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治区作协号召会员们创作歌颂蒙古马精神的作品,我就想起了我们村那匹大青马,便琢磨着以它为原型写个东西,通过描写大青马的传奇故事,歌颂蒙古马勇敢顽强吃苦耐劳的精神。
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故事情节也很模糊,而且蒙古马的现存状况怎么样还不十分清楚,我必须回老家进行一次深入采访挖掘素材。于是我就打点行装出发了。
我们村在科尔沁草原尽头的大山里,是一个非常小的山村,连公路都不通。据说第一次人口普查时竟然把它落下了。在那样一个偏僻地方,马的作用就显得更加突出。
我要写的这个大青马是一匹公马。叫它大青马,其实它的个头也不大,毛长颜色也不鲜亮,是那种通体铁青色,咋一看就是个其貌不扬的蒙古马。至于为什么叫它大青马?我想,也许人们对它的敬重和爱戴吧。大青马的四条腿特别结实,像四根铁柱子一样支撑着全村人的生活。
这样说一点不夸张,大青马是万能马,它能套车拉东西,也能拉磨压面拉犁杖种地,还能骑着它参加比赛,谁家母马发情了也得找它配种。更令人惊奇的是它通人性,听懂人话。
说到这,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他就是包门泰大叔,听说包门泰大叔和大青马能够用眼神来交流,二者感情很深,才发生了后来的那许多传奇故事。
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有一天听说村里要开大会审判大青马,心里照实吃惊不小。我只听说过审判人,但没见过人是怎么审判的,何况审判马呢,听都没听说过,更没见过。而且审判的还是大青马,我更不理解。我怀着好奇心去看究竟。
审判大会是在村委会的院子里进行的。我去的时候已经来了许多人,犹如大雪来临时的麻雀密密扎扎地坐在墙头上,嘁嘁喳喳议论着什么。
只见大青马被缰绳高高地吊在拴马桩上,鼻孔朝天,两眼发红瞪视着天空上翻滚的乌云。王助理站在大青马对面,正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
王助理是苏木政府的牧业助理,主抓牲畜改良工作。那时候牲畜改良已经成风,从上到下,从小鸡到牛羊马没有不改良的,说是改良的牲畜经济价值高。王助理是个激进派,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想干在前头。
我恍惚记得王助理当时严肃地说:“大青马胆大包天,公然反对牲畜改良工作,恶毒攻击上级派来的种公马,致使其严重伤残,不能继续工作。”
“好!”人群中发出赞许声。
王助理用严厉的目光往人群里一扫:“好什么好?这是破坏牲畜改良工作!”
人群鸦雀无声了。
王助理接着说:“鉴于大青马犯下的罪行,本应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但考虑到它还有过一些贡献,决定阉割它!”
围观的人们齐声发出呜呼哀哉,各个为大青马的遭遇感到痛心疾首。
这时包门泰站出来说:“太严重了吧,两匹公马打架的事,至于这样吗?”
王助理用通红的三角眼瞪着包门泰说:“你说什么?你作为马主,没看住自己的马,把上面拨给的大洋马咬伤了。难道你没有责任吗?”
