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青石岭的每一块石头都要炸酥了。
敢情还真见水了?
百来户人家倾巢出动,孙来运家还算宽敞的院子便吃不消了,像气球一样鼓鼓囊囊起来。挤得那些好事的娃小子猴一般滋溜溜爬上了墙顶,窜上了树梢。
青石岭的穷是清一色的,就如满眼的大青石。日子虽苦,一辈辈下来倒也相安无事,一种别样的逍遥自在。青石岭土薄,还要看老天脸色,倒也能将就着填饱肚皮。真要说缺啥,那自然是水。青石岭多见石头少见树,别说树,就是草也得听村人地安排。但凡有点土的地方,哪有庄稼来得金贵。越是这样,水越是一年年地玩起了捉迷藏。青石岭越来越名符其实。还好稀稀拉拉的顶着几棵整年半死不活的树,头上有毛不算秃吗。可就凭这几根毛也留不住多少土,几滴雨。一天不吃饭兴许能凑合,一天不喝水怕是谁也没那个能耐。于是,去岭下寻水就成了每户人家一天中的头等大事。往往要花去一个整劳力半天的光景,而且早已累个半死。雨天还好说,“哗哗”来一阵,就有几眼细得跟麻线般的泉水打石缝里挤出,老老少少便大担小桶,大盆小罐地忙活,过节一样热闹。这样幸福的时刻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许多小年轻便总抱怨老祖宗当初为啥把家安在这鬼地方。那些个胡子拉碴,脸如树皮的就乜斜了眼:“别竟说没用的,知足吧。有能耐就拿这些闲力气凿眼泉出来。”
就有人当真了。也就孙来运爷仨当真了。不过爷仨虽然是碾盘碰磨扇——实打实得主,动机却不仅仅是被水折腾怕了这么简单。
孙来运俩儿子都跟蛮牛似的,蛮牛的爹自然更不简单。爷仨往那儿一杵,硬邦邦的青石岭也抹冷汗呢。来运媳妇干瘦干瘦的,就如岭上的土地,戳开土皮便见骨头,咋就生了这一对铁疙瘩出来?私下里婆娘们总爱拿这嚼舌头。仅管爷仨老早就把院子拾掇得结结实实,可大牛二牛两兄弟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是没有哪家姑娘肯翻翻眼皮。倒有不少尖牙利齿地瞅着黑炭一样,一疙瘩一疙瘩肉蛋蛋的两兄弟打趣:“犁地是好手,做男人,怕呢!”
孙来运眼瞅着跟大牛一般大的都有了仔,跟二牛一般大的也都有了对茬,心里猫抓似的。别家有的咱都有,俩儿子五大三粗使不完的劲,庄户人家图个啥呀?孙来运搞不懂,大牛二牛更不懂,他们的娘连院门都不好意思出了。
一整个冬天都听得见孙来运家“叮当叮当”不停,还不时“轰”一声闷响,震得窗玻璃“哗哗”的。再瞅一车一车的碎石屑不断地下了门前小山沟,村人清楚这爷仨鼓捣啥了,不免又拿这做了茶余饭后的笑柄:“多少辈了,谁敢打过这算盘?想是这三头蛮牛当真有劲没处撒喽。可眼瞅着小山沟里的碎石越聚越多,几乎就平了,村人也才清楚这爷仨铁了心与青石岭较上劲了,却没一个人对这抱一丝幻想。但孙来运爷仨依旧不见丝毫懈怠,越干越起劲,似乎凿挖得不是井,而是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没有理由泄劲,这可是事先请“半仙”孙二瞎,来运的亲弟,大牛二牛的亲叔给反复看过算过的。孙二瞎说他早就看出大哥这院子是块风水宝地,全村就这一块好地方,全让大哥给占了。以前大哥打死也不信这一套,还直嫌他不务正业,所以他也一直不敢讲。要不是大哥寻上门来,还不知要憋多久才道出这天大的天机。临了又故作神秘地说这不光是一眼井这么简单,更是大哥家的财源。
听二弟这样讲,孙来运眼睛一亮一亮的,就是不懂这财源是啥意思。孙二瞎便低头附耳一通。孙来运嘴巴就张得老大,半天也合不上。当真是两全其美,不,三全其美。有水,就有钱,青石岭最缺啥?这样一来,还愁啥媳妇?不挤破门框才怪呢。就恨这脑袋瓜子开窍开晚了,孙来运爷仨希望满满的,玩命的折腾。
小年前一天临近午饭的时候,随着大牛一阵结结巴巴地咋呼,果然就有水汩汩从井底冒了出来。大牛顾不得石屑扎嘴,趴下就灌,那姿态活脱一只井底的大蛤蟆。
