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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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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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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蒙骗记

那年高考落榜,复读无望。我跟喜子总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窝在穷山沟里,遥远而充满诱惑的南国是我俩深思熟虑后的不二选择。于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信誓旦旦地哄得了家人的同意。又恐夜长梦多,次年元宵节刚过,我俩便背起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南国一直是家乡人眼中的花花世界,我跟喜子将要去的那座城市,更被他们描绘成了一处极“危险”的地方,尤其对于我俩这样的年轻人,所以也便有了“少不闯南,老不闯北”一说。大人们越是夸张,反倒越是勾起了我俩的兴趣与向往。何况人已在疾驰的火车上,不容后悔,也没想到过后悔。大人们眼中的危险地带,此刻是梦中的天堂。

说实话,这是记忆里第一次坐火车,而且从未出过远门的我俩,一下便要去往隔着千山万水,人地两生的南国,不紧张那是假的,可那份激动与兴奋很强势地把紧张摁瘪在了心底。然而车每远离一站,紧张的情绪又总会不知不觉地鼓胀起来。虽然在大人们面前说得天花乱坠,自信满满,要去的地方毕竟是举目无亲,无依无托,两眼黢黑。途中我不记得问过喜子多少次:“喜子,现在咱俩后悔还来得及吗?”喜子每次都斩钉截铁:“后悔?我只知道咱俩地方还没到呢,就被打回了老家,丢人事小,往后甭指望再有人相信咱的鬼话,放咱出来了。”

想想喜子说得很在理,仅管感觉这次计划确实太莽撞,可年少无知的豪情壮志还是打败了原本就不成熟的理智。一路上不断变化的景物,尤其是车过长江大桥,秀丽江南的一山一水,犄角旮旯都美得让人心醉,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兴奋的眼皮都没舍得合一合。直到车至“羊城”,随着嘈杂的人群涌出车站,来到站前广场,两天一夜的颠簸与疲惫似乎瞬间便消失殆尽,那个很不男人的问题更是早已去了九霄。

面对鳞次栉比闪着耀眼光芒的摩天大厦,如潮水般的车流和操着各种口音的人流,巨幅的广告牌,高大的椰子和粗壮的棕榈树,一切都如此陌生而新鲜,一切都如此充满活力与生气,繁华得一塌糊涂。两个来自偏僻闭塞的穷山沟里的毛头小伙子一下被击呆了,两颗脑袋上下左右地翻飞,穿着千层底的双脚似乎忘记了它们的职责。

正当我跟喜子在梦中的天堂如痴如醉,遐想连篇,蓦地发觉有人在一下下撕扯衣角,慌忙低头查看。只见两个约莫六七岁,又矮又瘦的小女孩,昂着脏兮兮的小脸蛋,紧抿着小嘴,神情木然,各自牵拽着我俩的衣角。面对此情此景,我跟喜子忽的又惊呆了,很快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分别摸出一元钱递给她们。谁料刚想拔脚,她们却又猛地分别搂抱住了我俩的一条腿。我跟喜子当真有些怕了,心想这一块钱就算是我俩也能凑合吃一顿了,这两个小女孩怎么这样呢?我俩哪有多余的钱做慈善,再说你们也不看看我俩这穿戴?我跟喜子不敢动弹一步,也不敢去掰开她们的手,只是焦急地扫视着广场上的人群,希望能发现治安人员的影子。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别说治安人员了,人群似乎也根本不关心发生在他们眼前的这出喜剧或悲剧。我、喜子和两个衣衫不整的小女孩似是广场上的一组扎眼的雕像,又像是几块阻挡住河水前进的石头,河水到这儿便被迫分流,然后又合在一起,汹涌而下。

或许两个小女孩得到了某个角落的暗示,或许她们这才发现我跟喜子的穿着,或许她们觉得我俩会这样一直战斗下去,所以才极不甘心地松开了手,冲着我俩狠狠地“哼”了一声,而且厌恶与不屑充满了刚才木然的面孔。两个小女孩终于放开了她们捕获的两个健壮的男子汉,转身去寻找其他猎物了。我跟喜子哪里还会关心别的,拔腿便落荒而逃,谁知道这汹涌的人流中潜藏着多少这样的猎手。