“我就不赞成你们对蒙古马的改良!”包门泰梗着脖子说。
王助理暴跳如雷:“你胆子大了,再说这样的话,我就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血气方刚的包门泰也不示弱:“我就反对!那些改良马都是花瓶子,能干农活吗?”还想说什么,被我爷爷呵斥住了。
我爷爷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兽医,医术高超,不仅能给牲口看病,关键时刻也给人看病,有一次包门泰的母亲得了急性阑尾炎,眼瞅着要死了,我爷爷急眼了,上去就给拉了一刀,活生生把那个发炎穿孔的阑尾割了下来,保住了一条命。所以,包门泰对我爷爷是百依百顺。
后来到底把大青马给阉割了,自然是由我爷爷操刀,王助理监督进行的。然而,在以后的岁月里,母马每每发情大青马仍能行事。这到底怎么回事?王助理跟我爷爷问罪。我爷爷解释说,这叫晚骟子,虽然有性行为,但怀孕不了。可是母马生出来的马驹一色铁青。这事让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次回去,也想解开这个秘密。遗憾的是我爷爷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坐的班车往科尔沁草原深处行进,一路上看见的都是牛群和羊群,没看着马群,确切一点说,连马的影子都没看到。过去牛倌羊倌们是骑马放牧,现在都骑着摩托车放牧。我有点悲伤,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人们的生产生活都实现了机械化,曾经震撼过欧亚大陆的蒙古马难道就这样销声匿迹了吗?这样一想,我对此次的行程多少有一点失去了信心。
班车走走停停行驶了六个多小时,终于来到终点站哈日乌拉苏木。我侄子来接我。昨天我给他打完电话后,一直盼着他骑马过来接我,这样我能重温一下小时候骑马的快感,也好体会一下我们马背民族当年驰骋草原的风采,这对我的写作必定有好处。
不料,侄子指着旁边的小轿车说:“舅舅快上车吧。”
我既失望又有一点惊喜。失望的是采访关于马的故事,却见不着马。惊喜的是我们山里人家也买了小轿车。
上路后,我问:“为什么不骑马接我?”
侄子说:“我们村已经通柏油路了,坐小车多舒服,谁还骑马?我们家已经不养马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问,“包门泰大叔还在不在?”
侄子说:“在着呢,老硬实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们家养不养马?”
侄子说:“他们家养马。”
我总算有了一丝安慰。
越接近我们村,眼前出现的山岭、川甸、小溪都显得那么亲切,只是它们都比我小时候印象中的更小了,不知是我长大了还是地球变小了。现在已经是仲春,山野现出朦朦胧胧的绿色。打开车窗,一阵阵泥土香气扑面而来,令我产生一种说不出的陶醉感。
姐姐家依旧居住在我们老房子的位置上,但房子都翻新成砖瓦房,院套也翻新了。再一看,全村的房子都翻新了,而且都一个模样,一色白院墙红砖房蓝屋顶。侄子说,这是政府扶贫统一给建的。
我刚下车,忽地窜出一条大黑狗,直冲我的要害部位来。我吓得节节败退,却被一块石头绊倒了。
完了,这下可完了,还没来得及了解大青马被阉割的事情,自己却被大黑狗阉割了。
我吓得抱住脑袋,顾不上其它了。不料,狗冲到我身上,用鼻子嗅了嗅我,然后摇摇尾巴,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我。
侄子慢腾腾走过来扶起我,憨憨地笑着说:“没事,狗的嗅觉能识别主人的亲戚。”
我惊魂未定埋怨说:“那你早告诉我呀,把我吓得。”
姐姐和姐夫迎出来,他们还是老样子,一人叼着一颗烟。姐夫还是那样老实巴交,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说个逗笑话,他一笑了之。姐姐倒是很活跃,拿一个二手或者三手手机,在村里的微信群里不断喊话。
我仔细听了一下,她还真不是闲聊天。她说,做大酱的时候到了,请大家把黄豆送来加工,过时不候。呵呵,这老太太,六十多岁的人,没念过书,玩儿现代东西还挺溜乎。
