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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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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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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子花开

阳春三月,春雨潇潇。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黄历上的节气晚些,满山的竹林依然冬气甚浓,落叶纷纷,被雨水浸湿了的黄叶,不是飘下来的,它们更像针一样坠落,有的硬生生地插入稀松的泥土,与破土而出的笋牙并排着,只是一个在预示着生命的开始,一个在向大地做最后的告别。

每年这个时节,我都会回山里的老家,带一些竹笋到城里做大肠咸菜火锅,这是我店里的特色菜。这次我回来不只是为了挖笋,而是要看看老七,老七是我的同学,又是儿时最好的玩伴,还是至今关系最密切的朋友。老七就是我儿时八个玩伴中的王志营,因为他的年龄排行第七,所以叫他老七。我们读小学时,因为课业不多,每天都在追剧,剧中的人物常常成为我们同学间互相叫唤的名号。那时电视剧《八仙过海》正热播,我们村是一个小村庄,孩子少,整个年级只有八个同学,我们就把每个同学的长相性格性别与八个神仙一一比对,取上名号,那时王志营的脚崴了,走路一瘸一拐,就叫他铁拐李。我的名字中有一个国字,大家都叫我曹国舅。长大后,我们不再这样称呼对方,我喜欢叫王志营老七。

我的车刚驶入村口,远远就看到老七的院子里聚满人,就像过节似的,更像当年老七结婚前一天的情景,只是少了鞭炮声和张灯结彩。我停好车,来到老七的院子。老七坐在一个方形折叠桌前,泡着红茶,热情地招呼大家。

老七第一个发现了我,站起来咧着嘴说:“你怎么有空回来?现在不是很忙吗?”

老七这一招呼,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大伙齐刷刷地回头看我,几个年轻还站了起来。

“都来了,你们坐,你们坐。”我向大家挥挥手,感觉自己像某个领导下基层似的。

我的侄儿站在老七旁边,他走了过来,拉着我的右手:“叔叔,你坐那里。”

我从挎包里拿出一包中华牌香烟,向在场的人一一敬烟,包括女人和小孩,在我们村有的女人也是有抽烟的。这样敬烟的习惯是爷爷告诉我的,他说当年有一个养蜂的异乡人,初到我们村,那晚他向所有人敬烟,恰巧烟盒里的烟不够分给每一个人,最后他漏了一个长得像孩子的矮大人。没想到这一漏却酿出了大事,第二天他就打道回府了,因为他运来的第一批几十箱的蜜蜂统统被毒死。听了爷爷说的故事,我每次敬烟都不会漏过某一人,即便是小孩。

我落座后跟大伙闲聊了起来,不多久,晌午的阳光就像针一样射到了老七的院子里,把大伙的影子一片片缝在地面上,显得十分单薄。大家分批撕起贴在地面上的影子回家。第一批回去的是做饭的人,有女人,也有男人;第二批回去的是吃饭的人,有大人,也有小孩。

老七看我回来十分高兴,我知道今天他最盼望来看他的人就是我。本来我昨天就该去接他,因为我出差学习又遇到飞机晚点没能赶上,昨天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这时他也早已到家了。

老七重新沏了杯茶放在我的面前,回头交代他的母亲去多买几个菜,买一箱啤酒。

“我开车呢,今天就不喝了。”

“三年了,三年没跟你喝酒了,今晚就住下,我们好好喝几杯。”老七的眼里诉说着一种只有我懂的渴求,这是我们三十多年交情才能读懂的眼神,或许在这个世上,只有我能读懂他的眼神。

“好,晚上我就住下。”我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老七像捡到宝贝一样开心,朝已经走出几十米远的母亲说:“姨伢,你回来,我去买。”姨伢,是闽南人对母亲的一种称呼,有的还唤母亲为阿母、阿驾。

老七骑着摩托车出去的,他依然如往日那么匆忙,从小就是那么急。当年,他的脚也是因为急着去捡我用竹竿从树上敲下来的橄榄而崴的,这一崴让他成为了铁拐李。但他却没能修成正果,三年前他那一急又让他出事,进了监狱。