没想到双脚刚踏入这梦中的天堂,便遭遇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天堂在心中已是悄然打了几许折扣。于是我又开始变得婆婆妈妈,我问喜子:“这里怎么还有这种事?”喜子仍旧轻描淡写地说:“起初我也很纳闷,这回想想倒觉得很正常。你想想,咱那儿为啥没有?穷呗!呵呵。”我越来越佩服喜子了,觉得跟他搭伙出来闯是对的。此时天已黄昏,饥肠辘辘,舟车的劳顿之苦仿佛也才真正开始发威。我俩勒紧裤带,在车站附近转了几圈,终于在一条窄窄的巷道里,寻到了一处能消受得起的小旅馆。安顿好了栖身之地,一颗心才算是真正稍稍踏实了些。因为还未达目的地,工作的事更是想都还不敢去想,我俩就着咸菜,一人吃了两碗干饭,便倒进了床上。却没有妨碍一夜美梦连连。我梦见我跟喜子很快便寻到了一份让人艳羡的工作,衣锦还乡,乐得大人们嘴巴都歪了,再不说“少不闯南”之类的话了。更刺激的是第二年我俩带领着我们村数十位少男少女,浩浩荡荡地杀向了南国,好不威风。

美梦确实会带给人好的心情,看到喜子边哼着小曲边洗刷,就知道他肯定也做了跟我一样的美梦。草草地吃过早饭,我俩兴冲冲走出巷道。朝阳的光芒洒在高耸的大厦上,洒在椰子棕榈上,洒在各色行人上,最后洒在大街上,一切都如镀了一层金,晃得眼生疼。好一个富庶之地!我俩无心打量“羊城”的美景,一溜小跑来到火车站附近的“流花”汽车站,恨不得即刻便飞往比“羊城”更为富庶诱人的特区。

当我跟喜子好不容易挤到售票窗口,却被售票员的一句话再次击得呆若木鸡。那个操着就如“射雕英雄传”里“穆姐姐”一样口音的售票员笑吟吟地问:“请出示您的边防证。”

啥边防证?从没听人说过啊?怎么去深圳还要办这个?难道深圳不是咱国家的吗?无论我俩怎么央求解释,售票员始终一句话:“这是规定,请理解!”

由于人太多,我俩似乎影响了售票厅的正常秩序,被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管理员带进了办公室,为我们解释起了所谓边防证。听完他还算耐心细致地讲解,刚才还意气风发的我们顿时如泄气的皮球,吃了败仗的逃兵,焉头耷脑的乖乖离开了车站。出师不利,首战告败,这便是年少莽撞的结果,哪怕是一向自信乐观的喜子,此刻也是一脸的茫然与迷惑。我更是几乎要当街洒泪了。

我跟喜子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车站附近来回溜达着,谁也不说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累得不行了,更害怕这种压抑的让人窒息的气氛,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花坛上,说:“喜子,受不了了,坐下歇会吧。”

喜子这才停住脚,扭头看了我一眼,而后冲我一笑,大步走了过来,猛地紧贴着我坐下,差点把我挤歪进花坛。我有些不悦,还怀疑他脑子大概坏掉了,说:“干嘛呀?你就一点不着急啊?”

喜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呵呵,刚才还真差点急晕过去,不过这会又不急了。”

我叹口气,说:“我可没你这两下子,明明已进了死胡同,可还装作没事人似的。”

喜子仍旧不急不躁,说:“啥死胡同?我们这不在大街上吗?呵呵。”

我似乎不再轻易被他的乐观给感染,小声地说:“喜子,趁着还够路费,咱回家吧。”

这回喜子明显不高兴了,说:“你咋又来了?这种话对咱俩这情况是最大的忌讳,车到山前自有路吗。相信我,你也要相信自己。”

“可是,”我正要跟喜子辩驳,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打断我的话,站起身说:“别可是了,去不了深圳,待在这儿也不错啊!你瞅,这儿好像也不比深圳差哪儿去。就在这儿委屈一年,等明年,咱俩再到特区去闯一番名堂。年轻人要勇于闯,只有闯才是硬道理。”呵,瞅他那架势、那神情、那语气,好像是邓爷爷南巡演讲。

还是被喜子的乐观和无畏打败了,再看看眼前的“羊城”,竟也瞅啥都养眼,听啥都顺耳了。粤语及粤语歌曲,风靡全国地说着“广东普通话”的影视剧,大概是那时每个江北年轻人心中的最爱,所以那一刻忽然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陌生而熟悉,一种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好吧,或许是天意,就先闯闯“羊城”吧。这会已是日上中天,肚子开始“咕噜噜”作响,我“噌”地站起身,搂住喜子的脖子,说:“走,先喂饱肚子去,再怎么也不能苦了它。”

喜子用力给了我一拳,笑道:“呵呵,你可算开窍了!”

