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声波
故乡地处半山区,沿山脚分布的四五个自然村落组合成一个小地方,三四百户人家依着逶迤的山势蜿蜒开去,像老天不经意间撒下的一把芝麻。
故乡山青,水却说不上秀。村口小溪里的水,旱天常常断流,雨天又常常泛滥,即便是水流宛然的春秋两季,村人又嫌路远;而池塘、河里的水,用来洗洗涮涮还凑合,作饮用水是断然没人问津的。所以,在故乡,每个自然村里都凿有几眼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或方或圆,清清亮亮,家家户户用水就到井里去打、去挑,甘美的井水养育了一代代村人;井水是藤,一户户人家就是藤上结的瓜。
故乡的井大都不深,用不规则的山石砌成,井口用砖和混凝土围起来,朴实得就像喝那水长大的人;井壁上圈生着羽状的绿藻,叶尖挂着一滴滴晶莹的水珠儿,从上面看去,就像一汪汪清澈幽深的眼睛。
我家门口,大门左侧,就有这样一眼井,如果说还有跟别的井不同之处,就是水位比地面还高,一年四季盈盈然,外溢的水把地面润得烂湿,村人和过往行人见了,都道“好井呵,一口好井”。打记事起,每遇大旱,村里其它的井都涸过几回,惟我家门口这眼井从未干过。
少时闲着没事,我常喜欢趴井沿上,听水珠儿从藻叶上滑落的脆脆的水声,柔柔的水纹儿在窄窄的水面一圈圈地漾开,还有那个倒映水面上冲自己扮鬼脸儿的小小人儿。井就像一面镜子,映着一个小小儿最初稚嫩的心事。或许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有心事的。大人通常是不允许小孩趴井沿的,怕不留神出事。但几乎所有小孩子都喜欢趴井沿,有事没事去那里趴着,于是打水的大人常常遇到这样一种景观:围着井沿,是一圈花儿一样绽放的小屁股。如果井有记忆,应该还记得我这个喝着她的乳汁长大、却往她身上吐过唾沫、扔过石子儿的坏小子。
那时候,家家户户灶间都免不了有水桶、水缸等取水贮水用具。水桶有大小之分,小的用来从井里打水,大的成对,担水用;水缸贮水,有青酒缸、七石缸以及其他大小缸之分,有的人家沿墙脚一溜大小好几个,家里的男劳力得闲就负责往缸里担水,管满。我家既没水缸,也没担水的大水桶,唯一的水具是一只用来打水的小水桶,灶间就显得比邻家宽敞了许多。水桶木制,桶提上系条绳,容积大约是大水桶的四分之一。我家一日三餐、一年到头,要用水了就拿水桶到门口井里打,然后提回来,随打随用。所以我很小就学会打水,手提绳子放桶入井,距水面一尺时,手轻轻一抖,桶便在空中翻个跟斗,一头栽下去,待转过个儿来便是满满一桶水了。我家没水缸,家门口的井就是我家的一口永不枯竭的大水缸。这是年少时我家最让我感到自豪的一件事。父亲和兄长也从不为用水操劳,我长这么大肩上没压过一担水,每当邻家的叔伯大哥挑着大桶,提着小桶一趟趟来我家门口的井里打水担水时,我的这种自豪感就油然而生。
在我记忆里,我家门口那井里的水是甜的,是那种凉津津、一口就能渗入心里去的甜,那味儿是糖调不出来的。印象里我家暑天里从不烧开水,一家老少口渴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从水桶里舀瓢水往嘴里灌,从来没坏过肚子。井水最大的好处是冬暖夏凉。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晨间井口却冒着浓浓的热气,打桶水上来,淘米洗菜搓衣不麻手;三伏天又变得浸人肌肤地凉,用井水洗澡,打上来要放一二小时才能上身。那时没电,自然没冰箱、空调之类家用电器,井水就成了最好的避暑降温品:井水泼地,乘凉时就会凉爽惬意很多;用井水擦身,能祛痱止痒;至于往井里挂个竹篮,篮子里盛着些西瓜脆瓜番茄之类,则几乎成了当时村里的一大景观——用井水镇过的瓜果,吃来更甜、更脆、更爽。
人都是有惰性的。自村里通了自来水,水管进了厨房,水笼头上了灶,家家户户把水缸扒了,水桶上了阁,家门口的井也就清闲了许多;早晚用水高峰,不再有轮着打水担水侃大山的男人们,也不再在井边边洗涮边聊天的女人们;趴井沿的孩子也似乎没我小时候那样“稠”了,偶尔有一两个顽皮猴撅着屁股趴在那里,让我想起少时的自己。
我家那个小水桶还在,只是已换成塑料的了,母亲舍不得扔。她其实是舍不得门口那井,说自来水那能跟井水比,“井水多甜啊”。母亲守旧,有什么洗洗涮涮的还提个水桶去井边,习惯了。
前一阵听说,故乡的山岙前,有个规模宏大的供水工程正在兴建,水源是从水库劈山穿岭引来的,看来父母乡亲们的用水口味还得变,那可是来自高山水库的源头活水呵。那天回乡,我特地跑水厂工地看了看,那个我熟悉的山头不见了,换之以一片平整的开阔地,一些巨大的混凝土水管就像章鱼的触须,在故乡的大地下向城市方向辐射、延伸。
门口那口井当然还在,依然那么清澈幽深,映着乡村日月,映着乡人流水一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