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回归故里的路上,车子似乎较一往慢了些,车辆也如实多了不少。这,兴许大都是回家祭祀先人的吧?中华民族古文化源远流长,“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的家训绵延不断,传承着中国古老的文明。“一年一清明,一岁一思念”。车子不急不缓的前行着,沉封的思绪涌上心头,父亲在世时的一些事儿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一生就我一个儿子,要说视儿为掌上明珠,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我小的时候,要啥,父亲就给我买啥,吃啥,母亲就给我做啥,即是要天上的星星,父亲也要拿着高高的竹竿,站上高高的凳子,给我够够试试让我看看。尽管如此,父亲却常对母亲说:“咱就这么一个儿子,稀罕是当然的,可千万要记住,娇他吃、娇他穿、娇他花,不能娇他没样”。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没样”。记得在我五六岁光景的时候,家里来了几位客人,都是父亲在一起做木工活的一些师傅们。父亲倾尽所有、盛情款待人家,让母亲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菜摆上了桌,客人与父亲在院子里闲话还未入席。我便趁机爬上了椅子,站着用手抓起丸子啊肉啊的往嘴里塞。说来也巧,在我正很得意地想继续吃的时候,父亲竟神不知鬼不觉得走了进来。见状,他压低声音却分明是使了很大的劲在喊我,说是喊其实是在吼:“下来,怎么这么没样啊!”父亲脸色阴云密布、气势咄咄逼人……我哇的一声哭了,父亲一只胳膊夹着我,一只手捂着我的嘴,把我抱进厨房,扔到了火炕上。
以往每逢这种情况,母亲总会护着我的,可这次不知是她忙啊还是另有别的,母亲也没搭理我只管干她的活儿。我无助了,钻进被窝便呼呼的睡下了。待我醒来的时候,客人已经走了。父亲把我叫到已散的宴席前,那时的人不知为什么,酒是喝了不少,可菜是吃的不多的。桌上的菜仍是海海的。父亲问我你愿吃什么就让你娘给你回做什么,你若吃不了,再给你留着,我与你娘是不会吃的。你刚才的行为是叫做“没样的”。而后,又给我列举了许多“没样的”行为,如,吃饭时扒扒拉拉,挑肥拣瘦啊,串门走亲时猫瞧老鼠似的东瞅瞅、西瞧瞧、摸摸这、碰碰那啊,赶集时要这要那,不给买就撒泼打滚啊!等等、等等。
自那,我便知道了什么是“没样”,从此,就再也没做也不敢去做那些“没样”的事,更甭说那“没样”的人了。
父亲虽没有文化,可他却非常尊重那些有文化的人。他常说:“人,要有用处,钱,应有使出。可那些真正有用处的都是些有文化的人啊,睁眼瞎是不会派上大用场的”。”要想让孩子成才成功,就得让他念书,还得好好的念书才行”。的确,她老人家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1958年,我刚刚七虚岁,父亲就愿送我去学校读书,可七虚岁是不到入学年龄的。父亲说,七聪明、八糊涂啊!咱就要七岁上吧。(其实那时入学年龄要求不是很严格的)父亲教我说,老师问你几岁了,你就说八岁了,属什么的,就说属兔的。(实际我是属龙的)
开学那天,我身着母亲精心制作的一身崭新的蓝色服装,脚穿父亲新买来的回力球鞋。(那时能穿回力球鞋的孩子,也是屈指可数的)肩挎母亲亲手缝制的绣有荷花的蓝色书包,由叔哥带领,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学校。
问我话的是一位姓曹的老师,他高高的个儿,红黑的脸堂,眉宇间透着善良。他的问话果不出父亲所料。我对答如流,毫无慌张和腼腆。问完话,他笑滋滋地端详了我一会儿便说,好吧,我领你找个位子去……于是,就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涯。
我上学后,父亲年年两次诚心敬意的请老师吃饭,春节开学时,麦收过后。那时,请老师吃饭的家长真的是少之又少。父亲却不然,而是年年如此。他说,老师辛辛苦苦的给你教孩子,人家不派先生饭,也不要书修,请人家吃顿饭不是应该的嘛!……
谁料,上学不久就赶上了“大跃进”的岁月。“大兵团作战”搞得人心慌慌:青年突击队推着独轮小车离开了村庄,区政府统一调拨北上南下,运粮运煤去了;中壮年劳力整装待发,要参加“大兵团作战”;孩子们也要背乡离井去很远的地方读书。 这下父亲可真的慌了神,他怕我走失了回不了家,怕我荒废了学业,耽误了读书。于是几次找到老师咉求人家,你去哪里,就让我的孩子跟着你去哪里,并一再叮嘱人家到哪儿也要教孩子好好读书,并让老师给我写好家庭住址,让母亲连同几十元钱缝进了我的衣服里,并整天的教我,咱的家是山东省惠民县……直到我背得滚瓜烂熟。