“我种的树,为什么不能砍,我偏要砍……”老七跟一帮人在怄气,他手持电锯滋滋滋的响,没人敢靠近他。随后,一棵棵的桉树就在电锯声中哗的一声倒地,横卧在众人面前。

那帮人上前正要把他带走,村里的人都到了,男女老少近百人,把那帮人围得水泄不通。不管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留人的,那帮人没有把握带走老七,也就撤了。老七看见他们走了,又发动电锯砍了两棵桉树。李东兵,就是我们儿时叫他吕洞宾的班长制止了他。李东兵好说歹说把老七劝回了家里。

这一夜,老七没有合上眼。从种树到今天,一个个环节历历在目。他永远想不通,自己种的树为什么不能砍,他记得,永远记得当时在发动大家种树的时候,不是说谁种谁有吗?我种的树我怎么就不能砍,难道这树一夜之间就改姓了,换了主人了吗?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的老七,第二天一大早,又提着电锯到了自己的那片桉树林,一口气把所有的树全部放倒了。

他砍完树再去找村里做木材生意的李永亮。老七刚到李永亮的家还没来得急开口,李永亮就说:“志营,你这些桉树可能得自己处理,近段时间我暂不做木材生意。”

“永亮,你帮帮忙,我从没卖过木材,也不知道要卖给谁?我只认你,你帮个忙?”老七央求着。

李永亮感到为难,怎么婉转解释都不通。“我就直说吧,你的树没有办理林木砍伐证,是不能砍伐的,而且那天林业站的人都来制止了,你也知道,这件事我真帮不上忙,不好意思了。”

“永亮,我不是不办证,我办了一年多了,就是没法办证。你也知道这树是我种的,难道没办证就永远不能砍吗?”

李永亮不想再解释,也无法解释,说了句:“我把木材厂的地址给你,你自己处理了吧。”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名片,挑了一张递给老七。

老七办证的事我也帮过忙,但就是无法提供完整的手续,依据目前办证所需的条件就是无法办证,这是死结,看来永远打不开。没有林权证就办不了砍伐证,没有砍伐证就不能砍伐。这事老七懂,但就是想不通。老七这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气一上来就急,他把十几亩地的桉树全砍了。

砍完树,老七坐在山头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从鼻孔冒出的烟熏黑了半边天,最后染黑了整个夜幕。烟头一闪一闪的火光,点亮了天上的星星,让深邃的夜空有了生机。老七踏着夜色,提着电锯,顶着满头的星星回家。回到家里,看到李颖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低着头。女儿在客厅的方桌边写作业,儿子跪在地上弹着珠子,时不时从客厅里传出珠子撞击发出的嗒嗒声。

看见老七,李颖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慌张。

老七放下电锯,电锯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就像疲惫的一头牛倒在水塘里,那传出的声波荡漾到客厅,波及孩子们,俩孩子齐声叫了:“爸爸,回来了。”

老七坐在李颖对面的石凳上缓缓地出着气,顺手摸着口袋,又下意识地抓了抓,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去给我买包烟。”老七头也不抬,一边脱去脚上的军鞋,一边说。

“你肚子不饿?快去吃饭。”李颖依旧耷拉着头,好像在数着地上的蚂蚁,可是夜这么黑是完全看不清蚂蚁的。

她根本没有心思多说话,下午李东兵的话让她后怕,她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就让看不清的蚂蚁一只只往身上爬,往胸口里钻,麻麻地,怎么拍也拍不去。

她知道自己拧不过老七,只好起身走出院子,到了门口回头又说了句:“快去吃饭吧。”

就在老七拖着电锯前脚走出家门上山砍树,李东兵后脚就来到他家。

这时,李颖还未换去睡衣,正在卫生间梳头,李东兵唤了声:“铁拐李,老七在家吗?”就径直走了进来。

老七家的卫生间到卧室需要经过客厅,李颖在卫生间应了声:“谁啊?老七上山砍柴去了。”

刚说完这句话,李颖已经意识到今天来找老七的是李东兵,接着回了句:“是东兵哥吗?”

