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读李叔同传记,以柯文辉的《旷世凡夫:弘一大师传》为主,辅以的《芳草碧连天:弘一法师传》,读到中途辍止,即读到他出家时,就读不下去了,因不能“理解”。但私心却没有愠恼,可能还暗作了几丝油滑的笑意。因为想到了李叔同先生的一则秘密,以前鲜为人知,或许只在少数人中口口相传,如今因某君将其写进文章,以致流传开来了。那就是,弘一出家后,曾后悔过,发现佛门也非净土,于是想还俗。马一浮等数友就劝他说,原先就不赞成他出家,但今既已跨出了这步,就还是不要再回头了。弘一听劝,也就打消了还俗的念头。
此时,我读过俄罗斯文豪蒲宁的一首小诗《我已经把一切都忘掉》,也该有些年头了,诗仅两段八行:麦穗,芳草,蜂蜜,花木,蔚蓝的天空,中午的酷暑……大限一到,上帝便问游子:“你在尘世生活得可幸福?”可我已经把一切都忘掉,只记得芳草和麦穗间的那条小道,甜蜜的泪水使我来不及回答,就伏倒在仁慈的膝下颂祷。
记得初读时,也没有什么感觉。但却一直不曾忘怀,好像有魔,刻意要与“诗题”作对。
蒲宁诗作于1918年,那年他年方48岁。那时他说:“可我已经把一切都忘掉”,与其说是表述事实,倒也不如说是在“说反话”,那年他从祖国逃亡,他大概已经预料到,今生已不可能再重归故乡了。故土难忘,却不得不割舍……
此后,蒲宁创作了许多佳作,其中写得最情深意切的,要数他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它是自传体小说,作者写到一半,就写不下去了,只写到主人公20岁止,故显得名不符实,但它却可以说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主因。
整部小说可以说是故土与人情难忘的写照。别的不说,仅看书中这段文字就可见一斑:“我一生中最揪心裂肺的爱是对母亲的。凡我们爱上了一个人,那人就是我们的痛苦,无一例外。即以唯恐失去所爱的人那种永恒的担忧就足以使我们心如刀绞!而我从婴儿时代起就负载了对母亲忠贞不渝的爱的重荷。
母亲赋予了我生命,她用痛苦、正是用痛苦,震撼了我的心灵,这种震撼之所以强烈,是因为她是出于爱、出于构成她整个心灵的爱,才成为忧伤的化身,我幼时在她眼睛里看到过多少泪水,从她嘴里听到过多少忧伤的歌曲呀!如今在遥远的故乡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整个世界永远也不会顾及她了。愿她安息泉下,愿她亲爱的名字永受赞美。难道长眠在故乡某地,长眠在破败了的俄罗斯县城公墓的树丛下边,长眠在荒坟里那个没有眼珠的骷髅、那堆枯骨果真是她吗?果真是当年曾把我抱在手里颠晃的她吗?”
自问若教我从人类的所有诗作中,只能选一首来,那么这就是我的选择。因为它道尽了我们对人生“怕与爱”的交感,如果要让我定夺是否还要有来生,一时我必不能从容作答,只是泪水已不能自已地轻轻流下……
我猛感想到弘一大师临终前的绝笔“悲欣交集”,这四字可以说是这种心境的最简要概述。我们现在知道弘一大师真迹旁还有三个稍小的字是“见观经”。“观经”是《观无量寿佛经》的简称,经文主要内容是讲述,释尊依韦提希夫人之愿,向她展示十方净土以及到达净土的方法。有解释说弘一大师临终前,正是照见了极乐世界。
我是凡夫俗子,我的理解是,若是如此,则应是只有欣喜,而何来“悲”情呢?我以为,说“观经”,无非是指明是在说彼岸。说彼岸,总是与此生此世对立相言,对立,是否定?是超越?总不能无情地轻易决断,将此生一笔勾销,所以是满怀的“悲欣交集”。
直面李叔同的一生,我会莫名地想起明代随笔大家张大复的一段表述理想人生的话语:“一卷书,一尘尾,一壶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单绮,一奚奴,一骏马,一溪云,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梦,一爱妾,一片石,一轮月,逍遥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处名山,随缘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随我一场也。”(《泗上戏书》)这里融汇了肉身、精神与理智的满足。当然只是太专注于个人,变成了孤家寡人,以致人本应有的亲情、友情,就都看不见了,这是其致命的不足。而李叔同出家后,还不忘友情,正是感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