祖祖辈辈不敢想得事。乖乖,足足有二三十米深吧!也就这三头蛮牛!村人无不惊奇慨叹,甚至还有人抹起了眼泪。其实,最感到惊讶的人是孙二瞎。当初他答应大哥是有私心的,戏弄的成分多了点,想报复一下大哥一直对他的不堪。反正爷仨有的是力气,又是冬闲,指不定就弄出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也真是被水给吓怕了,没成想死马当活马医,还真他娘的来奇迹了。也该着大哥一家翻身,也该着自己又一次扬名了。
孙二瞎的喜悦确实不亚于大哥一家。他虽跟孙来运一个裤裆里掉出的,身子骨却是天与地的差别,打小就干干巴巴,体弱多病。爹娘瞅小儿子这般光景,就从牙缝里挤出了点碎银子,供他念书。不指望他光宗耀祖,能凑合着混个公家人,不动力气就行了。谁知这小子虽然弱不禁风的却也不是念书得料,还整天地逃学旷课,惹事生非,弄得全家人一会也不安生。既然他不求上进又屡教不改,初中没上完就被学校遣返回家了。用学校的话说:别再糟蹋你爹娘的血汗钱了!用爹娘的话说:就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好歹爹娘给他凑合了一门亲事,总算死也瞑目了。谁知死皮赖脸求来的媳妇竟也是个坑人的主,过门不几年便一命归西了,只给他留下了个丫头片子。幸亏有大哥接济着,爷俩才不至于沦落到讨饭的地步。
大哥一家子也不好过,也不能时时都能照顾到,而且也受够了嫂子的白眼。孙二瞎好赖也算是村里的文化人了,加上他鬼点子又多,就整天琢磨啥事既轻省又能来钱养家。抓没了头发,挠皱了脑门终于想起了一个人。因为一出娘胎就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爹娘便经常带他去找岭后一个号称“全镇第一仙”的人。去的次数多了,也给小小年纪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人了不得,既能给人算命治病,又会驱鬼神看风水,无所不能,所以“第一仙”的称号也不是空口而来的。几乎天天都有人登门相求,也不乏开小卧车的。
孙二瞎暗下决心拜师学艺。然而在“第一仙”这里还没有先例,关键是这套把戏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可也经不住孙二瞎三天两头地往这儿跑,来了就里里外外的胡乱拾掇,倒也给他腾出了不少时间精力,安心地接待“客人”。久而久之,竟也动了心。想想自己一把年纪了,子女又都不在身边,咋说这也是一门学问,“第一仙”不是无缘无故叫响的,真就这样失传了,的确怪可惜的。于是“第一仙”便破了例,悉数把自己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给了看上去还算有“慧根”的孙二瞎。
只一年,凭着喝了几年的墨水和小聪明,孙二瞎便学成功满。一日深夜,酣睡中的村人蓦地被一阵瘆人得尖叫声惊醒。好端端的孙二瞎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疯了。一连几天都衣衫不整,跌跌撞撞的满村里乱窜,口中还念念有词:“我是某山某庙的某某仙,想借孙二之体在此为民众消灾解厄,保一方平安。”起初村人以为孙二瞎纯粹就是犯神经,可没想到他一会“扑通”实打实地摔在地上口吐着白沫,一会又猛地爬起,来回折腾,才怀疑他真的被某某仙附体。用村人的话讲就是“孙二要出山了”。
半月过后,孙二瞎不治而愈,也进一步证实了村人的猜测。于是,孙二瞎选了个黄道吉日,在堂屋内供上某某仙神位,摆开香案,过起了他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
