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声波
冬至是冬季所有枝干里的标杆。它伫立在冬的中央,前头挑着大雪、小雪,后头挑着大寒、小寒,在悠悠岁月里,带着几丝从容,少许不迫。
“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从太阳挪腾到北回归线上并返身折去的那一刻起,要被弃绝的恐怖的阴影就从北极圈上掠过。很快,趋阳向暖的候鸟携家将雏忙碌着为行将到来的南迁开始准备。一个不太清凉的早晨,鸟儿动听的鸣啭消失成了一种记忆。
贮藏了整整一个夏天的阳光,树叶在秋天幻化出最美的五彩。众多伙伴熬不过金风的侵凌,纷纷作别高枝,亲吻泥土。最后一片干掉水分、皱失原型、破锣般扯着嗓子呼喊的叶子,在朔风的掳掠下,依依告别枝头,寻找最初的本源去了。
干渴已久的土地砸吧砸吧皲裂的嘴唇,回忆往昔曾有的滋润,扬起不尽的尘埃,渗透过双层窗棂的严密封锁,在桌面、地板上还有空气中布起阵来,均匀得让人力见绌。
空气忽然躁动起来,把最小最小的离子从汽车的尾巴后、锅炉的嗓门里搅出来,搅出来,源源不断地搅出来,给所有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就像医院手术室门上的毛玻璃。
雪,冬的洁白的不二精灵。尽管有两个节气吆喝着名字声嘶力竭的呼唤,依然一次次爽约。小雪时节雪不见,大雪时节不见雪。盼得孩子的眼睛直了,盼得大人嗓眼冒烟,通身出火。
孩子的眼睛直了,大人的周身冒火。雪,忽然就在晚上飘起来了,飘进孩子和大人的梦乡。先是捣药玉兔药杵上的白粉飞下来,继而海边白亮亮的沙漫天扬起来,最后,玉帝身侧的玉席断了金线,一片片地舞起来。
下雪不冷消雪冷。雪花里的冰晶要化身为流淌的水、飘动的汽,将空气中的热能剥蚀殆尽。来自西西伯利亚的寒潮又接二连三组团南侵。终于,在一个凄冷的清晨,所有人的身躯、动作还有心情,手头的日子、天上的太阳连带身边的空气都瑟缩起来。
这时候,冬至就要来了。
冬至长着两支角,蹒跚地走过了半个冬天。一支角的名字叫黑,黑到黑都找不见;一支角的名字叫冷,冷到话都被冻住。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黑!一过大雪,长蛇一般的黑夜更是嚣张狂妄得黄昏束手无策,直接截掉午后的光阴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就像一个人脑袋被直接放在肩膀上。
念叨着夏天的日子,“这时候还亮得睁不开眼呢”。在一片黑得睁大眼都看不见文字的朦胧里,摁亮顶灯,继续案头的工作,却不知道那个夏已经遥远得再也回不来了。
更令人恐惧的是,冬至一来,一年就该画句号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让冬至显得更“黑”。
山,冷秃了。水,冷固了。日子冷得柴一样干,石一样硬。老人孩子磕碰着冬至,不光容易重创,还需要更长更长的时间康复。
冷,断了所有的念想。农家窗户的玻璃上,水汽在夜里凝结成冰花,将春天花园里的芬芳、夏日森林里的荫秀、秋季枝头上的丰硕拉近到孩子眼前,诱惑着他对明日充满了不尽的期盼。
幸好,冬至的黑与冷不是并肩齐步的。最黑的时候,“一九二九不出手”,才开始唱起,真正的冷才刚刚迈步;“三九四九,冻破石头”,最冷的日子还需要半个多月才能到来。“吃过冬至饭,一天长一线”,黑已经消退了十几“线”,日落时分已经推迟了差不多一刻钟。
真是绝望中的一线生机啊:最冷的日子并不最黑,最黑的日子并不最冷。话说回来,即便最黑的日子和最冷的日子完全重叠,甚至绵延成一段漫漫难熬的日子,我们不是也要过么?我们不也挺过来了么?只要希望在,黑一点,冷一些,怕什么呢?
冬至的时候,最黑的日子里,即将迎来全年最低气温的日子里,许多乔木灌木却把自己最稚嫩的部分、凝结了全部生命希望的叶芽花蕾暴露出来,接受着天公最残酷的洗礼。
不少乔木灌木的叶芽花蕾孕育在秋季。从叶子们被花青素左右着开始变脸的时候起,叶芽花蕾就在枝与叶相交的腋间蛰伏上了。它们心里用响鼓敲着生命初降的喜悦,脸上却安分守己地保持着矜持和胆怯。
叶芽花蕾休眠在如剑似戟的枝头,在岁月的列车上摇摆晃荡,半睡半醒中走近了冬至。尚未隆盛的冬寒激荡着它们,生命的冲动时时满溢出来:玉兰顶着毛颖,杨树举着箭簇,泡桐摇着细铃……似乎只需一声令下,它们就会打开春天最美的卷轴。
最黑的时候,并不最冷;最冷的时候,希望却日渐迫近,这大概就是冬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