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动情长银俊华说拜年
张长银、肖俊华,都先进了庙兴大队小学,就算高人一等了。但他们并没忘记我仍在生产队当农民;每逢过年后,开学前走访,他俩总是结伴而行,来我家坐坐,说是拜年。他俩一来,我就觉重回人间,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一碗开水泡炒米,算是最好的招待。
父亲走霉运,我总觉低人一等,怕见人,不敢去大队部。虽然有舅爷张长汉跟书记亲如兄弟,有幺爹肖德安由队长当上了水利大队长,都无济于事。
人口膨胀,急需老师。长银、俊华以及苏孝玉等反复推荐,我才终于走进了向往已久的庙兴大队小学,蚂蚁子爬芦席-----高了一篾片。
最有趣下湖去捞鱼
那些年,我们什么都做过,砍柴,挖藕,挖树兜,其中捞鱼最有趣。
滔滔滚滚的大湖边上的一条沟叉里,长满了蒿草,或是荷叶,捞鱼的人看见那些障碍物,只有摇头叹息:“这底下,不知有多大的才鱼!可惜了,无法动手啊。缯网下不去呀。”个个摇头而去,调头就走。就像阿拉伯伊拉克的石油,鱼儿也越长越多,越长越大,等待开采。
那时兽医黄祥圣跟我们在一伴,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一下去,宗大发,张加发就跟着下去了。打草惊蛇,蛇们吐着信子向远处逃去。“蚂蟥听不得水响”,成群结队地攻来,一尺多长,可以围你腿子一圈,吃饱喝足之后自动脱落,你才知道皮肉伤口痒死了,一直痒到第二天,第三天。
先把草除完,再捞,那就真正进入了鱼的世界。飞出水面的,人人欢天喜地;撞到腿子的,“哎哟”一声惊叫;“跑了跑了!好大好大一条!”
“好!到我网子里了!”加发大叫起来。“慢着,慢着,不要慌。” 郑德清说:“拿到岸上去装!” “好好好!跑了!跑了!”加发后悔不叠,站在岸边愣着。“你怎不上岸呢?”“篓子口太小了,鱼太大,装不进去!”“哎哎哎,撞我腿子了!”
说的,喊的,全是好消息。篓子装满了,用裤子装。捞时高兴,30里挑回来却要命。没有摩托,连自行车也没有。
最累像“老乡”挑砖窑
乡下人事多,串工多。我们帮郑德清填屋台基,用手推车推土。乡下人知道,“推车没有巧,只要屁股歪得好” 。肖俊华说我们那天是,“喝酒汩汩声,推车歪歪神”,中午喝酒不要命,下午推土整个人和车全是酒醉佬。
人生最疲的一回是和宗大发挖树兜,早晨5点出发,半夜转钟鸡叫4更才到家,23个小时啊。第二天再拉到窑场,卖了3.5元人民币。
人生最累的一回是挑窑。庙兴小学全体男老师。全世界,亚洲非洲的劳动力最便宜。全中国,两个人口大省劳动力最肯卖力气,又最便宜;老乡见老乡,他们又增无穷力量。所以荆沙一带最苦最累的活都是他们干的,窑场就全是他们,本地人从不肯做那种苦力。
谁也没想到,做梦也想不到,庙兴小学的文弱书生们竟做了那种苦力。
早早地去了,太阳正在添油加柴,准备烤验天下最不知趣不怕死的家伙们。肖俊华、宗大发这些细腰们,肖炎方、张长银这些矮子们,一个也别想癞,板上钉钉,钉是钉,铆是铆。
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爬窑顶,一步一个艰难,也一步一个希望。肩膀疼了,换过去疼,换过来也是疼。腰伸不直了,弯下来,可不能弯到地下去爬行啊?腿软了,瘫软无力,但你要往前迈呀?同事朋友的“战略”伙伴关系不能偷懒呐?