有卖得就有买得。一开始自然是本村及邻村的居多,眼前有个现成的,何必要翻上几座岭去找“第一仙”呢。别说,孙二瞎还真就唬住了几个。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有了几分名气,人称“孙半仙”。因他自打干上这行,平日里讲话也就跟来神时一个模样,又送一绰号:孙二瞎。不知咋的,这“半仙”没叫开,绰号却响了起来,方圆十几里谁不知青石岭有个能掐会算的“孙二瞎”。孙二瞎虽有些郁闷,倒也不觉得难堪。心想:爱咋叫咋叫,有事时还不照样恭恭敬敬地求俺。说白了,还不是眼红俺这大门不出,张张嘴就能养家的本事。
孙二瞎的“神仙”日子虽远不及他的师傅,但好歹也能让爷俩吃上饱饭了,再不用腆着脸去求大哥了。数年后孙二瞎的丫头长大成人,竟也出落得水灵灵,精神神的,早已让岭外的“大户”人家抢了去。都说深山里出俊鸟,可青石岭不同啊,平日里洗个澡都难,这闺女咋就嫩白嫩白的,一掐一股水地招人喜呢?从此,孙二瞎才算是真正苦尽甘来。
人越活得起劲就越来财,越来财就越活得起劲。孙二瞎也不例外,何况是这样一个不流一滴汗,不动一分力就能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美事。孙二瞎再不为一日三餐犯愁,他的“神仙”瘾更是越来越强烈。师傅已过世多年,这一带也早已是他的天下,“第一仙”的称号迟早会落到他的头上。然而青石岭就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并且山路弯曲陡峭,远处的或真正有钱的大主,鲜有人来。孙二瞎觉得还是名气不够响亮,一直苦于没大事可做,没人替他宣传。刚巧大哥来求他挖井的事,他眼前蓦地一亮,终于看到了希望。仅管很渺茫,但青石岭这鬼见愁的地方要能掘出泉眼,那还不是比天还大的新闻?暗暗高兴的孙二瞎便应了大哥,煞有介事的满院子里认认真真地比划了一通,定下了方位后,又给大哥爷三个狠狠打了一剂强心针。只是做梦也没料到,这三头蛮牛一个冬天就把青石岭改天换地了。孙二瞎如愿以偿,扬名力万就在眼前,能不比他大哥一家还乐?
村人越聚越多,院子都要爆了。可这会在孙来运爷仨眼中,分明就是白花花的票子一个劲地往院子里涌,再多也不嫌。这样开天辟地的大事,怎能不惊动村委一班人马?村长亲自率领着来道贺:“来运,你们爷仨这是给咱青石岭干了件破天荒的大事啊!让俺们都觉得羞人啊!你等着,过两天就给你们家送面锦旗过来,要敲锣打鼓的好好热闹热闹,咱青石岭太他娘的喜见这玩意了!”
听完村长呼天抢地的一番话,孙来运却不感冒,抠抠脑门“嘿嘿”一笑:“村长,俺家可受不起这。俺爷仨这样拼命其实也是想寻条活路,也算财路。”
“啥?财路?”村长一时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满当当的一院人“嘤嘤嗡嗡”的似捅了马蜂窝。
“俺寻思着,这水要收钱呢。不过,价钱还没定准,”孙来运脸红口吃,“俺们挖这眼井,太遭罪了。”
大牛二牛指着墙角的一堆破铜烂铁嘟囔:“别说手磨了多少血泡,光这钎子锤啥的不知烂了多少?”
村长的脸色转了一百八十度,稍后勉强挤出一丝笑,说:“也是,来运,你就当着大伙的面说个价吧。”
村长开口了,孙来运爷仨却又没了主张,你看看他,他瞅瞅你,最后把眼睛齐刷刷投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孙二瞎身上。这事来得突然,尽管当初是这样讲的,但纯粹是为了给这三头蛮牛点动力。他眼里哪会见得别人有这好事,哪怕是没少接济他的大哥。孙二瞎瞅大哥爷仨盯着自己不放,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把头扭一边,抓耳挠腮地想对策。 瞅见孙二瞎这个动作,孙来运爷仨好像突然就不是一般的机灵了,齐声喊道:“五毛,就五毛一担吧!”