李东兵已经来到客厅,他走到沙发前坐下,翘起了腿,随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了根烟,用打火机点着,抽了起来。

李颖在卫生间里磨磨蹭蹭的,因为她穿的睡衣有点薄,大半是半透明的轻纱,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正想着待会儿怎么走出去,怎么从李东兵面前晃到卧室。这时候她恨死了她的姐妹李欧玲,怎么会送给她这件该死的睡衣。

李欧玲比李颖小两岁,在城里开了家足浴城,人长得并不比李颖漂亮,但她的穿着时尚,走路都带风,追她的男人排成队,已经三十六岁了还不想结婚。

李欧玲的人生哲理是人要过得快活,短短几十年,千万不要亏待自己。想要活的开心,打扮缺少不了,因为美丽,人生才会精彩。

在李欧玲的鼓动下,李颖也试着穿起时尚的裙子,够短的裙摆,够长的裤子,有时还穿上露出香肩的衣服,不过都在家里穿,说白了就是穿给老七看。这年春节,李欧玲回来又给她带了一件特别的礼物,性感内衣,昨晚她就这么鬼死神差地穿上了这件内衣,没想到今天却让她感到难堪。

李颖在卫生间唤着女儿的名字,本想让女儿帮她拿衣服,可是女儿还在床上睡觉,怎么喊都没有应她。

无奈之下,李颖把毛巾抱在胸前走了出来,她向李东兵瞥了一眼说:“东兵哥,你先坐着,我等下就来。”

李东兵站了起来,两眼瞪得大大:“不急,你听我说……”

李颖根本就没停下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卧室。

李东兵愣愣地站在客厅中央,香烟头烫到了被熏黑的手指,他倒吸一口气,啧了几声,把香烟甩在地上。

李东兵弯下腰捡起在地上滚了几圈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回到座位上,自个儿泡起了茶。他找不到茶叶,对着卧室门喊了声:“小颖,茶叶在哪里?”

“在电视柜的抽屉里,你自己拿吧。”过了会儿,李颖从卧室里走出来。

这时李颖穿着一件灰色格子裙,裙摆左边高右边低,一条褶痕从左腰际斜插至右裙摆。这件裙子非常贴身,把她那婀娜的身姿衬托得恰到好处。一到客厅,整个客厅都弥漫着从她那披肩长发、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茉莉香味。

李东兵已经把茶叶的包装撕开,用鼻子闻了闻,嘴里念着真香啊。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有意,李颖的脸刷的红了,一直红到耳根,粉粉的就像家门前那棵刚刚绽放的桃花。

李东兵右手边水壶里的水也已经烧开,咕咕地冒着气,他提起水壶高高地往茶壶里冲,茶叶快速地在茶壶里翻滚,散发出一阵清香。

“好茶,好茶,这香气让人身心舒畅。”李东兵说着这话的同时,眼睛瞄了李颖一眼。

“老七——是去砍昨天未砍完的桉树吧?”

“嗯”李颖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就不好办了,没办证砍树,叫滥砍滥伐,是要吃官司的。”李东兵端起泡好的茶,轻轻地吃了一口,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林颖听到官司就害怕,因为李东兵是村里的治安主任,又是森林管理员,他对林业工作很熟悉,他说的话准没错。还有李东兵是老七的同学,他该不会骗她。

林颖焦急地说:“怎么办?还有的救吗?”

李东兵把口中的茶咽了下去,接着说:“不好办,除非……”

“除非什么?”李颖急切地追问,只见李东兵眯着眼睛看着她,她把视线转向卧室,唤了声:“晓萱,快起床了。”

“还是改日我跟老七商量,这事是大事,不该你们女人来操心”李东兵说着起身就要走,刚到大门就回头说了句:“今天这茶真好喝,好香。”

“妈妈,我的裤子在哪里?”卧室里传出儿子李景轩的声音。李颖说了声:“等一下。”

“东兵哥,慢走。请你尽量帮忙想想办法。”李东兵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客厅的大门,走出了院子。

李颖走回了卧室,给孩子穿好了衣服。李东兵走后,李颖像丢了魂似的,一直坐在门槛上发呆,整日魂不守舍。在傍晚的时候,突然想起做饭,做完晚饭继续坐在台阶上发愁,直到老七回来。

李颖把买回的香烟递给老七,老七继续抽着烟。

憋了一天的李颖终于憋不住了:“这样把树砍了,行吗?”