我跟喜子似乎一时忘记了这是在与家乡隔着千重山万道水的地方,忘记了来自荒僻的穷山沟。两个毛头小伙子,穿着千层底,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地走在共和国改革前沿的大街上,就如时尚都市里一道土香土色的风景。

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小的快餐店里,我俩每人要了两份盒饭。白如晶玉的米饭满满外溢,并且还是一荤一素地搭配,虽然每份才两块五,这在高消费的南国已是感觉有些奢侈,也觉着实惠诱人。风卷残云般把两份盒饭塞进了空瘪瘪的肚子后,好像还意犹未尽,我俩舔着嘴巴,捧着肚子,打着饱嗝,恋恋不舍得出了快餐店,引得路人不时侧目。饱餐后的惬意,无论什么都不再重要。

我跟喜子就在路人异样的目光里在车站周围胡乱转了起来,初来的新鲜感依旧很强烈,对于工作的事情和下一步的打算还不曾感到真正的压力与恐慌。正当我俩面对满目的繁华再次沉浸于美好的幻想之中时,一座叫做“喜洋洋”的摩天大楼引起了我俩的兴趣,而更吸引眼球的是大楼气派的门口一侧,一则不是很大却足够显眼的“招工启事”。我俩就如发现了新大陆般狂奔过去。红纸黑字的启事镶贴在一个镜框里,原以为是酒店要招工,不曾想这竟是一家名叫“好前程”的职业介绍所张贴的。启事上密密麻麻五花八门的用工信息看得人眼花缭乱,几乎每条都重笔标着“急招”字样,小心脏忍不住“嗵嗵”乱跳,喜不自禁。喜洋洋、好前程,还在十六楼,一连串的吉利,真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假思索,我俩前后冲进了大楼,也忘了乘电梯,“噔噔噔”一气便攀上了十六楼,在迷宫般的走廊里好不容易才寻到了“好前程”。

门大开着,不时有青年男女进出,人人喜笑颜开,而且也不乏与我俩模样差不多的。这更加让我俩看到了希望,坚定了信心。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我俩被一个戴着眼镜,瞅着极斯文的细高个热情及时地引进了另一个房间。一位秀发披肩,面容清秀,透着一股天然亲和力的俊美女子看到我们进来,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笑容可掬地招呼我俩坐在洁净柔软的沙发上。我的手心与额头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几乎是半蹲半坐的姿势。再瞅喜子,与我一般无二,但也隐隐感到他似乎还有一丝丝疑虑。

细高个见我俩这幅窘样,笑道:“别紧张,这可是我们经理,你俩在楼下时经理就注意到了。经理看你俩这么年轻,身体又好,就嘱咐我等你俩上来后要亲自接待。小伙子们,遇到贵人了,呵呵。” 我跟喜子齐声谢道:“是,太谢谢您们了!”细高个又笑道:“想干什么工作,好好跟经理谈谈。”

此刻鬼使神差,激动得不知所措中的我竟还发现细高个说完后冲那位女经理飞快地挤了下眼睛,然后便忙着招呼其他人去了。不容我对这个暧昧又狡黠的动作做过多的猜疑,便被女经理那甜美的柔软的广东普通话给征服了。

在女经理的魅力攻势下,我与喜子毫不犹豫的感激涕零地采纳了她的建议,郑重地在合同上签上了大名,摁下了刺目的手印,然后如数交上了所有的费用。女经理把钱塞进抽屉,对我们微微一笑,说:“现在合同已生效,受到法律保护了哦。去了要是不喜欢尽管来找我,我再给你们找别的。好了,这是地址,祝你俩好运哦。”

接过地址,我俩几乎要给这位观世音一样容貌与心肠的女经理磕头了。没想到不是特区的“羊城”竟也同样是遍地的机会,随便一脚便踢出了一块金子。

第二日,我跟喜子辞别了小旅馆的老板娘,一路用生硬的普通话打听着开始朝着希望出发。我俩要去的是一家“电子元件”厂,远在“白云”机场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似乎与最初的想像有些偏,但并不觉得遗憾,那位女经理的话始终让我俩热血沸腾。“什么人都是从最低层干起来的,你们俩这样年轻,又没什么高学历和经验,你想那些大的厂子或者什么的会收吗?所以要沉住气,相信不久后就凭你俩这条件一定会干出点名堂的。”金玉良言啊!我俩似乎除了感动,除了义无返顾地向着她指的这条明路前进,再无任何杂念。

“羊城”不愧为全国数得上的大城市,转乘了几路公交后,还要步行一段距离才能到达目的地。途中南国的繁华与美丽不时让我俩瞪大了双眼,所以并没感到丝毫乏累。穿出热闹的市区,走上一条有些陈旧的水泥路,远远地路的尽头绿树环绕的一座小厂便进入视线。心里一阵喜悦,双双加快了脚步。路两侧尽是菜田,油菜、生菜、莴笋、黄瓜等等还有很多叫不上名的,一片葱茏鲜活,生机盎然。这时节在家乡还是满野萧条,虽已立春,丝毫不见春的影子。马上便在这四季如春的地方工作赚钱了,而且不久的将来兴许还会在这里大展拳脚,安家落户也说不定。就这样痴想着来到小厂的门口,传达室的一位有些弓背的大爷喊醒了我俩的美梦。

“哎,小伙子,你们找人还是有别的事?”