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们村有做大酱的传统,每到春季把黄豆磨成面粉,团成团或打成方块,晒干后放进缸里加水放盐进行发酵,等到夏天蔬菜下来时大酱也熟了。小葱黄瓜蘸酱吃,味道美极了。
不一会儿,加工大酱面的人们陆续来了。有的肩上扛着面袋子,有的用摩托车驮着,也有的开着拖拉机或小轿车拉着,不断涌进院子里。
侄子急忙下机房开动了磨面机。我又一次感叹:过去都是用碾子或石磨磨面的,自然就用上马来拉磨,时代不同了,这马真的是没啥用处了。
我正在替我们的蒙古马哀伤的时候,看见一少妇牵着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个面袋子过来了。我心里总算有了一点曙光,马还是有用的。
少妇大约三十多岁,长相俊俏,看似眼熟,又记不起来是谁家的。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她的马上。这马也似曾相识:方头,短脖子,粗壮的腿,通体铁青色。莫非是那匹大青马?我有点怀疑自己的意识,如果是那匹大青马还活着,应该有四十多岁了,显然不可能是它,这匹马分明很年轻。
这时少妇说话了,声音很好听:“哥你什么时候来的?”看来她认识我。
“你是?”我发懵。
我姐介绍说,她是包门泰大叔的女儿乌云格日乐。
我想起来了,包门泰大叔没有儿子,就一个女儿,小时候鼻涕拉下的,没想到出息成美颜少妇。我喜出望外,恨不得立马跟她去见包门泰大叔。可是乌云格日乐说,爸爸去牧场了,过两天才回来。我不得不耐下心来等两天。
姐夫好喝两杯。来时我自然给他带了两瓶好酒。晚饭时姐姐炖了一锅手把肉,还煮了一盆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笨鸡蛋。
姐夫跑出去,从菜园子里拔了几棵正在冒绿尖的羊角葱,在井水上洗了洗,擓一海碗大酱,一起端上桌来。我食欲大振,不一会儿就吃出一脑袋汗。
姐夫不怎么吃,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他的酒。侄子见我不喝酒,他也不喝,我吃啥他也吃点啥,我放下筷子,他也放下筷子,就好像有意模仿我。
也许在他的礼节里这就是陪客人吃饭吧,我想。
姐姐和侄儿媳妇不上桌,站在地下端菜倒酒伺候着。这是我们家的光荣传统,家有客人时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看来一直发扬到现在。
大家都没有多少话。我有意识把话题引向蒙古马,他们好像很木然,对我此行的重大意义毫无兴趣,我说马,他们就说羊,狗皮子粘在羊身上总也贴不到一起。
侄子见我不喝酒,不知想了什么,在我酒杯里倒了一点酒,说:“舅舅好不容易来一趟,侄子给您敬一杯酒吧。”双手端了过来。
我忽然想起我们蒙古族的一句谚语:不说的话,让酒来说。
灵机一动,我说:“我不这样喝酒,你给我把酒倒满,你也倒满,你爸也倒满,我们一起喝。”
侄子有一点不理解,但还是战战兢兢地都倒满了。
我举起酒杯,一仰脖,把二两半白酒全干了下去。姐夫大眼瞪小眼说:“这是干啥呢?白瞎酒。”
我说:“都喝进自己的肚里,不白瞎。”
侄子无不担忧地瞅着我说:“舅啊,你行吗?”言外之意是他年轻没问题。
我说:“别啰嗦,赶紧喝。”
侄子憨憨地一笑,很轻松地喝了。姐夫虽然也喝了,但还是分好几口喝的。我知道他怕一口喝下去白瞎酒,品尝着喝呢。
不管怎么说,我这一招很灵,大家的话语逐渐多了起来。酒也不用劝了,大家都主动喝。我审时度势,又把话题拉到蒙古马身上。
但这次我没有直接说马,而是说我爷爷,问我姐夫,我爷爷是著名兽医,他有没有一些传奇故事?
姐夫呷一口酒,点上一支烟吸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在追忆爷爷的一生。
我着急说:“别讲那么多了,就说说那次阉割大青马的事吧。”
“那还用说吗?”姐夫把烟头拧灭在桌子上说,“那就是爷爷干的事。”
我刨根问底:“到底怎么弄的呢?”
姐夫用带有血丝的眼睛瞅一下站在地中央的我姐和儿媳妇。她们心领神会退出去了。
姐夫神秘地说:“爷爷是只割掉了大青马的一只睾丸,把另一只缝在了马的肚皮上,看都看不出来,你看这手法多厉害。”
我还是怀疑:“据说当时是王助理亲自监督阉割的,他看不出割掉的是几个睾丸吗?”