“我的树怎么不能砍?”

“能砍,人家也不会来阻止。这样会不会犯事?”李颖接着问老七。

“我吃下饭,再问吕洞宾去,他昨天跟我说……”老七犹豫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

“什么?别……”李颖欲说又止,老七没听出什么,但李颖知道不能说,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

老七为人正直老实,我刚到城里开饭店就让他来帮忙,把一个分店给他管理,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业绩不是十分好,但还算盈利,我也把每年盈利分一半给他。他也没让我失望,把我的饭店当做自己的事业,苦心经营,尤其在春节期间,员工多数请假回家,他总是让妻子李颖过来帮忙,两三个人打理一个饭店,十分辛苦,这让我很是感激。

十几年来都是这样度过的,虽然他在我这里挣了一些钱,但家里的费用多,一位年迈多病的老母亲,两个孩子,都需要花钱,妻子李颖要照顾一老俩小也无法外出务工挣钱,全家就靠老七挣的钱过日子,每年没剩几个子。老七一直想多挣些钱,让一家老小过上更好的日子。

十年前,也就是刚到城里帮我管理饭店的第三年,他听村里人说村里在鼓励农民发展林业,祖上又给他分得十几亩园地,如今到城里帮我管理饭店,大女儿刚出生,李颖照料那个家也走不开身,那块地一直荒着。他说要回去种树,我看前景不错就让他回去。桉树种它五六年就可以砍伐,十几亩地的桉树,到时候也有个十来万的收入。到了可以收成的那年,有经验的老农让他别急着卖,再过几年再卖更划算。

老实的老七别人说的话他都信,他的心里永远没有怀疑,老七除了那一颗着急的心,没有什么不好的。对于这片林木他当时真的一点都不急,他不急是有原因的,他盘算着好好攒着,到时候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把老婆孩子还有母亲接到城里住,让年迈的母亲享受几年清福,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让妻子可以光明正大地穿时尚的衣服,不用那样在家里偷偷摸摸地穿给他看。

善良的老七,心中一小点坏的心思都没有的老七,是永远不会怀疑任何一个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像他不知道李东兵的心思,更不知道李东兵跟李颖的关系。

李颖读书时是班花,当年也是我们村长得最亮的姑娘,李东兵长得也不赖,按农村的说法叫称仔配秤砣,郎才女貌,很是般配。但李东兵的花花肠子多,油嘴滑舌,说话喜欢占人便宜,李颖对他不感冒。李东兵追了她很多年,李颖就是不依,见到他总是绕道走。

那时候,老七刚跟我在城里经营饭店,创业之初事情多,很少回家,当然不知道这事,我也是后来才听说。

老七虽然长得不如李东兵,但他为人实在,对人有礼貌,做人讲义气,很受长辈喜欢,李颖的母亲就很看好他。起初,李颖也不大喜欢,但由于李东兵老是这样缠着不放,李颖感到难受,便应父母之意嫁给了老七。老七如获至宝,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

我也为他高兴,全力支持老七的婚事,要钱给钱,要车给车,要人给人。结婚那天办得很热闹,很体面,老七足足给李颖的面子,李颖高兴。他们的彩礼是我们村一等的标准,迎亲用的车是宝马,虽然只开了不到500米的路程,但那天的风光多年都没人能够盖过,包括后来李东兵结婚也没有这么风光。

到如今老七一喝高还总是提它,它成了老七给我敬酒的一个理由。我多次说,好兄弟不说这事,再说我会生气,但他这人就是心直,藏不住心事,他总是先敬我一杯,再自罚一杯,最后我也就习惯了。

老七吃完饭就马上赶到李东兵家里,他正在家里和几个陌生人喝酒,见老七来了,他坐着,比划着右手伸长着脖子说:“老七,有事吗?我这里来了镇里的领导,有事改天再谈可以吗?”