因为大爷说得是本地语,我跟喜子一个字也没听懂,倒也能猜个差不多,喜子冲他一点头,笑道:“大爷,我俩是来找工作的,是这个介绍所介绍来的。”说完他把写有厂子地址和介绍所名字的那张纸条递给大爷观看。

大爷看过纸条,又打量了我俩一番,眉头间拧起了疙瘩,“唉”了一声,然后用比我俩还蹩脚的普通话说:“你俩先在这等会儿,我去问问管事的人。”

大爷起身出了传达,边望厂里走边回头瞄我俩,还不停地摇头。我俩不免就

觉得有些奇怪,甚至还蓦地有了一丝不妙的预兆。稍顷,大爷引着一名中年男子向门口走来,这大概就是他口中的管事人了。

“厂长,就是他俩,”大爷又是一叹,“唉,这个星期来好几拨了。”

厂长很不耐烦的对我俩说道:“我很忙,不想跟你们啰嗦,厂子从来也没委托过任何单位和个人替我们招工。再说我们是小厂,也用不了几个工人,你俩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说完把纸条还给我们,转身就回。

我与喜子连忙拦住他,急道:“可……”

“哎呀,我说得很清楚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就一点也不动动脑子呢?唉!”厂长推开我俩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与喜子望着他的背影,愣在那儿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小伙子,走吧,不会有结果的。”大爷的语调里满是同情。

“大爷,刚才您说这个星期来了好几拨了,是真的?”

“是啊,真不知道怎么会骗过这么多人。小伙子,往后可要多长个心眼了哦!要是身上钱不多了,就赶紧回家吧,不然就麻烦了。”大爷拍了拍我俩的肩膀,唉声叹气地进了传达室。

听了大爷的话,我跟喜子似乎方如梦初醒,差点就瘫坐在地上。我俩强忍着泪水与胸中的气闷,垂着头木然地出了厂子的大门,甚至都没对这位好心的弓背大爷说声“谢谢”。方才还是那么水嫩养眼的菜田,忽然就黯然无光了。我跑至路边,摸起一大块土坷垃狠劲地投向菜田,惊起一群麻雀,四下里纷飞而逃。

“干啥呀?砸坏了人家的菜不又招骂吗?”喜子推了我一把,“急有啥用?急能想出办法?”

“唉!”我一屁股蹲在地上,抱着头哭道:“这下完了,就是想走也没钱了。这些可恶的骗子,他娘的也太毒了!”

“别跟个娘们似的行不?”喜子提拎起我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走!”

我仍旧心灰意冷地哭道:“能行吗?合同都签了,上面写得清楚,不管发生啥情况,钱都不会退的。”

“合同上是这么写的,可他们明显是骗人,站不住理,”喜子拽着我的胳膊往前走边说,“再说,兴许这里面有误会呢,必须得回去问清楚。总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让钱打了水漂,就是拼了命也要把钱讨回来,要不光饿也要饿死了。这个时候,咱俩千万不能灰心,更不能害怕。”

我不得不佩服喜子,也为自己的窝囊样自责不已。我轻叹一声:“唉,在介绍所时我就感到有些不对劲,可还是大意了。喜子,我看你好像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吧?”

“还不跟你一样,头脑一热,啥也不知道了,”喜子苦笑道,“我还真想过咱俩先交上一个人的,要是万一出点差错也有个退路。这下好喽,呵呵。”

“一向足智多谋,临危不乱,冷静理智的小喜子却在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亏你还笑得出!”

“不是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嘛。放心,我也相信好事多磨。”

不管喜子是真乐观也好,装坚强也罢,反正他的话暂时把我心头的恐惧压了下去。等我俩折返到喜洋洋,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顾不得“咕咕”作响的肚子,又一气攀上了好前程。依旧是那位斯文的细高个,对于我俩的再次到来他似乎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惊讶,稍稍稳了稳我俩的情绪后,说:“经理正在接待其他人,应该一会就好了。”

呵,受到经理亲自接待的人还真不少。瞬间便明白了我俩当初所享受的引以为豪的特殊待遇,原来别人也很轻易便享受得到。

我跟喜子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后,两男一女从里面的房间走了出来,看他们比我俩那会儿还夸张的激动之情,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嫉妒。虽然昨天也是同他们一样,但没搞清楚真相之前,谁知道他们接下来是不是也会与我俩一样的遭遇。而此时也顾不了别人的事情,不等细高个说话,我俩便径直冲了进去。女经理似被我俩的举动有所惊吓,尽管细高个紧跟在我俩身后。她甩了甩柔顺的秀发,微微一笑,极尽柔和地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不喜欢那份工作啊?”

