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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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不是我的亲父母，奶奶也不是父母的亲母亲，我们就像《红灯记》中李铁梅家一样。我成家以后，奶奶就跟我过。她引大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七个，又引我的孩子，帮我渡过了人生一道道难关。
奶奶性格友善，随和，从没和任何人争吵过，甚至没和人红过脸，总是和事佬。
我起点太低：初中读了1年半；起步太迟：当了8年纯粹农民，才被提拔当村小学民办教师。因此我的时间精力分配为3个1/3：教书，自修，种责任田，各占1/3。农忙季节就更要我的命。
骄阳似火，中午放学，走到我家责任田边。身材矮小的奶奶在家鸡子猪子菜园子，洗衣烧火都忙完了，又来帮着割麦子。我也下田，拿起镰刀，实指望把这一行割完了就回家吃饭，可妻子是火爆性格急性子，要割完这一块田，说免得下午再来。
我实在熬不住了。那时没油水，肚子早已咕咕叫，割一步远，灌一气凉井水。太阳在顶上烧，汗在身上流，眼睛也睁不开。灰和麦芒混合在汗水里，像针锥。我因肚子饿，而忽视了“三夏”时节，咕个不停：“抢收粮食也还要命呐。这上午不割完，今天不割完，它就死了人？”奶奶知道孙媳妇脾气，也知道她累，生怕她冒火，伸伸腰劝我说：“娃儿哟，把这滴嘎麦子割了就好了的沙。”这滴嘎，好轻松哦，天大的难处在奶奶眼里也只有一滴嘎。还能怨什么咒什么呢？我又埋下了头。
一生到老，奶奶就劝着这句经，劝过了我母亲。那时全家8人，就只有父母，再加奶奶半劳力。为养家糊口，父亲做点小生意，常受打击。奶奶就劝着这句经：“姑娘哟，只把这滴嘎关熬过了就好了的沙。”……
一年到头，奶奶就劝着这句经来鼓励我：“把这滴嘎秧栽完了就好了的沙。”“把这滴嘎谷打完了就好了的沙。”“把这滴嘎棉花捡完了就好了的沙。”……
腊月24放寒假快过年了，我还是忙，要帮乡邻写春联。我认真，从不抄袭借用，都是根据别人实际情况现编现写。腊月28了，荆楚乡村民俗，屋上的灰是要扫的，茅缸的粪是要挑的，还有磨豆腐，摊豆饼等等，由男人干的力气活都得晚上做。妻子不吵，但我着急。奶奶又念着她的经，直念到腊月30：“把这滴嘎团年饭忙吃完了就好了的沙。”
终于有一个机遇，东方红中学差人，我41岁，拖儿带女进了城。相对于我的同龄同事，双职工只带一个孩子，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另加妻子和老人，我的负担差不多是别人的6倍8倍。奶奶的经又在我耳边响起：“娃儿哟，他们滴嘎书读完了就好了的沙，他们有滴嘎事做就好了的沙。”
有天下课，我挤在蜂拥的学生群里去上厕所。突然，我看到垃圾堆旁一个身影，一顶破草帽，个子矮小，驼背佝腰，小脚，拖着沉重的蛇皮袋子，向这边走来，步履蹒跚中透出坚毅的力量------我的眼睛湿润了……年近90的老奶奶捡垃圾，我于心不忍呐，我脸上无光啊——我无能呐……
我默默接过蛇皮袋子，提起走。马上有我们年级的学生跟在旁边喊：“肖老师做好事！”“肖老师尊老爱幼！”我低着头小声说，是我奶奶。有两个懂事的孩子立即抢过去抬着走，我的眼泪又来了……
我劝她不捡了。她说：“你看我戴个破帽子，遮着脸，没人认得。再说，我不偷不摸，又不丢人。”这破帽遮得了别人，怎遮得了孙子我的良心和责任?
2000年，龙年，我的本命年，48岁。感恩东方红中学，又遇贵人，我办成了三件大事：儿子就业，女儿就业，都是相对稳定的单位；我又住进了三室两厅最好的校长楼。第一项决定，就是坚决要奶奶告别了垃圾。
可坐在舒适安逸的家里，奶奶过不惯了，毅然决然回到了乡下，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土地，给孙儿们看看门。我给她每月生活费，她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说攒下来以后办丧事，免得我们用钱。还常常给乡邻送人情，给孙子压岁钱，撑门面，掌脸面，赢尊严。我给她买的水果点心，她都分给了孩子们和别人。有一回，她拿钱找我的弟妹们买米，买油，弟妹们说：“大哥给您钱，我们收您钱，像什么话?您抚育了大哥，还不是抚了我们的？”
奶奶笑着说：“只要阎王把我滴嘎命拿去了就好了的沙，就不得害你们了，就不得吃你们冤枉了。”
奶奶心中没有年月日，也没有早中晚，更没有时分秒；她有的只是一个接一个永远延续的“好了”的经典希望。奶奶的时间是用难关和希望的组合交替来计算，来推移的。难关像泥河，希望像珍珠。难关之中有希望，希望之中渡难关。趟过一条泥河，获得一颗珍珠，构成了她永久的乐观人生。
奶奶活到93岁，眼不花，耳不聋，神清气爽，是她老人家行善积德修炼的，修成了我家“五代同堂”，比老舍《四世同堂》还多一代。她一辈子没生一个孩子，但受儿孙尊敬，受全村人敬重。每天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逛到东头，家家户户都高喊着，招呼着，邀请着：“孔奶奶，来尝点鲜，刚从田里摘回来的。”
2012年初夏，晚上，奶奶睡觉，安然去世，真是我们的福气。
现在，和奶奶在一起的父老乡亲们，亲朋好友们，炎方在电脑这里给您磕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