李东兵说话的口气像是在商量,其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老七骑着铁驴拉回了一箱啤酒,左边的车把上挂着一只烤鸭,右边的车把上挂着几条鱼和一些青菜。我起身帮他把东西卸下,他抱着啤酒,我提着菜进了灶间。

“你自己泡茶,我去做菜……”老七招呼着我的同时,脸上泛出一丝丝的无奈。

老七家门口的那片竹林,在春风的吹拂下,哗啦啦地响,枯黄的竹叶纷纷扬扬。三月,竹林地里本该长满春笋,竹林枝头该是满山苍翠,今年就是奇怪,笋还不长,叶子也不发芽,一切好像都休眠了,或者是按了暂停键。

看老七走进灶间的背影,他好像老了许多,背显得有点驼,包括他急起来的脚步也没有以前那么快了。虽然他的心依然勤快,但迈开的节奏没有以前频。这些年老七也够受的,人在监狱,心在家里,那种牵挂,无人能懂,三年的心煎,让他痛苦。

记得在法院判决之前,他被关在看所守里,李颖整日为他的事奔波,我也想尽了所有办法,毕竟我认识的人不多,从未打理过官司的事情,不懂怎么做,空有满身力却无处使。

还是李东兵主动帮忙,他多次找李颖,给她出点子,找关系,请律师,不只李颖感激,我也当面谢过他。

老七进看守所一个星期左右,李东兵就帮老七请了一个律师,律师姓黄,名叫志林,听说以前在公安部门上班,他不仅熟悉法律,而且同学遍布公检法。李东兵说请他打官司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帮忙打理一些关系。他说得也在理,李颖跟我商量的时候,我表示同意。

第一次见黄律师,是在我的饭店里。李东兵先到,李颖在医院照顾老七的母亲,还没赶来。大约在下午五点多,黄律师来了,李东兵起身做了介绍,我恭恭敬敬地听了大半天。

黄志林大约五十来岁,有点胖,走路一抖一抖的,幸好现如今衣服的质量好,不然那些赘肉可能会被甩出来。他戴着一副墨镜,昂着头,额头上齐刷刷的寸发,每一根都指向天棚,看起来挺精神的。

李东兵介绍好黄律师,下一个程序该是握手,可是我发现他插在裤兜里的手不知是否指头不全,一直没有抽出的意思。包括后来喝茶,我端到他面前,他也只是说了句放下。

李颖来了,她从门口一部黄色的士下车,就在她关车门的瞬间,李东兵对黄律师说了声:“当事人到了。”又扭了个头朝向门外的李颖唤到:“小颖,在这里。”

李东兵又是一番介绍,还没介绍完黄律师,黄律师就摘下墨镜,伸出一只肥肥的手,很像我家饭店王大厨卤的鸡爪,又像猪蹄。他伸到李颖面前要跟她握手,就在右手握到李颖右手的同时,左裤兜里的左手也抽了出来,双手紧紧地包住李颖的右手。

李颖想抽又不好意思抽出来,想必也抽不出来。

这时,我发现自己猜错了,他的手指都是健全的,或许太肥了,怕王大厨剁去卤,迟迟不敢抽出。

黄律师开始介绍自己的经历,李东兵也在一边捧他,就像舞台上的一对相声演员。我见黄律师的手还这样握着李颖,就让伙计快点上菜,请大家上桌。

我们一落座,李颖就说要上洗手间,想必这次她去的不是解手,而是洗手。洗手间的水哗啦啦地流了好长的时间。李颖出来了,黄律师就向她招手,指着在李东兵和他中间的一个座位坐下。

这次吃饭我难受,比我更难受的是李颖,有事求人没办法。加上黄律师说,他出手老七就没事,至少可以判个缓刑,人还是自由的。

吃完饭,黄律师让李颖交三万元律师费,他说老七犯的是刑事案件,最低价三万元,高的十几万,因为李总的关系给她最优惠的价格。

李东兵和黄律师走后,李颖坐在椅子上犯愁,我告诉她钱我来处理,只要老七没事就好。

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老七在看守所呆了一个多月,第一次开庭,我去了,老七显得有些憔悴,审判长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我满心都在想不该,一万个不该,老七不该犯这事,这是冤枉事,于情于理都不该有事,但是我们是法制国家,于法他得坐牢。一审宣判老七三年有期徒刑。李颖当场晕倒了,是老七的表妹把她扶出了法庭。就在李颖晕倒的瞬间,老七回了头,他哭了,我也哭了。