原来听得人酥软的声音,这会儿竟感觉有些刺耳,刚想发火,喜子及时按住了我。瞅他尽量压制着自己,语气缓和地说:“不是不喜欢,人家说压根就没招工这回事,我们想这里面可能有误会,所以也没跟人家纠缠,就回来再问问。”

“哦,是这样啊!”女经理清秀的脸上现出几分不悦,她干咳了几声,说,“这人也太不讲信誉了,怪不得厂子老做不大。工人招满了也不及时跟我打声招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嗨,这样的厂子不进也罢,以后也没得谈了。”

“经理,跟这样的小厂子犯得着生气吗?”细高个说,“我看这俩小伙子也是明理的人,再介绍一家就是了。”

“我就是觉得挺对不住他俩的吗,这样相信咱却白折腾了一天,”女经理脸上又恢复了原先可人的样子,“你出去吧,我再看看手头有没有适合他俩干的工作。”

细高个退出了房间,我跟喜子刚刚还强烈抵触的情绪似乎也渐渐缓和了些,然而吃一堑长一智吗,警觉性不曾有一丝松懈,所以喜子试探地问道:“经理,我们不想找了,您看情况有些特殊,能不能破个例,把钱退给我们。”

喜子这话一出,发现女经理的脸色极快的由晴转阴,又由阴转晴,她讪讪一笑:“这个真不行的了,因为我们还从来没有先例,而且我说了也不算,要汇报给总经理批准才行吗。”

“啥?总经理?那你,”我跟喜子几乎异口同声地惊道。

“看你们俩大惊小怪的样子,”女经理笑道,“我们公司很大哦,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分部经理嘛。”

“那你就跟你们总经理说说嘛。”我们俩的声音竟然也嗲了起来。

“就算跟总经理说了,我想也很难办,毕竟合同已具备法律效率了,看得出你俩也是有文化的人,应该懂一些的吗,”女经理极其耐心的同我俩解释,“不过你俩尽管放心,我们公司有承诺,不会让一位顾客失望的了。如果一个礼拜还不能给顾客找到工作,不管是谁自动辞职。”

毕竟还是年少无知,纯净如山间溪水一样的乡下少年,再一次被这位女经理的魅力与真诚打动。这次是两份汽车押运的工作,她说虽然工资少点,但相对轻松些,先干着,等有好一点的工作就设法通知我俩。我跟喜子再次用溢于言表的喜悦表示了感谢。出了好前程,忽然想起了应该乘电梯下楼,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这玩意,跟着人群涌了进去。电梯启动的瞬间,竟有一种失重的感觉,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就叫出声来。幸好给憋了回去,若不然糗可大了。几番停停走走,总算到了终点,两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来到街道上,才觉已是夕阳西下,还未吃过午饭的肚子又开始阵阵骚动起来。让我俩纠结的似乎还不是肚子,眼看夜幕降临,去哪里栖身成了头等大事。但别说最便宜的旅馆,哪怕是两块五一份的盒饭也不能去想了。可一想到女经理信誓旦旦的保证,心中也并没有多少忧虑,明天就能有的吃有的住了,一个晚上在哪儿不能凑合。

夜色渐浓,满街开始霓虹闪烁,流光溢彩,让人目眩神移。我跟喜子啃着最便宜的方便面,喝着最廉价的矿泉水,在羊城的大街小巷里不厌其烦地兜来转去,没有丝毫倦意。就借这机会好好欣赏一番羊城的夜景也不错嘛,而且还发现像我俩一般的大有人在,更不乏和衣而睡的,广场的角落里,桥洞下……大行李小包袱触目皆是,如逃荒的大军,与这繁华的景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映衬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热闹,富足与魅力。恍若隔世中忽然就有了一种恐惧感袭来,说不出道不明地缠绕在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已不听使唤,好多店铺开始打烊,渐渐的城市的街道上几乎只剩了昏黄的路灯。此时却忽然多了些穿着奇异的女人搔首弄姿的在街上招摇。其中有个竟还冲我俩抛了一个媚眼,吓得我俩睡意全无,拔腿便跑。 我跟喜子再怎么努力最终还是难以对抗瞌睡潮水般的骚扰,就寻思找一处僻静地好歹眯上一会,可你能想到的地方,别人也能想得到,总是晚那么一小步,人似乎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哈欠连天的总算在一条街巷里发现了一处还能容身的门洞,多一步也懒得走了,我俩一屁股靠进去,歪在一起便进入了梦乡。若不是人家店老板是为勤劳的主,谁知道我俩会做梦到几时。看来店老板早已见怪不怪了,用脚轻轻叫醒了我俩后便忙着打扫卫生去了。窝了一夜,腿脚已麻的不行,我俩互相搀扶着,又是哭又是笑的古怪摸样再次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哦,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昨晚的一包方便面,一瓶矿泉水早已被肚子洗劫一空,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工作马上就到手了,盒饭!盒饭!肚子发出了强烈抗议。

