了冰骨的水里。
我听见“咝”地一声响,以为是手上有火,像铁匠铺里热铁触水;原来是他们手膀触破了薄冰,往前划。
不做声,不做气,双手在冰水里摸。他们说,跟人一样,鱼也怕冷,扎在泥里不动,因为人手有温度,它们还往你手窝里钻,你捏得住就捏,捏不住就往泥里压。
真碰到鱼了,一声“娃”,低沉,稳重,像在呼唤孩子,告诫,嘱咐,千万别动。划盆不动了,人往前倾,手用力往下压。随即,右手出水,一条筷子般长的鲫鱼闪着一片银光放进划盆,在盆里咚咚地蹦跳。我们在岸上也蹦跳着,为他们欢呼。天天淘米洗菜的跳板下多是鲫鱼,刺丛下蒿草丛生人迹罕至的地方多是黑鱼。有时碰到粗黑鱼,手僵硬了,握不住,就拿盆里事先准备的钗帮忙。
天太冷,他们也只能坚持大半个小时,一般来说,两碗多鱼吧;火气好的,也有10多斤的。
上岸了,捡来些枯木朽株,我也帮他们捡,“霍霍”地烧,他们伸出光臂膀去烤,冒出腾腾的热气。我说真冷,他们说冻麻木了就不冷了。我们家八百年闻不到鱼腥味,可惜我父亲不会摸鱼,羡慕他们家孩子真划得来。他们却艳羡那个摸黑鱼的:“今晚,你老巴子脱衣服都快些。”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燃烧着火的红光。
这是最最典型的“辛苦讨来快活吃”。于是我在心里潜滋暗长着,多学几样小本领,长点小本领……
现代人把这种具有特殊本领的人叫“特种兵”。我们庙兴村就有一批摸鱼“特种兵”。肖家台有肖启茂、周后金、肖尚圣、肖生贵、肖先正、肖仲先、肖亚先等;8队有徐顺林、徐顺华、陈龚生、陈友强等;只有八姑台有更特的特种兵陈启发、张加官、龙左家等,他们会摸甲鱼。陈启发到庙兴大队理发,一来就说食堂旁边的塘里有甲鱼。他会看。陈诗宽们不信邪,站在旁边看,果然,他一捞就是一只。
龙左家曾任庙兴一队队长。有一年终,岑河区召开4级扩干会,住黄港大队农户家。张生中书记跟他说:“你迟两个小时去,辛苦你,跟大家搞点生活。”龙左家心领神会,信心十足地点头。
当然和上面一样,只是没有同伴,没有观众,龙左家光着臂膀伸进了冰骨的水里,那摸金摸银的手,专摸甲鱼。冻僵了,也没有烤火,急急忙忙收拾,划盆就放在旁边人家,装了半麻袋,背着,径直而去。
剩下一多半,养着,管完整个会议不买荤菜。个个兴高采烈,像儿子过喜事。所有人齐动手,杀甲鱼的,洗锅生火的,有队长是焗匠,专门掌勺,加点生姜大蒜豌豆酱,加点萝卜,煮了满满一大锅。像这种纯野生,现在恐怕几百块一斤也买不到了。房东即刻把甲鱼壳收捡好,因为龟甲壳熬胶是天下大补。他们又给房东盛一碗甲鱼,房东千恩万谢。
朔风寒流,早把空气荡涤得贫乏,素净,寡淡,没有丁点儿花香草香。一揭锅盖,那个甲鱼香气呀,像妖风,像魔法,像幽灵,挤出门外,奔跑,舞蹈,甩长发,舒广袖,时隐时现,时有时无,时浓时淡,引来全台子人,所有开会人,耸着鼻子,流着口水,以为是哪家办喜事,却又没听到放鞭炮。看清白了才知道,是庙兴大队书记领导庙兴人开斋,加餐,打牙祭。
这一加餐不打紧,有人批评张生忠带头搞资产阶级生活;更多人则夸奖说,张生忠有板眼,不等不靠,神通广大庙兴通了电,样样都在别人前面;恨不得转户口到庙兴村来镶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