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臭水救牯牛

1960年代末。

收获时节，压豌豆，压谷，都是大热天。牛啊，三伏四伏张口哭，不做事也张口喘气，何况格缆绳深深勒进它的肩膀，拖着沉重的石滚，在厚厚的秸杆上艰难滚动。压贴实了，才稍微轻松些。

四周堆着禾垛，不通风，稻场上像蒸笼，像火炉。农人牵着牛绳，跟着转圆圈，悠闲地唱戏本；牛却张口喘粗气。

稻场边有口塘，水牛特别怕热，过一会就牵它去塘里泡泡。估计那水塘也快煮沸了，可它一下去，就很难再打上来，农人就狠心不放它去歇气。

间隔期可能稍长了些，那水牯牛由不得你了，拼着命往塘里奔。牛鼻子拉缺了也没控住，拖着石滚“轰隆”一声下了塘。

众人慌了神，围在塘边七嘴八舌，吵翻了天。石滚套在牛身上，渐渐往下沉，牛鼻子流着血，仍然张口喘粗气。眼看着，牛头仰起来，水一没过牛鼻子就淹死了。全队200多人，只有十几头做事的牛。人是吃着牛的饭呐！

情况万分危急。水塘中沉渣泛起，鼓着泡泡，掀起阵阵恶臭，掩鼻难闻。这不是塘，是烂渣坑，每年每季的谷渣子、麦渣子、豆渣子，都往里面掀，烂几年再挖渣肥。牛鼻渐渐下沉。水本是它的王国，它的乐园，可石滚套着它，就像阎王掐住了它的喉。人们急了，各种主意，各种智慧，拼命地喊——

找绳子来！抛过去！拉！

找竹竿！绑镰刀！割！

——一切都来不及了。

也有人气，也有人骂：它个狗日的，自己找死，等它死！

英雄现世了。大智大勇的英雄现世了。我的好朋友，平日号称“癞老三”“犟老三”的肖生银，夺过一把镰刀，扑通一声跳进臭水，向牯牛游去。牯牛此时已危如累卵，不能再加重一分一毫。犟老三游到牯牛边，镰刀摸索着缆绳往下探，凭着踩水的技巧往上割。用力往上踩水，用力往上蹬，反复再三，粗缆绳断了，牛脊像皮球一下子现出水面。岸上一片欢呼。

从那以后，癞老三犟老三受人尊重，成了劳动模范，年年月月评10分满工，我矮个子好像也长高了点。我跟他隔壁触隔壁，他仅比我大两岁，什么事都在一起。成为劳动力以后，他个子大，力气大，我个子小，力气小，他总是卫护我，我没受到半点欺负。

肖家大台大5队，当时中年有徳忠爹先耀爹两位智者，一坐在树荫凉处，歇息片刻，总喜欢跟他打嘴仗；有时候他们也单斗，别人说是“油嚼”，我觉得斗智很有趣，偶尔也帮他一两句。

1993年我进城以后，他在窑场，累很了，又贪点酒；听说误喝了酒精，中毒身亡。亡龄仅40多岁。

现在，耕牛已经灭绝，全是机械化了；但英雄故事，舍身为集体的英雄人物精神，我已写进村史，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