“爷爷狡猾呀,把大青马的一只睾丸在阴囊里割烂了才拿出来扔掉的,血肉模糊的,王助理根本看不出来是几个。”姐夫说完得意地笑起来,仿佛阉割大青马的人不是爷爷而是他自己。
这个让我费解已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了。但是,这个故事除了说明爷爷的聪明和机智以外还能说明什么呢?对,因此而保住了蒙古马的血脉,这是很重要的环节。然而,蒙古马的现存状况和未来前景怎么样?姐夫和侄子已经酩酊大醉,无心跟我探讨这些,各回自己的卧室睡觉去了。
包门泰大叔第二天就从牧场回来了,他没回家,骑着马直奔我姐家来找我。
我奇怪地问:“您不是过两天才回来吗?”
“女儿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专程来找我,我哪敢慢待,你是我们村最出息的大人物。”说着响亮的笑起来。
包门泰大叔老了许多,黑乎乎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眼睛眍䁖下去,眉毛显得特别长,身体只有骨架没有了原先那般壮实,但说话声音依然洪亮。
他握住我的手说:“听说你也爱上马了?”包门泰大叔的手明显在用力,传达着我和他是同类人的亲近感。
我有点不好意思,把目光转向他的马。奇怪,这匹马跟昨天他女儿牵来的马一模一样。
包门泰大叔看出了我的疑惑,得意地说:“这样的马我们家有一个山沟。”我喜出望外,包门泰大叔到底把蒙古马繁衍下来了。
“这都是大青马的后代吧?”我猜着问。
“那当然了,包门泰大叔自豪地说,这匹马是大青马的重孙子。”说完又洪亮地笑起来。
我掏话说:“蒙古马有得是,你为什么偏偏对大青马情有独钟?”
“因为大青马救过我的命,另外大青马确确实实一匹优秀的蒙古马。所以,承包到户那阵,我什么也没要,只要了大青马。”说着,用他那大手摩挲着小青马,仿佛在爱抚当年的大青马。
“我道听途说过大青马救你一命的故事,但没详细听过它到底怎么救了你的命?大叔您亲自给我讲讲,我想听听。”
包门泰大叔拉起我说:“走,上我家去,咱爷儿俩好好唠一唠。”
刚到包门泰大叔家门口,闻到一股沁人心肺的奶茶香。乌云格日乐笑盈盈地迎接了我们。餐桌上小山一般堆放着肉干、奶皮子、奶油、奶酪和各种点心。
看来,包门泰大叔早有安排。
我们刚落座,乌云格日乐在木碗里盛来了热气腾腾的奶茶。喷香的奶茶,上面漂着一层星星点点的黄油,不爱喝奶茶的人也想喝它三碗。
但我还是着急听故事,急切地说:“大叔,你把大青马救你的故事给我讲讲吧。”
包门泰大叔端起木碗,往碗里吹了口气,然后用发紫的厚嘴唇沿着碗边一抹,呼噜地喝上一口,吧嗒两下嘴说:“那是生产队时候的事情了,那年队长派我赶车去采石场请白虎。”
我奇怪地问:“请白虎?白虎是谁呀,请他干嘛?”