“五毛!一担!”村长的下巴都掉地上了,“来运啊来运,你们爷仨想钱想疯了吧?”
孙来运讪讪地:“不贵吧,五毛钱能买啥呀?咱这水可比油都金贵。”
大牛二牛结结巴巴地附和:“俺们累死累活,没日没夜地凿挖得那会,你们谁来帮俺们端过一锨土,搬过一块石?瞅着见水了,就都......”
“这俩熊孩子,说啥呢?”孙二瞎沉不住气了,“又不是别人紧赶着你们挖的,还要收钱,邻居百舍的咋好意思张得开嘴?你俩想打一辈子光棍?就当是给村人做善事,积功德了。”
“好歹还是念过书的孙二同志明事理。”人群又“嘤嘤嗡嗡”起来。
这下,孙来运急了:“弟,你啥意思?当初可是你教俺的,这会咋又充好人了?”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就闹开得了,于是孙二瞎满脸委屈地说:“大哥,俺给你看得不假,没让你收钱啊,咋赖到俺头上了?”
“你!”来运气急得脸都紫了,“不管你葫芦里卖得啥药,这事就这么定了。就算你来打水,也不能少拿半分。爱喝不喝,反正也烂不掉!”
“大伙瞅瞅,这啥人啊?咋就不开窍?”孙二瞎冲着满院人连连摇头叹气。
村长瞅着这三头蛮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不想再费口水,手一挥扭头便走。孙来运媳妇端着瓢井水追了出来:“村长,您尝尝这水,甜着呢!”
村长头也不回地说:“甜,肯定甜,怕喝进肚里就变苦喽!”
一件青石岭有史以来的大喜事,随着人群的嬉笑怒骂不欢而散。孙来运爷仨非但没有因此而让钱袋子鼓起来,没有让俩儿子脱掉“光杆司令”的帽子,反倒与村人凭空生了许多间隙,兄弟也有了隔阂。五毛钱,对于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青石岭人来讲,或许不见得有多重,但一年下来算算也是笔可观地开销。这眼“奇迹”造就的井,并没有给青石岭带来丝毫改变,却平白多了几分无奈。然而经此一闹腾,孙二瞎还真就“声名远播”了,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让人眼热。尤其来运爷仨更是妒火中烧,也只能是疥蛤蟆咬牙,穷发恨。
青石岭依旧重复着它的日升日落,贫瘠荒凉,只是村里的姑娘再不愿窝在这缺水少粮的石头堆里了,更不用说外村的姑娘嫁进来。没多久,青石岭成了实至名归的光棍村。如果不是孙二瞎,青石岭大概早就被外面的人抛在脑后了。
又是数年过去,青石岭的光棍们劳作之余无所事事,晚上更是在床上烙饼般的折腾,只有把多余的气力对着满岭的石头撒泄。忽然就有那么一天,天降一个大喜讯。政府决心要把全县所有如青石岭般的村子,悉数迁到山下能活人的地方,青石岭更是首当其冲。光棍村的光棍们无不欢声雀跃,每个人都像举行告别仪式似的把自己撸了个精光。大牛二牛两兄弟却表现得出奇的平静,想是比较他人,两兄弟已是“资深”光棍,就算搬到皇帝老子跟前也没多少指望了。俩儿子已是心如死水,孙来运也实实丢不下这座结实的院子,更舍不下这一眼清凉甘甜的井水。一听到要搬迁,蹲在井边哭鼻抹泪了几个晚上。牛倔起来几个大男人也拉不住,何况如三头蛮牛一样的爷仨,几列火车也拽不回。为此焦头烂额的村长忽地想起了一个两全之策。往后这青石岭怎么也得有人看护,绿化造林的水源还得靠这眼井。这爷仨倔是倔,可为人实诚,要没人挑拨,更不会出啥歪心眼,又一身使不完的劲,这差事非他爷仨莫属了。
村长自以为解决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还这样棘手的问题,几天都沉浸在孙来运爷仨的千恩万谢中。月上岭头,孙二瞎趁着月色拎着两瓶老窖摸进了村长的院子。
孙二瞎把酒往桌上一放,村长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了一下,说:“哟,大仙来了,稀客啊!”