出了法庭,黄律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我想上前说些什么,李东兵把我拉住了。

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这次够冤,牢坐实了,还贴了三万元的律师费。

“吃饭吧,国正。”老七饭做好了,让我回灶间吃饭。

老七做饭的手艺不亚于王大厨,红烧鱼下饭,凉拌海带和花生米下酒,我吃了半碗饭,我们就开始喝酒。老七知道我不喜欢太过杂,喜欢清静,他没有请同学来,就我们两人对饮。

我不想提太多过去的事,不想老七钻到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尤其是李颖的事,我只字不提,说了也没用,只有更多的痛苦。可是不说,李颖的冤,老七更是不知晓,我不想善良的老七心里有恨。

李颖是个好女人,为了老七的事她操碎了心,当老七进看所守后,老七母亲的胃病又发作,在县医院呆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李颖要照顾老七的母亲,还要照顾俩孩子,医院家里律师事务所三边跑。

李颖辛苦地熬了一年多,老七的母亲身体恢复了健康。俩孩子也都上学了。有一天,李颖早早地起床告诉老七的母亲,她要出去一段时间,孩子拜托她老人家照顾。李颖要出去的事告诉了女儿,但她与女儿有约定不能告诉他人,包括弟弟。对外只说是出去打工。

我问老七,李颖出去打工怎么几年都不回?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老七猛地灌了一杯,又满上一杯,接着喝下。我伸出右手按住他,夺过酒瓶。

“怎么啦?老七,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我受不了老七这样折磨自己。

“我对不起她,我害了她。”老七哭了,泪水从他的脸颊哗啦啦地流下,我第一次看到男人这样流泪。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老七的痛,我不懂,我不解,但我心疼。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疑惑地问老七。

“我也不知道,就在前年四月探监,也就是在情人节的前一天,她去看我了,在临走时,说了句,下个月……”老七哽咽着,“下个月,以后我没空来了,我对不起你!”

“她就这样走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我们没说多少话,但酒却喝了不少,我们的酒量也是从未有过的高,一箱啤酒喝完,老七开了瓶白酒,接着喝。

笃笃笃……有人敲门,老七起身去开门,门一打开发现是侄儿过来了。

侄儿是过来找我的,他让我晚上住下,住在他家里。说完他回头就要走,老七留他喝几杯,他说不了,他要去李东兵家,听说李东兵被抓了。

我和老七相视一下,几乎同时问:“为什么?”

“不清楚,只是听说,事情不小。”侄儿在村里当支委,跟李东兵算是同事,同事有事得过去瞧瞧,能帮上忙的得帮个忙。

李东兵被抓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让我们无解,我们也没有好心情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山里的太阳起得早,我还在睡梦中,屋外就传来了阳光敲打玻璃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一会儿听到公鸡咕咕咕的声音,一会儿听到母鸭嘎嘎嘎的声音,一会儿听到老人唤孙子起床的声音:

“日头晒到屁股了……”

“天上掉大银,也要早一点起来捡……”

山里的老人早睡早起,年轻人却夜里舍不得睡,这个节点都还在做梦,不管老人怎么说都无济于事,但老人们都会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就像和尚念经一样。

我被这声音吵醒了,也睡不了回笼觉,就起床。刚到门口,就遇到李永亮,他过来递了根烟,打了个招呼。毕竟我跟他不是十分熟悉,没有多少话可说,闲聊几句,他就要走。

临走时,他回头说了一句:“吕洞宾这次栽大了!”

“什么?”我随口回了句。

“他在城里犯了强奸杀人罪,被抓了。”李永亮说着话的时候,还含杂怪怪的表情。

我没有再回他的话,我琢磨着,李东兵怎么会犯强奸杀人罪呢?这年头还有人会犯这。

“国正,起得这么早,吃饭去。”老七从侄儿家的屋后冒出个头来。老七的家在村口,怎么会从村后冒出来呢?