再次走进了那家快餐店,再次狼吞虎咽的每人扒了两份盒饭,肚子却又不争气了。看来早饭吃干硬的东西还真不行,何况又吃这么多这么急。我跟喜子揉着肚子皱着眉头挤上了公交车,满怀希望地踏上了第二次寻工的征程。只是没想到这次的地点仍不在市区,然更没想到的是再次的辛苦奔波换来的结果与上次几乎如出一辙。

巨大的失望与愤怒几乎快让我崩溃,显然喜子的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他不停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却再讲不出一句话。返回途中我俩总共跑了五次厕所,花去了两份盒饭的钱,一路上不知骂了多少次娘。来到喜洋洋乘着电梯上了十六楼,先去了不花钱的厕所狂解了一通,而后手也没洗便怒冲冲闯进了女经理的办公室。还是老一套,她极尽温柔,不急不躁的同我俩耐心地解释。我早已厌倦了她这副嘴脸,恨不得冲上去撕下她这幅让人作呕的面具。喜子还是阻止了我,却一字一句地道:“这回你说啥也没用了,不退钱我俩就不走了,我俩就在门口喊,你看着办吧!”

喜子话音未落,细高个虎着个脸走了进来,女经理一摆手又让她出去了,似乎是说我还摆不平俩穷山沟的毛孩子吗?她干咳一声,仍旧和颜悦色地道:“没这么严重吧?呵呵,”接着又叹了口气,“唉,真不知是你俩不走运还是我们公司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发生,真的!这次我以我个人的名誉和关系再给你俩联系一家,如果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我保证全额退款,并赔偿你俩这两天的损失。我现在就打电话,你俩可以听着。”说完她伸出纤纤玉指迅速而灵巧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你听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时而掩嘴甜笑,时而嗲声细语。不知道她联系的是哪家公司,是哪种工作,总之有戏。我跟喜子的心竟又鬼使神差的随着她的表情起伏起来。

最后女经理“呵呵”一笑,用撒娇的语气轻道:“刘哥,就这样说定了哦!不见不散,拜拜!”她把电话一挂,扭过头望着我俩,“如果你俩愿意,今晚就不用露宿街头了。”

“愿意,愿意!”似乎已是山穷水尽,心力交瘁,也没问究竟是份什么工作,我俩便点头如捣蒜。

太阳就如被一根绳子拽着往西边跑,眼看天又要黑了。说走就走,我俩再次从女经理手中接过地址,又一次挤上了公交车。正值下班高峰,车里人满为患,几乎被挤成了面条。我俩还是忍不住兴奋,在人群缝隙里研究起纸条上的地址:天河区某某道168号。这应该是在市区了,而且听人讲天河区还是羊城的市中心,看来真的是好事多磨啊!

公交车拐来拐去,停停走走,人群涌进涌出,上上下下,车内总没有空闲的地方,各种气味混杂在一块,呼吸都不顺畅了,但也难掩心中的喜悦。透过车窗,街道宽敞整洁,两旁高楼林立,绿树成荫,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地普洒在炫目的玻璃幕墙上,或者那些挺拨俊秀的花木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繁盛的羊城晚景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当“天河体育场”几个硕大的字体闪过眼前,知道已进入了天河区,激动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又挨了几站,终于要下车了,不等车停稳,我跟喜子便急不可待地挤向了车门。车门一开,“哗”,人群如水般泄出,而后四散开来。大约走了百米,我俩便寻到了168的门前。然而打死也不会料到168竟是一家高档的女性内衣店。两个土得掉渣的山里娃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我俩子就这样呆立在内衣店门口,就如橱窗内宛若真人般的模特。巨大的反差又一次引得路人侧目讥笑。我俩想进店里证实一下,可人还未进门,早已被两个浓妆艳抹,坦胸露乳的店员的话语奚落的脸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事不过三。我跟喜子的五脏六腑像被抽空了一般,有的只是汹涌的怒火与怨气,还有十二万分的沮丧。恨不得即刻便返回,按住那位骗人不打折的女经理痛揍一顿,但任凭你咬碎了牙气爆了头,双腿却如灌了铅。而此时夜幕四合,即便回去人家也早已下班了,我俩跌跌撞撞地瘫坐在内衣店一侧的楼角处抱头痛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啥哩?上次不还讲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吗!我跟喜子互相安慰着,尽管没有人理会两个山里娃的哭声,可还是感觉刚才的失态让人很难为情。喜子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哭丧着脸说:“咱慢慢走回去吧。”

