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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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建立前，我们大肖台有盖全先生、方午先生、敬堂先生。都比我父亲年岁大。盖全先生在台西头，属庙兴村6队；我跟方午先生还有很多交往，在生产队都是弱劳力。
敬堂先生我虽没见过，只听我父亲讲过。
台东头我们庙兴5队有个肖先耀，高我父亲一辈，我尊他为“先耀爹”。可惜，前年已经走了，享年88岁。
初中毕业回乡大肖台，他跟我讲：“敬堂先生的状辞，丢在水里可以闹得死鱼！”这句话使我对敬堂先生陡然肃然起敬。“闹得死鱼”就是毒得死鱼，就是状辞厉害得很。他眼睛盯着我，透出无限神秘；边说边点着下颌，点着无限崇敬。
先耀爹是我们大肖台庙兴村一个文化人，1950年代充实财贸战线时，曾被调去岑河粮管所，后精简回家，后任过生产队财经队长。
过去乡下有“孩子王”，是姓氏家族内。还有“大社员”，就是大于一般社员，甚至干部也惧他三分。“大社员”，不是力气大，而是文化智慧大。他有心窍主意，会说，会讲，敢顶撞干部，敢和干部据理力争。于是一般社员都服他，信他，拥护他，依赖他。先耀爹就是我们庙兴5队大肖台的“大社员”。
2013年写村史，我们编纂组到大肖台请德君爹、先耀爹、德宜爹、生玉爷和我父亲几位老人座谈。他和德君爹、我父亲年龄相仿，已80多岁；他又讲：“敬堂先生曾被高薪请到20多里外的长湖边上去教私塾。他写的状辞丢在水里可以闹得死鱼！”他边说边点着下颌，所有人都听得无限神秘，无限崇敬。
过去读书人光靠教私塾，是显不出什么水平高低的，还是要拿到社会上去检验；可展现才华的途经非常有限，写状辞便是其中之一。其实这也不尽然，还有些是凭送钱搞赢的呢？不是有句“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么？
不过，能被下一辈下一代极力称道，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非凡之处。打官司，多是为弱者争公道，为冤家争清白；首先他是勇敢的。
中国人敬重评价鲁迅杂文像匕首，像投枪。现在想来，先耀爹夸赞敬堂先生状辞“闹得死鱼”，大概就是批论点，使之没了灵魂，一枪毙命吧？就是批论据，使之没了血肉，岂能存活？就是批论证，使之没了骨骼，哪还有命？或者就是语言犀利，入木三分吧？处处拿捏得当，批驳得淋漓尽致体无完肤吧？
敬堂先生的状辞厉害，无论是他饱读诗书，博览群书，练就了高深的思想，艰深的语言文字，信手拈来，驾轻就熟；还是字斟句酌，反复推敲，采天地日月之光，蘸三江五湖之水，而惊天地，泣鬼神，丢在水里也可以闹得死鱼吧？
先耀爹夸赞也厉害。“闹得死鱼”，把抽象的具体化了，超级形象，超级生动。我上面推想了一大段，不知把他这几个字说到“入木一分”没有。语言，分为书面语和口头语，平实语言和生动语言。先耀爹说“闹得死鱼”，多么生动，绝对是独创的。因为敬堂先生的下辈里，我都见过，相处过，其他没人提起，我父亲根本不知道。还是惺惺相惜，小文人敬重大文人吧。
打官司，写状辞，就是批驳，反驳，乡下农民叫“服”，其实就是应付，应对；要机智勇敢。
我后来帮别人，也“服”过一些人。我还准备作文“有理走遍中国”。中国是法制社会，人民至上；有理不能走遍天下，因为现在天下，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现在，“语不惊人死不休”，已成众文人追求；“推敲”已成常用词，“玩文字”“玩娱乐”，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翻新花样，追求新时髦，已成为新雅行当，已成为大众日常生活。
先耀爹把大肖台的文化精神传给了我，我要在祖国大家庭里发扬光大，在学习接受继承中批评，发扬。
“丢在水里可以闹得死鱼。”这句话“闹”了我几十年，“闹”得我被聘为沙市区意见领袖。“闹”到至今，还将可能会一直“闹”到最后闭上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