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整天整夜“吱吱嘎嘎”唱着疲惫的歌,所以都在远离村庄的荒野之处。我坐在木头碾架上,黑夜好像张着血盆大口要吞下我,我缩着身子不敢吱声。
1950年代,我们家乡全靠石头碾子碾米。可能是江汉平原拉不来那么大的整块石头,只有一小块一小块围成一个圆圈石槽;碾架下面,前后两个石轮在槽里滚轧。中心是一条栽下去半头的石滚,碾架一头搭在中心石滚桩上,一头架在两个石轮上。牛蒙着眼,像驴子拉磨,拉着碾架,像圆规划圆,周而复始,夜以继日。
全肖家大台几百户人家,两副石碾,争抢排队。有一回刚排到我家,母亲病了,父亲用独轮车推母亲去镇上住院,可天大的事,碾子也不能停。
天黑了,奶奶要回去做饭给我端来。看着四周黑洞洞的,我拉着奶奶不放。奶奶说,孙儿乖。我说怕。奶奶说,你看牛眼睛一照,好亮,妖魔鬼怪都不敢拢来。牛的祖先牛魔大王,妖魔鬼怪都怕它,天上的王母娘娘也打不赢它。妖魔鬼怪等“恶物”真的拢来了,牛鼻子一喷气,牛气冲天,妖魔鬼怪就都逃跑了。我半信半疑,不放也不行,肚子早已饿得呱呱叫了。
大概5岁吧,屋里还有两个小弟弟。我睁大眼睛送奶奶消失在黑暗中,赶快收回眼光看牛毛牛肚皮,专心听那疲惫的歌。奶奶走了,牛没停,因为有我在,我再小也是人啊。
我狐假虎威地吼着,摆出大人的架式,装着威风的气式;我有牛做伴,有牛气冲天,可奶奶一个人在路上走。我念起大人常念的祈祷语:天灵灵,地灵灵-----念着念着,我自创着又加了一句:老牛有双眼睛睛,希望牛眼的灵光一直射到奶奶那里去,照着奶一路走好。
牛不欺生,不欺穷,不欺弱小,却敢驱邪,真了不起。可能我走了,离开了,牛也不会停,牛淳善呀,勤劳呀。
可是,牛停了。牛一停,木头碾架“吱吱嘎嘎”疲惫的歌也嘎然而止,瞬间万籁俱寂,黑夜里各种妖魔鬼怪的声音马上乘机都攻来了。小虫子牵着无头鬼哼儿哈儿地爬,疯狗簇拥着披头散发的鬼,没有下巴的鬼,骑着狮子老虎,张牙舞爪,鬼哭狼嚎地扑过来-----我赶快举起树枝打牛,让牛气冲天。牛一急,“叭叭叭”地屙出一大摊。哦,它是要停下来,站着拉屎。
牛一走动,疲惫的歌又唱起来,各种牛鬼蛇神吓得屁滚尿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奶奶来了,端着饭,背着草,说我儿真狠心,牛要屙屎,也不让它站着喘一口气。
事后想想,也确实太残忍了,太没同情心了。可当时并不知道它要站着拉屎的习惯,只觉得,全世界都睡觉了,但这里不能睡,要赶时间;不能静,静得太可怕了。活气,活力,可以战胜一切。我和老牛还是活动的,老牛还在劳动驱邪,我还在陪着老牛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