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上班时,每周几天没有朝读课,就出老东门,经外环路,进老南门,走内环路,返回,周而复始我的晨炼线。
渐至老南门,城墙愈见古老。被岁月剥蚀的城砖条条块块地凹进去,像老翁残缺不齐的牙,又像老妪皱皱折折的菊花脸。几处青藤从城墙顶上挂下来,就像他们翡翠的门帘,遮着老人永存的羞涩……
傍着雄伟壮观,循着兮兮神秘,耸着脖子屁股腰往前扭。曾经为她写过点小东西《风情万种老南门》,彼后路过都要多看她几眼。
我有时甚至觉得,扭脖子屁股腰,好像有些不恭:我走在历史的长河里哩,走在《离骚》的香草里哩。
这城墙,始建于春秋时期,历经了2000多年,数十次改建,重建。如今见到的,是清顺治三年依残基改建的,中国南方尚存最完整的古城墙,外墙,内土,巍峨耸立。其内侧已被茂密植物所覆盖,400多种野生植物同古城墙融为一体,形成了一处世界独有的自然文化景观。有150多种植物名称曾出现于《诗经》《楚辞》《左传》《山海经》等历史文献中。
往右拐,进内环,再贴城垣根,眼前已是枯藤老树晨鸦。残枝斜柳粗大,野生枸树枝条笔直;茅草金黄金黄,大片大片,倔强地挺立着,像用梳子梳过一般;黯褐色赭红色的野蒿们,不知是屈原《离骚》中的哪句香草兮……
古城垣蒙着厚厚的从未“开垦”的原始味。在这么繁华的都市,能见到这么原始的自然,我好像走到了3O多年前捞鱼捉虾的荒湖小路。这应是人类文明奇观。德国“柏林墙”是敌对禁区,而这里是民众乐园。
小红果?我第一次见到了茅草丛里的小红果,像枸杞那般大小,红润润的,亮光光的,一串串,一簇簇,燃起红红的一堆,像夕阳在地平线上留恋的半边脸。我驻足观看,桃样的叶子已经枯黄,腼腆地低下头,牵着她的藤蔓葡伏在地,捧着她们的孩子出人头地。我怎么就从未发现呢?几年了,年年岁岁,天天每每,从不间断?哦,以前没细看边上;今年,她还没到火侯,决不强出头,也不争香吃醋鹤立鸡群强压别芳。她深信,欲比试,看谁红到最后?
这是……这是?——“每人脱衣”,不,“美人脱衣”!
我欣喜地回到童年。我们背着书包上小学,要穿过长长5里的茅草路,路旁就有这种小红果。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它的奇异功能,捏破了皮,塞进我衣领,我就肚背毛痒,如毛焦火辣,火烧火燎,直到冒着风雪脱下贴身衣服,抖尽,摘光,仍有痒意。
下第一节课,教室里热闹起来,人人自危,紧紧箍着脖子。凡有塞进那小红果的,都脱成了赤膊。一个赤膊一闪亮,就是哄笑一片——“每人脱衣!”在没有电视没有书籍的年代,这种近于野趣的欢笑实在开心。突然,不知是谁撒向空中,顺着天意,墙角里,“呀----”的一声,班上仅有的两个女生也耸起肩,扭捏着,苦着脸,浑身不自在,急急忙忙奔向厕所……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藤,右抓壤;气喘吁吁,笨脚上城墙。摘一小串小红果,嗅到鼻底,似乎嗅出香香甜甜;亮到眼前,眼前就是极品的珍珠玛瑙。怜香惜玉地捏开,不对呀,不像“每人脱衣”那样毛绒绒的,而是如西红柿一般的汁液。看样子,我纯美主义的自作聪明是错了,我稍有根据的想象也错了。年轻的朋友们都说我心态好,总往好处看,总往美处想。真的吗?
在城垣下一簇随手可抚的小红果前,我又驻足观察思考,这该是什么果呢?有老者经过,我问,不知道。有老者从对面屋里出来,我上前请教。并非土生土长的本土人一愣,然后断然摇头:“肯定不是枸杞。是枸杞早就没有了。”哦,她的聪明误解了我。
于是我想起“路边满树的李子一定是苦的”的逻辑推理,所以完全没必要翻开什么都可以吃的原版字典去考证,不然,什么都没有了——“无名之美”竟可以身居闹市无人问,不是很好么?
亲爱的小红果,现在,我告诉你,前年我已作《荆州街头炫耀着鲜艳甜美》,乡村路边,菜园,也都炫耀着鲜艳甜美,鲜红,金黄,也都没人偷摘了。我们已经极少,甚至没有损美,伤美了;美已经无穷无尽无处不在了。你尽可以从茅草丛里“移民”出来,更加逍遥自在地红在大众眼前。
哦哦,你已经在那里过惯了,在那里照样可以红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