“村长,瞧您这话讲的,见外了不是?”孙二瞎眯眼呲牙,“听说大哥家不想走,您还打算让他们做护林员,真的?”
“这么快就到你耳朵了,你还真的是能掐会算啊!”
“可别笑话俺了,”孙二瞎依旧眯眼呲牙,“村长,俺就不跟您绕圈子了,其实咱村最不想走的是俺,最不应该留下的就是俺大哥一家。”
“呀,你这话俺就真不懂了。你说全村人恨不得明天就离开这鬼地方,你两兄弟倒真是兄弟,撞邪了!”村长紧裹了几口烟斗,“再说,土快到脖子的人了,又是孤家寡人,俺依你,你闺女能依?”
“村长,您咋不明白呢?您应该明白吗?”孙二瞎眯了半天的眼这会瞪圆了,“村长啊,离了这青石岭俺还能活吗?大哥家那眼井就更白瞎了不是?”
“能不能活是你自个的事,那眼井咋就白瞎了?绿化青石岭就指望着它呢!”村长把烟斗在鞋帮上使劲磕了磕,重又装上一锅。
孙二瞎赶紧地摸出打火机给村长点着,眼又恢复了原状,说:“村长,您还非要俺把话说透。”他把的嘴巴凑到村长耳边,两撇小胡上下翻飞。
村长俩眼一会瞪得溜圆,一会眯成一条缝。等孙二瞎拿开嘴巴,却又故作为难地说:“刚刚和你大哥说得好好的,茶还没凉呢就变卦,咋去跟人家讲?”
“这个就不劳烦您了,交给俺就成。说到底,还不一个‘钱’字闹得,”说到这,孙二瞎忽地想起了啥,一拍脑门,“瞅我这脑袋,不提钱就给忘了,”边说边掏出一个大红包推到村长面前,“绿化青石岭是造福子孙的大好事,俺知道上头会有专款,可还不得辛苦村长您。也算是给子孙留点念想吧。”
“哎呀,想不到你老弟还有这觉悟,”村长先是抓起红包暗暗掂量了一番,而后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孙二瞎的手,说:“俺代表青石岭的村民给你鞠躬了。”
“村长又见外了不是?”此时孙二瞎似乎与村长掉了个个,一副高高在上,大功告成的模样。
“可护林员还是要找的。”村长又皱起了眉。
“村长,俺打算收个小徒弟,一来有个人作伴,二来嘛,反正护林也不是多辛苦的事,俺师徒俩就义务了,就当是活动腿脚呗。”
“嘿!”村长竖出大拇指,“孙二啊孙二,真小瞧你了!”
打铁趁热。第二天一大早,孙二瞎便去了镇上一趟,晚饭后又同样拎着两瓶酒,揣上一个大红包,钻进了打“收费”事件后几乎就老死不相往来的大哥家。
来运一家子当然不会有好脸色给孙二瞎,于是他便快刀斩乱麻,直接挑明来意,且句句切中要害。孙二瞎唾沫星子乱飞,来运一家的声音由大变小,由小变没,最后只能抱头唉声叹气了。临了,孙二瞎摸出红包往桌上一摔,说:“大哥,俺你就甭指望了,咱们家可就大牛二牛两根苗了,你就真想窝在青石岭破罐子破摔?真想让咱家就这样绝后?人挪活,树挪死。再说,这些钱足够给他兄弟俩讨媳妇用了,就算讨个二婚也行啊,要不咱俩百年后有脸去见先人吗?”
孙二瞎这番话,别说让大哥一家子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就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的稀里哗啦的。
“关键时候还是一个娘的孩子!”孙来运一家子乐呵呵地把孙二瞎送出院门,一直瞅着他干瘦的人影成了一根细棍。
政府下决心干的事,一个字:快。青石岭下,约几里开外一处还算开阔的地带,只半年功夫便建好了一座能装得下百十户人家的村子。一溜溜,一排排,清一色的红瓦白墙,瞅得人眼乱心慌。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搬下青石岭,还住进这样的村子,这样的房子。感谢政府,感谢党啊!