我还没问,他就回答了:“我刚去吕洞宾家,他的妻子一夜没合眼,哭得死去活来,可怜,他比我还惨。”

我跟侄儿说了声,就去老七家吃早餐了。

李东兵虽然跟我是同学,但我们的联系不多,直到五年前他要竞选村委,为了拉我家人投他的票,才到城里找过我一回。他当了治安主任后,到城里偶尔会找我,或者请客人到店里吃饭。读书的时候,他当班长就很傲气,我不喜欢,我们这个班级都不怎么会读书,成绩平平,用老人的话说我们这伙人出生的年份不对头,都没有读书的命。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成绩也一般,老七比我好些。初中毕业,我跟父亲干了几年农活,老七从小没有父亲,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长得比我成熟,做事也比较稳重,不管哪家哪户有什么红白喜事,他都会去帮忙,在村里他的口碑非常好。李东兵竞选村委那年,就有人鼓励他出来参选,老七不同意。他的理由是,首先自己没那个能耐,不会办事不能胜任。再说,自己和李东兵是同学,他不能与同学争这个。

这次李东兵被抓,是出乎老七的意料,却在我的意料之中,依李东兵的性格很适合干这份差事,但他的为人处世方式,他的品行却不宜做这差事。他缺乏一颗务实谦卑的心,他不服输,也造就了他有很强烈的攀比心理,尤其是喜欢出风头,衣食住行都要比别人好,这就需要用到钱,如果通过正当渠道挣来钱,出风头也无可厚非,但是他会耍手腕,利用他的小聪明,发挥关系网的作用,获得好处。就说他跟李永亮的关系,本来很亲,因为李永亮娶了李东兵的表妹,李永亮本该叫李东兵大舅子。可是在去年,李永亮却因为购买了村里王阿婆的一棵杉木,没有办理砍伐证,被李东兵举报了,罚了几千块钱。李永亮这人做事也是一板一眼的,凡事草仔拨直了再走路——不会犯谁的事,都因为王阿婆是个五保户,八十多岁的老人,那一颗杉木的年龄都比她还要大,老人家觉得自己这么老了,也不知能再活几年。她多次求李永亮帮她把杉木买了,李永亮也帮助申请了砍伐手续,但是没有林权证办不了砍伐证,办不了砍伐证就不能砍伐。眼看王阿婆那祈求的眼神,李永亮心里难受。人啊,有时候就因为过不了情这一道坎,就会在规矩面前犯错。李永亮请人帮王阿婆把那棵杉木砍了,准备用自己的后四轮小货车拉去卖掉,在半路上就被林业站的工作人员逮个正着。结果被罚款了,杉木也被没收了。李永亮回来后,还按当时市场价格,把杉木的钱给了王阿婆。就几千块钱,李永亮输得起,他心里并不难受,他倒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俗话说鸡蛋再密也有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永亮不知从哪里知道那件事是李东兵举报的。这个听说略作分析还是有可信度,首先,我们村里只有李永亮和李东兵俩人在做木材生意,他们属于竞争对象。其次,当时李东兵要给王阿婆买那棵杉木,阿婆不肯,王阿婆人老心却很清楚李东兵的为人。那天王阿婆把杉木买给李永亮,李东兵就上门跟王阿婆阻止过。还有李东兵整日就跟林业站的站长刘以头在一起,他若要举报就是一个电话的事。那天带队抓李永亮的人正是刘以头。

从那以后李永亮跟李东兵就没有往日的亲近,平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不相往来,李东兵见到李永亮也常常绕着道走。

这次李东兵被抓还好是强奸杀人罪,不然在村里人的心里李永亮会有脱不了的关系。李永亮对于李东兵被抓的事他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按常理不要说是亲戚关系,即便是同村邻里也该到他家走一走安慰几句。但李永亮不去,并不是他记恨,而是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东兵犯这事真是丢人,老七被抓村里人都同情他,李东兵被抓却成了村里妇人嚼舌头的话题。有的说三有的道四,他老婆真是没脸见人,几次寻死都被救了下来,这更让李东兵的父亲抬不起头。

