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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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眼光，黑水塘是海，是洋，是最大最大的水面。
黑水塘宽。像牛一样形状，还有一个大肚子；牛尾巴小沟，远远地甩到河网；牛绳小沟，远远地牵着水系。
黑水塘深。有人说，四两黄丝打不透。下水，眼睛不敢离岸，小心翼翼地往塘中心退，退走几步就齐胸了，齐颈项了，赶快往回走，生怕没了顶。
寸水都有鱼。黑水塘这么大，这么深，一定有鱼，有大鱼。我们傍晚去洗澡，去游泳，最先，必定有鱼飞起来，跃出水面。我们就惊呼。有大孩子说，这鱼肯定厚得很。
有一天中午，大热天，突然有人喊:“黑水塘捞鱼！快去哟！”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两个人拖的大鱼舀子，一个人用的小赶缯子。那年月，水多，鱼多，中午天热，差不多每天都捞几碗鱼。横台沟、塔八沟、孔桥子沟，过几天捞一遍，捞不完，也长得快；又下雨，水流，鱼走。
黑水塘捞鱼，那还是第一次。父亲和幺爹扛着夹舀就跑，我提着篮子在后紧跟。还在大巷口，就听到黑水塘那边已经炸开了锅，闹翻了天。跑到塘边，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岸上站满了人，喳呀哇的。
鱼都在大肚子里，可中间深得人打不透，父亲迟了一步，旁边早被人站满了。旁边人说，生康，中间有空，你个子大。幺爹个头也高，中间就中间吧。父亲和幺爹都吃得起亏，从不玩狡耍滑，打不透就踮脚，踮不够就悬空踩水。实际上只能帮忙拦一下，即使知道有鱼，也举不起舀子，只有继续往前进，帮别人逼，帮大家逼。
旁边人经常喊：起！腿子有鱼在撞！舀子有鱼在撞！这边一起，所有都停；不然，这边继续前进，鱼又向那边窜，从空里跑了；他即时下网，鱼恰恰又跑到他网里了；他连起，直起，走大运了。所以，家乡人常说：捞鱼挖耦气死人。跟现代战争一样，有人赚得盆满钵满；有人当陪衬，劳民伤财；有人费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歼敌一千，自损八百。
捞鱼要从宽处往窄处逼，从深处往浅处逼。黑水塘东宽西窄，东深西浅，要从东边逼到西边；中间有一个垱，天旱时露出来，夏天涨水时就淹了。鱼全被逼到了垱西，到处飞，到处撞。撞到大腿了，有人喊，好大呀，好疼啊。
飞起来更刺激。现在看到海豚表演，就很惊讶，可纯粹是看看而已。那时黑水塘的鱼是成群结队，连续不断，没有规则，更刺激。而且是一人多长的鱼，有像海豚那么大，一百多斤，随时随地可以成为自己的，你说那是什么场面？什么心情？刺激不刺激？
好疼啊！好，又跑了！好好，网破了！没法补了！用绳子扎！好大呀！又跑了！全是喊叫声，欢呼声。
到西头快上边时，六队的人来了，大舀子，小赶缯子，全跳下了水。有人喝问:你们怎来了？有人赶:滚上去！
那时鱼太多，太大，太有吸引力，谁也顾不得争吵，打架，捍卫，只想自己捞条大鱼。六队人并不示弱，手握舀竿，口打嘴仗: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哪门捞不得？
也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大肖台黑水塘，五六两队都是大肖台，虽然六队只占一丁点儿，只有二三户，那时谁还分得清楚呢？再者，荆楚谚语“见者有份”；“远山打猎，见者有份。”何况下水捞鱼，你鱼我鱼；近水捕鱼，你余我余呢？
那时大肖台应该说是“万人空巷”，男女老少都来了，无须照门，无须锁门。有男人在水里抖狠，女人就在岸上拦: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就你个苕狗日的！装苕老大！这一骂，男人乖乖不做声了。
岸上，有人在围观一人多长的鱼，一百多斤的鱼。有人说，把垱西头再拖一遍！都起来，从垱开始！所有人响应，都从垱开始逼，没人敢继续在边上捞。
就捞鱼而言，黑水塘那次最壮观。十多年以后，西干渠洗挖，水快抽干了，摸摸水，看得见鱼。两岸几里路的人都去了。人是多些，场面更大些，但牙根儿没黑水塘那次刺激。
那次黑水塘捞鱼，捞多捞少，下水没下水，都是人生最最奇特最最难忘的经历。
即使现在电视直播的东北查干湖捕鱼，马拉旋转，收垅大网，一网几千几万斤，也没那次刺激；因为冰下，看不见状况，缺乏视觉冲击。
在黑水塘捞鱼，我看到了，并永记得，在巨大利益面前的族人和谐；在矛盾冲突关键时刻，人性情感的力量、特别是女人的无限柔力量：仅一句话，就以柔克刚，熄灭了火焰，促进了和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