最寒酸去沙市卖“贩米”
到湖乡农民家里去收谷,价格可能要贵一点。收到了,请拖拉机拖回来,加工打成米。一般来说,卖米回本,那糠便是赚的,分给每人回家去养猪,养活一家老小,过年尝点肉腥味。
郑德清有经济头脑,说怎么样,怎么样;张长银有组织能力,我们费力,浩浩荡荡的第三产业便形成了。我找胡绪江借了板车,买了谷,分了糠,拉着米往沙市走。如果私人一个人去做那事,闷得很,掉味得很;但跟这小群体,就有点意思了,撮白,侃天,样样都有。
那回奋斗不顺。板车拖到宝塔河江边上,有民工,有家属,只问,只谈,却不买。天空飘起了小雨,人心紧绷绷的,米基本上没卖。风一吹,秋就跟鬼似地吓人,人就瑟瑟发抖了。抗不住鬼,抗不住秋,只有拉着板车上大堤,找旅店。
幸好是星期六,还有时间,不必急着赶回家。没卖米,没赚钱,饭是要吃的,觉是要睡的。先要赶紧找旅店放好米,米一淋雨受潮,就霉,就完了。“街上的雨,乡里的风。”是说乡里没有遮拦,很显风;街上是砖,水泥,下一丁点儿雨,街上就全流湿了。
我当年落后别人10年,我至少迟别人10多年才穿皮鞋。可怜我那时穿的布鞋,布底在马路上一点点渗湿,一层层湿透,脚底透心地凉。洗什么呢?换什么呢……想想“红旗谱”里“梁生宝买稻种”,我们就幸福多了,我们至少有一伴人可以说笑啊。
肖俊华总是秀才型,书生相,说话慢条斯理,而且幽默: “我们这是官老爷卖豆腐----人强货弱!”大家笑起来。笑声引来了服务员。
郑德清热心快肠,基本上是我们的外交官。他热情迎上前去: “你郎不认识了吧?我们是庙兴小学的老师啊?清明扫墓带学生来这里住了的呀……”“哦”。服务员“哦”着走了,态度比刚才强多了。那时城乡可是有天壤之别的呀。
最耍赖做家具天天只喝酒
我当纯粹农民时,曾自学木匠手艺,给自己大孩子做过摇床、转椅子,后来又做了高难度的粽子角的吃饭桌;还被四秀妲,就是炎君炎臣的妈,请去给炎梅做书桌,都是无师自通。而且自我感觉良好,进庙兴小学以后,就有时候吹。那时的消费观念从不讲好,只讲便宜。首先是给张长银做碗柜。除我一个,其他所有人都从没拿过锯子斧头,听我指挥,三个星期天居然做拢了。
后来肖生金进了小学,他是从过师的正规木匠。讲着,讲着,又讲成了一笔友好生意:郑德清家里做碗柜。
郑德清家近,每天放晚学之后去,除几个女老师回家,男老师个个都去。那个队伍真壮大,那个人气真旺盛。夕阳照着我们,威威乎,荡荡乎,一路人马,引得旁边田里劳作的农人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想。
勤劳的父母终生勤劳,郑德清父母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积积攒攒几个钱,只望独儿子郑德清出人头地。儿子当老师是一种荣耀,儿子同事来帮忙做木匠,那更是一种味口了。一进门,就一人一碗鸡蛋,那可是贵客之礼呀。板凳家业刚刚摆开,做不到一会儿,酒席就摆出来了。
那时喝酒,我们从来不客套,人人放量,个个喝好,而且有周开炳老师是专门去陪我们喝酒的。他首席一坐,就说,我8杯,加发6杯,长银6杯,俊华6杯,炎方5杯,大发2杯,生金2杯,喝!
酒喝好了,应该赶快抓紧时间做事啊。“人是铁,饭是钢”,可“吃了又有半天秧”。所谓酒醉如泥,酒是软骨头的,哪个还有劲头做事呢?
忠厚的人儿永远是忠厚。郑德清父母并不因为前面舍了烟酒肉鱼没收获,而是天天如此,客客气气。起初我们还有点拘谨,慢慢随便起来,有一回酒后根本没有做事,喝着,喝着,就讲力气,放下碗筷抵起杠来。抵杠是农民最原始最简单的力量比试。在酒精的燃烧中,大家个个争勇,鼓掌,欢笑。最后,跌跌撞撞回家去。
第五天,第六天,后来个个都不好意思再去,可是柜还没完工。张长银叫他先放角落里,可以装碗了,只是要用木棍撑着,免得它倒。
直到最后,也不知那宝贝怎样了。现在看着到处丢弃的上档家具,就摇头自嘲当年脸皮厚,在郑德清家混酒喝……
最过瘾喝到说“永别了”
贫穷年代喝顿酒是很难得的,所以下面乡村流传着一句话:“口里没有味,通知开个会。”
那时候片乡之间交叉检查,有一回三岔来周黄检查,来的何守圭,谭文华。一个是我同学,一个是宗大发同学,我们两人才当然有资格陪,也应该陪。那回真是掉了味。人多,菜少,极难为情。我们是专门来陪客的,所以酒是一定要喝的。我们像小媳妇,举杯喝酒,但不敢吃菜,勺子只在那菜汤里沾一下,拿起来倒碗里,慢慢吮。没有油水的肚皮哪禁得起空腹装白酒?呕吐出来的全是苦水。
后来,蚂蚁爬芦席----高了一篾片,肖俊华校长,张长银主任,我管财物兼事务长管火食,就像孩子望过年一样,就望那开会呀,检查呀。他们一来,酒席也就来了。曾有两届周黄管片干事,特别是礼敬兄,忠告他的随行人员说:“你们都自己喝好啊,千万不要客套,肖炎方是只管自己喝好,从来不劝别人的。”这话真是活画出了我当年的饿佬相。
