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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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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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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乡土情愁

我在乡村的巷陌或田野里盘桓得越久,呼吸就越顺畅,内心的舒适与熨贴感越强。与此相反的另一种感观也在不断增强,我们的故乡也在逐渐老去,变得越来越陌生,它的呼吸、脉动、气息,在逐渐虚弱,虚无缥缈。

从前的乡村是安恬的,没有喧嚣,没有嘈切,没有穿梭招摇的车辆与声色,像一头黄昏里反刍的牛。人们在田间劳作,村落里生息,没有太多想法,只求日子温饱,生活安妥,一辈辈的人都这样过。每天早晚回响于林中的鸟语,春天开畈滚潮般的蛙鼓,暑天里能把村子淹没的蝉鸣,还有飘荡在村落上空的炊烟,在家家户户敞着的门槛上跟人一块进出的狗猫鸡鹅……所有这些与村落攸关的元素,现在都在变得依稀、不确定。

炊烟是村落的呼吸,有家家户户的生活密码。从前,画家描绘乡村,于山水田野间涂上几抹袅袅升起的烟青色,即表示村落人家的所在。那时人家,家家户户还烧秸秆柴草,当母亲在灶洞里点燃一把柴薪,那户人家的烟囱上就会升起一缕烟色。不同的薪火升起的烟色各有不同,稻草浓重如泼墨,麦秸轻透如水粉,干柴的烟是淡淡的青釉色,没干透的则呈浅浅的青褐。炊烟里蕴藏着家家户户的气息与秘密。哪户人家来客人了,哪户人家晚餐烧鱼烧肉、红烧清炖水煮了,都能从炊烟中闻识出。那时人们的嗅觉如狗一样灵敏,主人家把鱼腥肉荤刚刚端上桌,一家子尚未动筷,蹭吃的人与狗前后脚就赶到,还要装作不知和撞巧:哟哈,红烧肉,这么好吃口运啊……吃口运就是不求多、只尝尝味道的运气。乡风淳厚,主人家是不好逐上门的蹭吃客的。

饭菜做好了,灶洞里的炭火余烬尚可利用。母亲常用来煨粥,一个陶罐抓把粳米,盛上水,加盖窝灶火里,翌日一早在被窝里就能闻到新米甜糯的粥香,惹人肚子咕咕叫唤。那时候,家家户户往灶洞红亮的炭火里煨骨头黄豆、清水猪蹄、红枣鸡婆或者木耳红枣、莲子百合……村落气息立马变得丰满富庶、活色生香起来。小孩子家背着大人悄悄往里塞根年糕,一团番薯,几颗土豆,甚至一把黄豆、玉米或夹杂在稻草中的几穗稻谷,都可煨出一口绕鼻暖香。当然,小孩子玩性重,万一玩得忘了灶洞里的存在,待等满屋焦香,整个村子都闻得到,那就露了馅了。

开春了,牛拉犁把沉睡一冬的田翻开,这一翻不要紧,把土地当被子的蛙们给闹醒了。它们很生气,睡眼惺忪,呱呱呱吭吭吭地嚷嚷着,表达它们的不满。意思是说,人家睡得正香,正做着春天大乱梦哩,这就被揭了被子,有点礼貌没有?蛙们嘴碎,且记恨,这一嚷就没完了,一直要持续到春苗反青,才忘记嘟囔。无数的蛙们一开腔,于是,整个春季,乡村都会被蛙鼓笼罩着,没日没夜地鼓动着耳膜,仿佛那声响不是从野外传来,而是耳膜自身鼓动的结果。但是显然,耳膜是鼓荡不出这效果的。这声响如潮动,从很遥远的海平面上翻滚而来,是大潮荡平滩涂沟壑时天空的回响,有隐隐的震颤感。那是从八百里外滚来的雷鸣声,就像有个巨人在打呼噜,口闭着,声音在喉咙底下咕噜了很久,然后连绵不绝地从鼻腔里泄出。那是一口大锅里鼓嘟了很久的浓汤,火舔着锅底,汤不歇地咕嘟着、咕嘟着、咕嘟着。春夜绵长,人在这样的咕嘟里,渐渐就有了睡意,几个呵欠过后,竟也有要咕嘟的意思了。

那时的田里多么灵动,除四时色彩更迭,本身也养息着许多生灵,泥鳅、黄鳝、毛蟹、青蛙、田螺。大雨过后,还会有各种鱼上畈串门。早春开畈,小孩子拎个竹篮跟在犁地的大人屁股后面,可以捡到很多还没来得及苏醒的泥鳅、黄鳝。那些家伙多滑腻机灵啊。这会儿刚睡醒,懵里懵懂的,手兜兜就进了篮子。秧插下去了,大人们下田干活,腰间总要别个倒刺竹篓,遇到撞上手的活物,顺带逮进篓里。晚上回家,倒盆里,游的爬的移的,花色多样,用姜、葱红烧清蒸了,都是碗上好荤菜。待等稻秧笼了田,那时的黄鳝最肥,钻进田塍穴居起来,过起昼伏夜出生活。这是最好的钓鳝时节。一枚钢钩,几尾蚯蚓,我年少最好这手,最高记录一横田塍钓了十几条黄鳝,在竹篓里乱窜,沉甸甸的。

所谓乡愁,就是某些与生俱来的、植入生命基因里的美好,在时间与空间的勾兑下越来越淡薄、缥缈。可是,等真正回到故乡,你会发觉这还不是问题本身:村子还在,乡土一样熟络的面孔已剩没几张了。炊烟已然匿迹。几条流浪狗夹着尾巴见人躲着走。蛙鼓还有,只是零零星星形不成如潮的规模与气势。瘦身很多的田野里除了作物,再找不出其他生命迹象。村落停止了呼吸,田畈没有了生息,乡土成为一幅了无生趣的老照片。有乡无“愁”,或许,这才是我们这代人面临远去的乡土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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