这一天又是拉肚子,又是跑路,又是气得要吐血,整个人就像霜打得茄子,然而再怎么难受也不敢多花一分钱了。何况肚子刚刚舒服点,这会却又“咕咕咕”地来了情绪。走着就走着吧,反正夜长着呢。擦干眼泪,我挣扎着爬起来,跟喜子晃晃悠悠的顺着刚才所乘的公交车的路线往回走。

相比火车站,这儿清净了许多,但夜色还浅,也不乏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是少见那些大包袱小行李,便显得不那么乱哄哄的罢了。我俩仔细的辨认着方向,生怕一不小心走了弯路,即使争论不清也再懒得张口去问路人,似乎现在整个羊城的人都是大骗子,让人心生厌恶,就连商店里飘出的那些曾经为之着迷的粤语歌曲,此时听起来竟是那么的刺耳,就如噪音。当行至天河体育场附近的一处过街涵洞的时候,一首熟悉亲切又极为简单的旋律却如磁铁一样把我俩的脚步吸引了过去。

涵洞很宽敞,路面用印着花纹的漂亮的水泥砖铺成,洞内顶部排成很长一串的别致的灯具,闪着柔和温暖的光芒。在涵洞內几步远的右侧洞壁下,一位长发过肩,带着黑边眼镜的帅气的年轻小伙双腿微叉,怀抱吉他,自弹自唱: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现在工作很忙吧,身体好吧?我现在广州挺好的,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虽然我很少写信,其实我很想家……声音些许沙哑,透着一股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沧桑,却也极具穿透力,无法不让人驻足,动容。想原唱者若听到也会有几分羞涩。

行色匆匆的路人或做短暂的侧目,或静静地驻足倾听。我跟喜子从未见过听过这样的阵势,虽被歌声深深打动着,却只能远远的待在一边竖起耳朵,脸上满是惊奇和赞叹,似乎刚刚的沮丧懊恼,饥饿乏累统统跑去了脑后。当旋律过半,我俩眼瞅着一对恋人模样的男女走到小伙的近前顺手丢下一张钞票后,才看见他的前面吉他盒铺开着,里面或大或小白花花的极惹眼,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在我想来他应该暂停演唱说声“谢谢”,哪怕一个表示谢意的动作也行。但他始终保持着直视前方的样子,神情淡然从容,似乎他的眼睛里只有音乐。我搞不明白,再细想一下,似乎只有这样或许才是对他热爱的音乐的尊重,对那些路人的尊重吧。应该是的。听他唱到动情处,不经意地看到镜片后面有亮闪闪的一行滑下,我蓦地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似的,蹲在地上再一次掩面而泣。喜子大概跟我一样忽的就跌回了现实,也紧随着我蹲下来,搂住我的肩头“吧嗒吧嗒”地掉开了泪珠子。一封家书也是与家人的约定,也是炫耀的资本,说好了一安顿下来便给家里写信回去,可眼前这糟糕的情况,别说工作了,想回家都难了,而且食宿都成了问题,眼看就流落街头了。事实上已经如此。

正当我跟喜子唉声叹气,一筹莫展,忽然有两张十元的钞票伸到了面前:“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不害臊啊!呵呵。”不知道歌声是何时停止的,他已经背起了吉他。我俩被他的这个举动显然弄懵了,抬着两双泪眼不知所措。他捉过我的一只手,把钱塞进去,微微一笑道:“阳光总在风雨后,坚持!实在不行就先回家,哪儿也不如家好。等调整好状态,再出来闯吗。”说完他冲我俩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便转身匆匆而去。此时我俩如同他刚才一样,面对这“雪中送炭”的萍水之情竟连个“谢”字也说不出口,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璀璨的霓虹之中。

“喜子,咱应该撵他去,说不定他会帮咱回家。”

“唉,看得出人家也不容易,可也说不定。”

我俩虽都有此念头,但不知为何谁也没有动弹。

依然是方便面矿泉水,我跟喜子带着来羊城后无比的感动与温暖,边吃边喝边走。我把最后一口面塞进口中,舔着嘴角处的残渣,说:“喜子,我相信他不是这儿的人。”

喜子“咕咚”灌了口水,说:“我相信不管哪儿还是好人多,听他口音应该是咱北边的。还是咱北方人好啊。”

我说:“喜子,他说得对,咱不如先回家吧?”