年味还未褪尽,青石岭又一次被鞭炮声炸响,比除夕晚上都热烈。要走了,放挂鞭好好崩一崩,把穷酸与荒凉统统留在这里,半点也不能带到岭下。没人有一星点留恋,要说有人哭得嗷嗷的,那也是喜悦的眼泪,幸福的眼泪。鞭炮声还在一岭一岭地回响着,村人便扶老携幼,肩挑人抬,其间夹杂着牛羊猪狗鸡地欢叫声,“呼呼啦啦”如山洪般自被鞭炮烟雾笼罩的青石岭涌了下来。
似乎就一瞬,偌大的青石岭真的成了荒岭一座。孙二瞎站在院门外,听着村人们的嘈杂声越来越远,一种巨大的孤独感与恐惧感迅速向他袭来。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忙喊:“徒弟,咱也搬家去。”鞭炮声再次响起,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显得尤为响亮,但很快便被青石岭的荒芜吞没。
孙二瞎如愿住进了大哥的院子,跟他的小徒弟过起了真正意义上的“神仙”日子。
几年后,经过几番折腾,青石岭虽然还不能说是一片蓊郁,也算是瞅着生机盎然了。孙二瞎的大名也如这满岭的树苗儿一样日渐升高,而青石岭上有一眼“神井”,井内之水自然是“神水”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井水装瓶供在香案上,受香火之灵气,就算不治百病,也能明目亮眼,好在价格还算实惠。凡来此寻仙问药的,甚至纯粹闲玩的,谁不想一品“神水”的味道。
孙二瞎的大名越传越远,“神井”更是流金淌银,成了他的又一无本财源,让多少人眼红流涎。搬到岭下的村人自然清楚孙二瞎的把戏,你能拦得住别人相信?就有人鼓动村长,村长每次都说你们就知道眼红,人家护林这些年,不但没出一点差错,更没向国家要一分钱,这些咋就看不见呢?这种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有这能耐也尽管使去。想想村长说得在理,可心里就是不舒服,甚至巴望着指不定哪天他孙二瞎就栽了。尤其是大牛,岂止是嫉妒,更把孙二瞎,他的亲二叔当做了仇人般看待。
要说孙来运一家还真是点背,都说实在难混,不假。仅管搬下了岭,住上了宽敞的红瓦房,喝上了自来水,再加上孙二瞎给的一笔“巨款”,可两兄弟的的光景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有媒人说要是再多些彩礼钱,二牛的“媳妇”兴许还能有盼头。想不到二牛竟死活不愿,口口声声嚷嚷着把钱都花他身上了,当哥的咋办?要打光棍兄弟里就一起打。媒人气得鼻子都歪了。又有人来给二牛做媒,不管咋样,有人做媒都是一件好事嘛。媒人的话跟上次如出一辙,二牛仍旧很痛快的答应了跟“姑娘”见上一面。谁知女方的条件同以前那些个同样如出一辙,二牛的蛮劲就起了。寻思着一回、两回、三回,回回都围着钱转,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啥模样,咋张口闭口就是钱呢?俺倒要瞅瞅那玩意到底有多金贵。想到此,二牛一拍胸脯,含糊也没含糊。而且还哄得人家“姑娘”及家人地同意,引着“姑娘”去了村外的小树林。等进了深处,二话不说,三两下便撕扯掉了姑娘的衣服,折腾了个半死。
二牛锒铛入狱,家底也掏了个底朝天。孙来运又羞又怒,急火攻心,眼一瞪腿一伸,就跟阎王爷报到去了。家彻底败了,这一切大牛都算在了孙二瞎头上。仇恨随着日子的远去,不仅没有变淡,反而越来越强烈。
转眼又要过年了。往常一到年跟前,一家人还是会暂时忘掉所有不顺心的事情,沉浸在喜庆的年味里。今年就大不同了,老爹没了,二牛还在服刑,老娘又经不住接连地打击,一病不起。大牛越想越恼,越想越来气,终于按捺不住,鸡刚叫三遍就爬了起来,“咕咚咕咚”一瓶酒下肚,揣起一把已准备多时的尖刀便往青石岭奔去。