包门泰大叔说:“白虎就是碾子,碾子你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的,用花岗岩石凿出来的一个大磨盘,上面有个碾砣子,用来磨米磨面的。”
包门泰大叔微笑着点头说:“对了,我们这里的人非常敬畏碾子,称谓它白虎,去拉碾子不叫拉碾子,叫请白虎,请白虎时还要作仪式:烧香,敬祭品,祭祀山神。”
“采石场离我们村四十多里,路程不算远,但要越过摩天岭。碾子和碾砣加起来有两吨多重,一般车夫是不敢去的。我年轻气盛,仗着大青马驾辕,什么也不怕。一路上很顺利。到采石场,付了钱,拉上碾子刚上路,老天爷仿佛故意跟我作对般下起了雪。到达摩天岭脚下时天已擦黑。摩天岭犹如一只卧虎般拦在面前。”
“我有一点胆怯,后悔今天请白虎没做仪式也没祭山神。我的心在砰砰跳。我看了一眼大青马。大青马用坚毅的目光看着我。我心里有数了,挥舞鞭子,甩出一个震山的脆响,催着四套马车往山上赶。”
“雪越下越大,载重车爬山十分艰难,四匹马大张鼻孔喷出雾气,身上大汗淋漓,冷风一吹浑身挂了霜。我在车辕上系了一条皮绳,套在自己肩上帮着马拉车。大青马见主人与它并肩战斗,仿佛受到莫大鼓舞,蹬开四蹄往前猛冲。我嗓子都冒烟了,车总算爬上了山顶。”
“我停下车歇了一会儿。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真不假。陡峭的下山路,路面上盖上了一层雪。我看着害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再看大青马时,它剪起双耳,眼睛不看我,直视着下山路。我知道它也心有余悸。怎么办,已经上山来了,还能返回去吗?即使是返回去也是这样陡坡,只能硬着头皮下山了。”
“我刹住了车闸。车闸是保证安全的重要环节,我丝毫不能马虎,检查了好几遍,觉得万无一失才放了心。”
“在启车前,我拍了拍大青马的脖子说:‘兄弟,就看你的了。’大青马听懂了我的话,点了点头。大车沿着山路“吱嘎”地下滑。”
“起初,车闸起了很大作用,马车稳稳地向山下挪动。到了半山腰,路变得更加陡峭。这时车闸忽然失灵了,原来车闸里进了雪,像上了润滑剂一样失去了摩擦,车身迅速往下滑。”
“大青马四蹄蹬地,卯足劲往后坐。可是沉重的碾子变成了强大的冲击力,全部压向大青马。我双手抓住车辕,帮着大青马使劲往后稍。大青马的四条腿像钉子一样扎在雪地里,划出深深的痕迹。我的蒙古靴子蹬地蹬得全裂开了。”
“载重车依然轰隆隆地往下冲击。前面的三匹马受惊了,撒开蹄子狂奔起来。车完全失去了控制。我知道,这时候必须控制住前面的马,让它们改变路线朝山坡上走,不然注定要车毁人亡。”
“我松开车辕,一跃向前面的里套马奔去,结果脚下一滑跌倒了,车轮无情地向我压了过来。在这生死关头,大青马一口咬住我的后脖领,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得救了,但吓得已经魂不附体,不知道自己和马车是怎么下山的,等我清醒过来时,车已经稳稳地停在平地上。我检查了一下,除了大青马血淋淋的四条腿外一切安然……”
我虽然知道故事的结局,但还是被大青马的勇敢机智通人性所感动。包门泰大叔又讲了不少关于大青马的故事。
乌云格日乐一边给我们加奶茶,一边提醒她父亲说:“阿爸,你给讲一讲赛娜姨难产的事儿吧。”说完很有意味地抿嘴笑。
我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有故事,便要求包门泰大叔讲讲。包门泰大叔难为情的笑笑说:“嗨,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乌云格日乐又抿嘴笑着说:“赛娜姨是我爸的初恋。”
我更感兴趣了,催促包门泰大叔说:“快讲讲吧,有啥不好意思的,都这把年纪了。”
乌云格日乐急不可待地替她父亲讲起来:“有一年发洪水,草原变成了一片汪洋,赛娜姨难产了,急需送医院。我爸不听我妈的劝阻,拉着产妇深夜赶往苏木医院,这是什么精神?”说着嘻嘻笑。
包门泰大叔黑着脸说:“人命关天的事,能不去吗?”