“大跃进”过后,由于丰产没丰收,又加超前大食堂的折腾,1960、1961、1962年连续三年荒灾虫灾导致庄稼颗粒不收。老百姓已是穷的叮当响,好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树皮、草根、地瓜蔓,皮鞋、皮鞭、皮套绳,一些牲畜都不吃的东西,竟成了填充肚皮,延续中华后裔子孙的救命稻草。
学校五六十个孩子饿得成了二十几个——十几个——五六个——两个,最后就只剩我一个学生了。父亲仍执意不让我退学,老师的办公桌对面坐着的,就是我这位他唯一的学生。老师的早饭,是一大碗的清水里飘着的几片煮熟了的地瓜干。可老师,依然很认真地教我算数,领我读课文。至今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老师教过我的歌颂“大跃进”的诗歌:“北去的风啊!你停一停,捎句口信到北京,见了毛主席先问好,亩打万斤有保证”……
难怪人们都说,我们这伙人是生不逢时的一代啊!真的,我们是走快了赶上倒霉,走慢了倒霉赶上。中学时代,又恰逢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四处串联、到处派仗、人人辩论。好多学生又陆陆续续地退学了。我也曾几次提出不上学了去生产队挣工分。可我父亲坚决不允,他老人家对我说,学校就是学校啊,打闹只是暂时的。他硬是让我背上窝窝头继续到二十里外的中学去“求学”。说来也巧,那时刚分来一位大学毕业的新老师,他初来乍到不在那派那帮。他很热情与我也很投缘。于是,他教我学毛主席诗词、写大字报、写批判稿、教我怎样辩论……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也算没有完全的荒废学业。写大字报,让我有了执软笔的勇气;写批判稿,奠定了我写作的基础;辩论,让我登台演讲不惧怕任何场合、任何人的在场……
高中毕业后又回到了家乡,当了乡村民办教师。学校是我走出去的那个学校,教室,也是我读过书的教室。这一切一切,都让我感到分外的亲切。我教的是复式班。一早到校、带早操、陪晨读、再上课。到回家吃早饭的时候,已是精疲力尽了。饭后食困,往往会睡一小会儿再去学校。父亲见状,责备我说:“不干就拉倒,干,就干出个样来让人家看看。象你这样吊儿郎当、懒得要命,咋配给人家当老师啊”。父亲的话,真的象学生作文里形容的那样:句句象小锤,敲击着我的心……打那,早饭后,再也没敢睡过食困觉。总是第一个到校,而后便伏案工作:备课、批改作业、攻读教学教研专著、撰写教学教研论文……
功夫不负有心人,历经十余年的拼搏努力,我的教学成绩突飞猛进,镇上组织的小考大考,每每名列前茅;1977年调中学任教;1985年,我撰写的教学论文,在山东唯一的教育刊物《山东教育》发表,是我县教育史的首发,填补了我县教育史的一项空白;同年,被评为地区优秀教师(现在的市级);1986年转为公办教师;而后,调镇教委任教研室主任,负责全镇的教学教研工作。至此,自己稍觉应了父亲的话,可算作“干出个样来了”。然而,我又深深的明白,诸多成绩的取得是没有离开过父亲的教诲与鞭策的啊!
父亲暮年的岁月里,他老人家又常对我说,我们老了后,你不论走到哪里?到时候开着小车来给我上上坟、烧烧纸就行啊!
那时,改革开放才刚刚起步,小车,只有县级官员才能坐得上啊!听了父亲的话,我真的暗暗笑他迂,说真的也没把他说的话往心里去。可是,现实真的让我无地从容,我一退休儿子就在省城济南给我安了新家,把我与老伴接到了省城。并且年年都要驱车前往父亲的墓地,祭祀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现在想想,我的父亲,他老人家当年是多么的智慧、预言又是多么的深不可测啊!……
车子似乎有了些颠簸,待我缓过神来时,车子已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了父亲的墓地。“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前子孙来?”我们下了车,儿子、儿媳为父母的坟头添培新土;孙儿拿着毛巾精心地擦拭着父亲的墓碑;我与老伴抚摸着父亲的墓碑,默默的念叨着:“爹、娘,你的孩子们又看你们来了……”
而后,我们一起跪拜在父母的坟前,焚纸燃香,祭奠父母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