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声波
在所有弦乐中,我最喜欢的当推是二胡。
每见高明的琴师引弓一拨,或不期然间听到那低昂缠绵的琴声,欣喜的我总会有一种“惊呼热中肠”的感觉,这感觉在纷尘繁世中,是从未有过的。别的乐器奏出再美的音符,它只能骚动我的耳膜,使我觉得“动听”,惟有二胡,却似在肝肠上纠缠,在心弦上抓挠,是那样的令人动情,又是那样的忘乎所以。
古人论音乐,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之说,认为“肉”即声乐,“迥居诸乐之上”,是最为自然、最为感人的乐章,竹管乐次之,而将丝弦乐置于最末。然而我要说的是,准此而论,二胡更见优越。因其在弦乐中乃是一个例外,与其说它是一种器乐,不如说它是一种特殊的声乐,它那纯净、朴厚的音质音色,它那婉转抑扬的诉说,咿咿呀呀的吟叹,都太像煞人的声腔,接近人的声带了。惟其如此,在技艺精湛的民间音乐家的手里,它能随心所欲地模拟出各种方言俚语,惟妙惟肖地“绘声”出一派茶楼酒肆的风情;惟其如此,那些闯荡江湖的说唱艺人,以及中国的大多数戏曲曲艺表演,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胡琴类乐器为其最基本的伴奏工具。惟有胡琴的声音能极好地帮助艺人们拖腔,丰富与节省着他们的嗓音,惟有胡琴能与他们的唱腔那般和谐地浑融于一体,乃至人琴莫辨。
而近百年来经过几代乐人们的不懈努力,二胡在中国民族管弦乐队中已然升华为唱主角的地位。它具有极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既能俗,更能雅;既能形而下,更能形而上;既能与箫琴等合奏、重奏,更擅长销魂摄魄的独奏,蕴含着难以言说的魅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就是中国的小提琴啊。
倾听胡琴,我最欣赏的,还是它形而上的独奏。无论在正规的音乐厅,还是在寂静的乡野,当持琴人正襟而坐,仅仅那姿态、那风度,便使人联想到一种正义,一种哲学。那高张琴弦的乌亮的琴柱,不正是一根竖立的纵轴线么?那紧绷马尾的金黄的弓子,则是一根交叉平放的横轴,纵与横恰好组成了一个富于意味的人生的坐标。就是这坐标,让各式各样的人生,摸索出自己的境遇位置,把按出自己的心跳脉搏。于是一个又一个的音阶符点,一弓又一弓的悲欢离合,在交汇在撞击在沉浮在生灭……揉颤之中,顿挫之间,迸发出一种啼血的歌唱!那是真正的生命的吟唱,真正的灵魂与希冀呵,足以穿透岁月的风霜,沟通人类的哀乐与良知,让人震撼与激动。
这,使我想起那位饱经沧桑与忧患的阿炳盲艺人,右手牵引着自己的命运,左手挥洒着无尽的泪水,古潭般的琴筒贮满深深的爱恨,也迸溢着不屈的控诉与抗争。而两根琴弦是永恒垂挂的希望的清泉,铮铮傲骨般的琴头高悬着一弯超尘脱俗的明月……于是,他在他生命的坐标上,创造出了光耀世界的二泉映月的绝唱。
在我的生命里,我很想见那位抱朴含真而又锐意革新的一代国乐大师,以弓弦的坚韧与灵敏,更以过人的胆魄与才华,张弓蓄力,将一个个雄健清新的音符,勇敢地射向人间的黑暗与不平,有力地拓展了二胡,更拓展了民乐的新天地,激励着善良的人们奋发昂扬的光明之行,终使这“地本庸微”的民间乐器“自有天华乃登上品”的感觉。
那教琴弦化为两股滔滔泪瀑,如长江黄河般倾泻悲愤的《江河水》,不是曾使日本指挥大师小泽征二伏案恸哭,痛彻肺腑吗?那琴弓抽动如沉重而傲岸的历史,琴皮斑驳,苍凉如大地,在琴音交织的历史与大地之上蜿蜒屹立的《长城随想》,又使多少炎黄赤子回肠荡气,畅想不已!还有那能从弦上读出一篇《长门赋》的《汉宫秋月》,能从滑移的指间拾取啁啁天籁的《空山鸟语》,那啼声哒哒的《赛马曲》,那车轮轧轧的《运粮路上》……一阕又一阕的古调新曲,迥异的题材,风格与韵味,或高古淡远,或空灵隽逸,或激情奔放,或乡风土韵,一经深情地运弓走指,那音色与意境无不圆润而清秀,温醇而明亮,深邃而悠长……
哦,这弦上的诗,弓上的情,指尖上的梦,这华夏中国奇妙的抒情的器官呵,将永远地掣动着一个民族的喜怒哀乐,牵动着一个民族的肝胆灵魂,浓缩着炎黄子孙的襟怀意结。原载《新安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