乌云格日乐诡异的向我笑一下说:“赛娜姨是村支书的女儿,村支书嫌我爸成分不好,硬是把他们俩拆散了。哥你是作家,以这事为题材,完全可以写一篇精彩的爱情小说。”
我倒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急着想了解大青马怎么把他们送医院的事。
包门泰大叔似乎明白我的心理,长叹一口气说:“据说那年的雨水是百年不遇,大雨小雨连着下了四十多天,整个草原都被洪水淹没,根本分不清哪条是路哪条是河,一旦掉进河里,连人带车马全都要完蛋。”
“村支书来求助我说,赛娜你们俩从小同学,她现在生命垂危,你赶车送她去医院救她一命吧。我当时想,为啥不派你女婿非让我去送死呢?刚要拒绝,支书又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赛娜说的,她说跟你死在一起也不冤。”
“我听了这话心一下软了,立刻把大青马套在车里。支书不放心地问,为什么只套一匹马?我说:‘赶着四套马车去,万一掉进河里,四匹马就乱成一团必死无疑。’”
“支书觉得也有道理。就这样,我单车匹马拉着死亡线上挣扎的赛娜走了。”说到这,包门泰大叔低下头没话了。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
包门泰大叔没说一路上的经历,直说了一句:“大青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马。”
我问怎么个聪明法?包门泰大叔说:“在下着滂沱大雨的黑夜里,大青马凭直觉能找到草原路,把我们安全送到了地方……”
我又一次被大青马的聪明所折服。
这时,从玻璃窗户看见有个骑马的人奔进院子来,敏捷地甩身下马,把马拴在了拴马桩上。
乌云格日乐急忙迎了出去。包门泰大叔说,是我女婿,他在训马,准备参加那达慕快马比赛。
我不由注视起他的马:长腿、瘦肚、高臀、小脑袋,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洋马。我问这是什么马?包门泰大叔说它是蒙古马。我看出这匹马不知在什么地方也有大青马的影子,对了,通体铁青色。
我说:“是改良的吧?”包门泰大叔老老实实点头承认。
我心里凉了半截说:“那还叫蒙古马吗?”
包门泰大叔不从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跑题八万里问我:“听说你妻子是汉族对吗?”
我说是。
包门泰大叔又问:“你儿子一定很帅气吧?”
我自豪地说:“不仅帅气而且超聪明。”
包门泰大叔乐呵呵地又问:“你儿子是什么民族?”
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蒙古族,因为我是蒙古族。”
包门泰大叔不再发问了,只是嘿嘿笑。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险恶用意。
“人老滑,马老奸”,我在心里暗暗骂着包门泰大叔的老奸巨猾。
包门泰大叔的女婿进来了,身上带着一股冷气,显然是在马背上疾驰所带来的寒气。
一阵寒暄后,我问:“为啥不骑着蒙古马参赛?”
女婿直言不讳地说:“咱们的蒙古马吧,有耐力,但速度不行。”
包门泰大叔使劲咳嗽。女婿拿眼睛瞅瞅老丈人,往下不说了。
包门泰大叔坚持说这匹改良马也属于蒙古马。
我说:“它除了通体铁青色,完全没有了蒙古马的模样。”
“不对呀,”包门泰大叔否认我说,“它脖子短腿粗,这是蒙古马的典型特征。”
我再一看,果真如此:它的脖子不像一般洋马那样修长漂亮,而是粗而短,腿长却比洋马的粗。
包门泰大叔说:“它比纯血马更有爆发力和耐力。”
我有点奇怪:“改良马这么好,大叔您当年为什么反对改良蒙古马呢?”
包门泰大叔晃晃脑袋说:“此一时彼一时啊,在当年那种艰苦的环境和生产条件下,只有像大青马那样蒙古马才能适应。”
女婿也点头说:“我这种马只能观赏和比赛行,干不了农活,但把它训练好了能卖数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
哦,原来如此!难怪纯种蒙古马越来越少了,原因在这里。
我不禁发问:“那么,蒙古马精神何在呢?”
说完轮番审视眼前的两位。大家都沉默了。
包门泰大叔也许直接回答不了这样深奥的问题,但他还是有自己的见解,打着比方说:“像黄继光,雷锋这样的英雄模范人物现在都不在了,难道他们不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了吗?”
一句话提醒了我,其实蒙古马就是一种象征,一种精神。
后来的两天里,包门泰大叔领我去了他家牧场。我亲眼目睹了他的一山沟铁青马,其中大多是纯种蒙古马,也有一些改良的蒙古马。不管是纯种的还是改良的,蒙古马在这里依然在顽强地生存着。
在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瓶珍藏二十年的绝版马头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