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风情往事》: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
盼望着,盼望着,别人家的鞭炮炸得我手痒心飞。初二那天一大早,我慎重地拧起父母积积攒攒早就为外公准备好的贵重礼物,率着小弟,像小麻雀叽叽喳喳,冲在前面蹦蹦跳跳。
碧绿的麦苗迎着朝阳,抖着盐霜,喜滋滋地哈着热气。微微霜风推着地里冒出的热气,像海边的波浪一层一层往前卷。我在这气浪中跑跑停停,嫌父母走得太慢。路上的人来来往往,成群结队,花花绿绿,喜庆脸上都写满了新意。
庙兴大队就是“肖”“张”两大姓,外公住在张家大湾北边的横台上,和我们肖家大台西边比邻而居,几个弯弯几个拐拐就到了。
外公、舅舅、幺幺已迎到门前禾场了。外公腿脚不方便,跛得很厉害,一步一步蹒珊地向前摇。我那时年少不懂事,没有搀他,飞快地跑进屋,把礼物放在神龛面前的春台上。
外公又车转身追着向里跛,向里摇。他老刚跛进门坎,我就“卟通”跪下去,顽皮地念道:“拜年,拜年,膝盖上前;腰一勾,屁一叽,月饼米子拿来吃〈荆楚地方音qi〉。”满屋的人都笑起来,外公便夸我神气,跛到神龛前,小心地解开我刚放下的那包鸡蛋糕,拿出几块赏给我们。
一般亲戚是五毛钱一包的饼干,比较切近的是八毛钱一包的雪枣,尊敬的长辈才一包一块二毛钱一斤的鸡蛋糕啊。
现在回味起来,我们一年才买一包,他一年才收一包的贵重点心,他把他的最美点心和最美心都分给了我们。不知当时我是怎样慢尝细品的,只有一个感觉----甜。
那时外婆早已去世,舅舅尚未成家娶媳妇,幺幺正在长大准备出嫁,全靠他闻名乡里的缝纫手艺,跛村跛户,日子过得比我家强。
吃了天上人间的美味佳肴鸡蛋糕,便开始得意洋洋地卖弄身手。摊“一”字——双腿叉开,平摊着地,外公伸出大拇指:“傲!”说着,赶快跛过一步,塞进磕头专用的圆盘蒲坛,垫在我屁股下。
我又爬上点蜡烧香祭祀神灵的专用板梯往下跳,跳一次,上升一坎再跳。外公扶我一次夸一句:“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有胆子,将来有饭吃。”
外公越夸我越有劲,这就是现代说的,表扬的力量,鼓励的力量。外公跛腿,早就男守寡,辛苦当爹又当妈。就是他的表扬鼓励,舅舅幺幺两姊妹,都聪明、开朗、乖巧。
炫耀完了这些节目,外公拿出特意为我留下的百响“小脊鱼鞭”叫住我:“想孙,你看。”他高高地悬着,抖着,就像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脊鱼。我跳起一夺,飞出去,一颗一颗精心拆散,小心翼翼地装进荷包里,等到回家去羡小朋友。
玩耍间,精明强干的幺幺已经烧熟了,全是那时最好的菜,猪蹄煨烂藕,胡萝卜煨鸡子,都冒着腾腾的热气。外公喝点酒,喝了酒就话多,捋着八字须和我父母说话。我们只管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早早下了席,准备回家转,不再接外公的压岁钱。
等到外公出门找我的时侯,我已跑出了小小横台。“想孙——想孙——”我循声望去,外公正急切地艰难地蹒跚地向我这边跛来:“想孙,掉了东西,快转来拿。”我赶紧跑过去问是什么东西,外公在我身上煞有介事地左摸摸,右捏捏,眼晴眯成一条缝,神秘地笑笑:“哦,没掉什么。好,你走。”幺幺也神秘地笑着:“攒好啊,攒多了,明年也说个媳妇子,去拜丈母娘。”
我当时并没听清听明白,急着蹦着回家去在小伙伴面前玩味。蹦了好远再回头看时,外公还捋着八字须望着我笑。碧绿的麦苗在早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村子里偶尔几声鞭响,震出了新年的新意。我也伸手准备抠鞭在半路上“啪”几响,飞出我心中的喜悦。
手指触到了纸,掏出来是两元钱——那可是外公千针万线缝来的呀,是外公跛村跛户跛来的呀……
“千家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又要过年了,看到现在礼越来越厚,我就想起那一斤蛋糕、两块压岁钱和那百响“小脊鱼鞭”,其实也价值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