同事之间每年都相互请喝酒。杀年猪,摊豆饼,请春客。所有酒席,生喜家里最难忘。生喜父亲长茂爷,两年三年才回乡探亲一次,回来就请客。第一批是他的同时代朋友,第二批是他女儿的同事。我们十多人,一坐一大桌,没有哪回不喝醉。他们家里个个能喝,个个盛情,都要给你敬,你说怎么癞?生喜力求上进,隐隐约约还有点崇拜,这是她本人一份情;她幺叔张长银跟我同学,同处一校,这是两份情;她父亲共和国功臣,1950年代东北当兵,1960年代转业西宁,开发大西北,这一份情重得你担得起?推得脱?只有举杯喝!当然喝醉了,醉到不说“再见”,而说“永别了”。
想起这些,2009年暑假,欣然允诺朋友约我游西北——省亲西宁。我说庙兴人来看您了,老乡前辈长茂爷!他两眼泪汪汪……
最奇葩创柏树枝扎花圈
那时候,我们村里,红白喜事,送人情只五毛钱。这五毛钱也来之不易呀,国家补助我们民办教师,一个月才两块钱。但,婚是要结的,人是要逝的,情是要送的。
张长运的父亲去世了。张长运是我们庙兴大队唯一在外的国家工作人员,而且是国家老师。当兵以后转业,在庙兴大队小学教了半年民办,就随保送的潮流进了江陵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岑河中学。倘回庙兴老家,必到庙兴小学看看;我们倘若去岑河,也到他那落落脚。我们有交情,应该去悼念,应该去送人情,而且应该是超过五毛钱的一般人情。
当时庙兴小学的主要成员中,几乎个个都和他沾点亲,周开炳、张长银,是他家房头;宗大发、肖俊华,是他房头侄辈女婿------应该去岑河镇上买花圈!但要钱,又远,走去走来,赶不及。
------扎!一个大胆的创举诞生了!
柏树枝,学校到处是,几枝一架就成形。笔墨纸砚是学校的文房四宝,铺开便是。肖俊华、宗大发虽然后来都是字镇一方的高手,但那时,都只有靠边的份,牵纸,打杂,学习,观望。那个1960年代华中工学院的高才生周开炳老师真的是太厉害了,样样都行,毛笔字尤其是好。无须我们任何一个人多说半句话,他当然是成竹在胸,随心所欲,花圈上的飘带就挂起来了:“张府老大人仙逝”“庙兴小学众晚辈沉痛悼念”。陈思凤、杨明凤、罗庆凤、张生喜,这些聪明能干的小姑娘们随意往中间粘几个纸片,小白花就点缀其间了。
我们抬着,沿途招来无数不解的眼,没见过,但松柏的肃杀之气是人人皆知的。一挂大鞭的习惯告知了所有人,又有人来悼念了。张家人气多旺啊!
岑河中学、南桥中学、周黄中学、庙兴大队等纸扎花圈,高大,鲜亮,洋派,阔气;我们的松柏花圈似乎倒有些矮小,丑陋,土气;但在现代,则是纯天然,最实木,最奢侈的了。谁用得起?保护资源,爱护环境,奢侈不起呀。可惜当时没有现在这样勇敢和创意,倘把花圈放在他父亲遗体旁,让他老人家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之中,那种含意该是多么深远,那小小农民的身价该是多么昂贵。
最羡人每年千元
后来庙兴村企业全岑河镇第一,特别是庙兴小学教师,每年工资,芝麻开花节节高,令人向往。从每年200、500、800元,到后来每年1000元,更令人神往。全岑河镇30多所民办小学,讲起庙兴,村楼房,学校楼房,个个啧啧称羡。待遇高,考试第一,县里竞赛也出成绩;样板戏演到荆州剧场武汉大军区……
最美享受是怀旧
庙兴大队小学民办教师,基本上都转为公办教师了;除胡绪江提拔为大队文书、副书记,郑德清提拔为大队团委书记外。
现在,我们都已儿孙满堂,休闲在家。我曾发动过庙兴村教育人聚会,并连续招集,做东;春节后、暑假,都请;后来长运、友军、大发、生文,都相继做东;俊华、大发又把上辈感情传递,要儿子招集。都比亲戚还亲热。
“年青人向往未来,老年人怀念过去。”这是普遍的人生规律。怀旧是一种美好情结。现在中国已进入小康、休闲、老年社会,都不愁吃喝了。春阳里,或浓荫下,三五人,咪点小酒,叙叙昔日情趣,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我的情思就总在城乡、今昔之间,往来穿行,走走停停,感恩庙兴村养育了我,感恩老朋友们帮助了我……
中国曾经“两条腿”走路: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这是中国的历史阶段、中国教育的发展阶段,是群体记忆、国家记忆。庙兴村是中国农村缩影,庙兴大队教师是中国民办教师的缩影。
保存葡萄的最好方法,是把它酿成酒;保存岁月的最好方法,是把它著成文,于是作此篇。
(曾发荆州教育人、人民网,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