李东兵的父亲李援朝是个老干部,在村里威望高,他不像李东兵油嘴滑舌,做事不着调。当年李东兵选得上村委,很多票都是投给他父亲的,这件事其实李东兵自己也清楚,可是他却没有引以为戒,反而得意忘形,更可悲的是他借助父亲的威望,攀上了镇里的一些干部的关系,整日吃吃请请。尤其是逢年过节更是门庭若市,在村里很是风光,他家比村主任家还热闹。这次被抓,他的家里就冷冷清清,昨夜侄儿去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去跟李东兵的父亲李援朝宽慰几句。时隔几年,他的处境与老七当年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种悲凉在风光时候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我在老七家吃了早餐,就回到侄儿家,让侄儿跟我一起到山上挖笋。

一阵风拂过,屋后的竹林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几片枯黄的竹叶飘了过来,落在我的眼前。这时,太阳已爬上山岗,隔壁李志金家的公鸡还在打鸣,它或许在呼唤那些睡懒觉的小年轻起床。

侄儿骑着摩托车载着我上山挖笋,刚到老七门口。他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喜悦。

“不要去挖笋了,我有急事对你说。”

老七的母亲也跟着过来,远远地喊我:“国正,来喝杯茶再去。”

我刚从他家吃完早餐,刚才什么事都没有,才过了几分钟,他们母子俩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我让侄儿先回去,就跟老七进了他家的客厅。

“国正,小颖要回来了。”老七脸上的喜悦,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比当时李颖答应嫁给他的时候还高兴。

“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的?”

“李欧玲刚刚打电话回来,她说把一件事处理好后就带李颖回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老七的嘴已经咧到耳根。

老七的母亲站在旁边举起颤抖的右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说了句:“该回来了,该回来了。”

我也跟着说:“是该回来了,一家终于团圆了。”

说到李颖,当年老七被抓,几次的开庭,几次都从满怀希望到失望,看她一日日憔悴,我为她痛心,也为老七感到值,有这么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这么死心塌地地爱着他,这辈子值了。

“抱歉!我们尽力了,王志营的案件太典型,他叫明知故犯,屡劝不止,我动用了所有关系,还是没法减刑,不过已经给我们很大的照顾,以最轻的量刑。”刘律师对李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李东兵也走了过来对李颖说:“我再想办法,即使到监狱里凭我的关系还可以减刑。”李东兵不出现还好,他一出现便让自己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她后悔喝酒,更后悔喝醉。

李颖抬头望着高高飘扬的旗帜,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出了大门。她这次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显得有些反常。

这次走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李颖,也就在两个月后,他去见了老七,跟老七算是做了告别。

两次开庭,请了两个律师,第一次我支付的三万元律师费,第二次李颖死活都不要我出钱,她说把那十几亩的园地租出去了,租给了李东兵,三十年的租金叁万伍仟元。

李东兵租了地不再种树,他请来挖掘机从地底下挖了好多好多硬硬的白色土块,李颖听说那是用来做化妆品的原料……

两个律师都是李东兵请的,每次好像都有转机,但一开庭还是没有改变,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在旁人眼里看不出什么,但李颖熬了一年多。这一年多,她付出了什么,她承受多少的痛,只有自己清楚。

老七的母亲抹着眼泪对老七说:“孩子,小颖回来了,你得好好地……”

老七使劲地点头,就像舂米似的要把人生的糙米舂白,白色的大米更亮,更好吃,但是却失去了糙米该有的价值。

李晓萱放学了,她带着弟弟李景轩,一个读四年级一个读一年级。李晓萱不仅长得比同龄人更高,心智也比同龄人成熟。

老七对他们说:“妈妈,要回来了。”

“爸爸是真的吗?妈妈报仇了……”李晓萱刚说出口的话马上又改了口,“妈妈抱走了……”

“抱走什么?”老七满脸疑惑地问。

“没什么?我去做作业了。”李晓萱拉着弟弟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我不想再听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向老七说:“我跟侄儿挖笋去,晚上我先回店里,你过些天再回城里,没事。”

我和侄儿来到了山上,在竹林里寻找冒尖的春笋。一阵风刮过,从树枝上抖落了一些枝丫,我捡起一段,发现不是落叶,是一个花穗,原来是竹子开花了。

写于2020年3月14日

改于2020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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