孙二瞎的徒弟一过小年便回家团聚,他也会在年除那天去闺女家过年。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八,相信不会有人上山去求他了。机不可失。此刻,仇恨使得大牛的每一根神经都鼓胀起来,每一滴血都燃烧起来,如履平地一般地冲上了岭。他立在孙二瞎院门外,瞅着这个曾经穷困可还算温馨的家,如今已被他的亲二叔糟蹋的乌烟瘴气,成了骗人钱财的肮脏地,牙咬得“咯嘣”作响,恨不得立刻进去一刀便把那个装神弄鬼的人砍为两半。
大牛边暗暗发狠,边仔细察听着院内的动静,确信里面没有其他人,便用刀尖轻轻拨开门闩,直奔屋内。这会孙二瞎才刚刚起床,鞋还没提上,猛不丁瞅见大牛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两眼“呼呼”往外蹿着火苗,已知情况不妙。这小子要犯浑了!又见大牛如一面墙样把门口堵了个严实,喊人吧,现在的青石岭,又是大清早,喊破喉咙也喊不来半个人影。这阵势也不容他多想,鞋也不提了,扭身就扑向了窗户。都说狗急跳墙。孙二瞎兴许吓傻了,或者窗台太高了点,手脚并用地扒拉了半天愣是上不去。大牛堵在门口瞅着孙二瞎惊慌失措的模样,倒不想这么快就了结他了,对付他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就让他多折腾会,多出出丑。孙二瞎越慌越乱,越乱越爬不上去,早已经精疲力竭地瘫在了窗台下,只管张着大嘴“呼哧呼哧”地喘,万分恐惧地盯着大牛,他的亲侄子,半句话也说不出。
大牛嘴角浮起一丝骇人的冷笑,摸出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逼近筛糠一样的孙二瞎,照准他的眼睛就刺了下去。两声惨叫自屋内传出,飘向山林,惊得雀鸟“扑啦啦”四下里逃开去。孙二瞎当真瞎了。稍顷,大牛扛着昏死过去的二叔孙二瞎出了屋,径直来到这眼耗费了他和爹,还有二牛一整个冬天的井跟前,面无表情地嘟唸了一声:“二叔,您就去这钱眼里快活吧!”说完手一松,孙二瞎便跑去跟他大哥诉委屈去了。此时大牛突然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井边嚎啕大哭。
谁知嚎了多久,大牛蓦地爬了起来,疯似地往岭下冲去。进了家,不顾老娘惊异的眼神,一把将她拾到背上,着魔般一气就又返回了岭上。把老娘安置到二叔的床上,已是残阳如血。不等老娘张口盘问,大牛一转身钻进了厨房,捡老娘爱吃的菜好歹做了几个,还不忘翻箱倒柜地寻出一瓶好酒,一并端到老娘跟前,一偏腿也上了炕。
“娘,咱往后还住这里,还是老家好啊!”大牛边给老娘夹菜边说,“您啥也甭想甭问,也甭害怕,今天晚上咱娘俩只管好好吃一顿。”
大牛娘回到住了几十年的老家,心里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却又隐隐感觉到一阵阵的不安。大概被儿子连吓带折腾的,吃饱喝足,头一挨枕头便入了梦乡。大牛瞅着老娘睡得这样香甜,泪珠子就像那眼井水一样“汩汩”往外冒。许久,他一抹眼泪,用力叹了口气,又进了厨房。片刻,两手各提一个煤气罐进来,拧开阀门,掏出打火机……
睡梦中,岭下所有人都被两声巨响惊醒,纷纷披衣起来循声观看,就见青石岭上已是火光冲天。“俺的娘哎!上头还打算给青石岭改名换姓来着,这下全完了!”村长一屁股跌坐地上抽开了疯。
风好像总爱在这个时候凑热闹,说起就起了,而且“嗖嗖”作响。火借风势,风借火势,天干物燥的青石岭上火苗越蹿越高,火势几乎瞬间就蔓延到了整个山岭,隐隐还听得“噼噼啪啪”的炸响,如放鞭炮一样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