喜子叹了口气,说:“瞅眼前这处境,不回家也不行了,就是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把钱要回啊。”

我咬牙道:“硬的怕不要命的!明摆着这是骗人的,实在不行就报警。”

喜子抬头望了望天,而后悠悠地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第一次得到喜子的认同,在这样的境况下心里竟还隐隐地生出了一丝得意,借着路灯的光却又发现他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不情愿。然而这任性盲目和急躁冲动的代价似乎早已把当初的豪情击得粉碎,纵使再心有不甘,回家的念头总会压倒一切。

肚子得到了稍稍满足,我跟喜子的脚步不觉也快了许多。两个年轻的土老帽穿梭在灯火辉煌的繁华的都市街道上,不知在路人眼中是一道怎样的风景?我俩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个,更没有心情欣赏这流光溢彩的大都市的诱人夜色,只是一路疾走。将到喜洋洋附近时,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没了光亮,夜已很深了。但那些大包袱小行李还是挤挤挨挨,触目皆是,这似乎才应该是这座南国都市中独有的一道美景吧。这些人或许有跟我俩相同处境的,或许还有怀着无限憧憬刚刚加入的,不知为何,面对此情此景,心底陡然升起了一股悲凉。尽管人流如潮,然而同这座暗流汹涌,又无比坚硬的城市比起来我们又是如此渺小,微不足道,最终能抵挡住的会有几个呢?此时无心也无力思考这些,只想尽快赶到那座关乎着我俩命运的地方去。 远远地看到喜洋洋几个大字闪烁,心里似乎有了着落,紧跑几步过去,发现门口有一辆白色130满载着一车桌椅等杂物正打着火准备出发。我跟喜子好奇地借着昏暗的路灯和喜洋洋的灯光,看到车门上印着“平安搬家公司”一行字,心想:发达地方就不一样,搬家公司都有,还有啥不能干的?可是谁这么晚了还搬家?真奇怪。车子“突突突”窜出几股青烟,一加油门呼啸而去。我俩也再无兴致琢磨,此时感觉腿肚子似乎已朝前,瞌睡也重重袭来,忙寻了个勉强避风的所在,挤靠在一起便沉沉睡去。

又是一个喧嚣的早晨,只不过阴云替代了阳光的位置,东风尽吹,这南国的雨说来就来了。细密的雨丝淋湿了回家的梦,揉揉惺忪的睡眼,舒展了下酸麻的身体,望望灰蒙蒙的天空,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再瞅大楼内已有人进出,忙不迭爬起钻了进去。电梯没开,只好呼哧呼哧地爬到了十六楼。

好前程的门口或蹲或立的围着几个男女,表情几乎跟我俩一样愤怒和沮丧。猜想这几个肯定也是上当受骗的,也好,人多更好办。我俩急走过去一问,果不出所料。同病相怜的来自天南地北的一群陌生人瞬间便亲如兄妹了般,且同仇敌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因为个个都太心急了,离人家上班的时间还有一大截呢,我们就在门口互相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有位小姑娘还失声痛哭起来。正当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小姑娘的时候,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咦!‘好前程’的牌子不见了!”这下小姑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大家伙这才留意到好前程的牌子真的不翼而飞。

“不会是咱们走错了吧?”又一位憨憨的小伙子说道。不会吧,来几次了。但我们还是把十六楼所有的房门都查了个遍,“好前程”当真一夜蒸发掉?!有位黑红脸膛的应该是位大叔级的汉子气冲冲回到原先的地方,又是踢又是砸地叫骂:“里面到底有人没人?他娘的,你们这些大骗子,再不开门老子就去报警!”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一位年轻的保安,他一手握着电棍,一手掐腰,大声吼道:“不到上班的时间放你们进来是因为下雨,可怜你们,倒在这儿胡闹上了,成心打我饭碗啊!这家昨天晚上就搬走了,真是的,也不问问就乱来,你们赔得起啊!”

听保安这话大家伙更是六神无主,慌了手脚,而我跟喜子也忽然明白了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幕。于是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是不是十点左右?”

“是啊。”保安斜眼打量着我俩,有些纳闷地道。

“搬哪儿去了您知道吗?保安大哥!”大家伙用哀求的语气纷纷问道。

保安手一摊,说:“这就不清楚了,不在咱管辖之内吗。再说人家要搬去哪儿,干嘛要对咱讲啊,你们说对吧?”

“可这就是家骗子公司,你们不知道啊?”大家情绪有些激动。

“这个更不归我管了,我只是个保安,咋清楚这里面的事,别说我还是新来的,”保安显然也不耐烦了,而且看上班的时间到了,并已有人陆续乘电梯上来,便连推加桑地道,“别在这儿磨蹭了,没用!有这功夫还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赶紧走吧,走吧。”

我们忘了是从楼梯还是电梯下得楼,每个人都不说一句话,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这时刚才那个小姑娘忽然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雨也簌簌的落紧了,大家的心情越发的糟糕透顶。“报警去!”还是那位黑红脸膛大叔。对呀,这也是我与喜子最坏也是最后的打算啊!人慌无智,幸亏遇见这位大叔。没人有异议,一行人冒着雨含着满腔怒火与希望走入了最近的车站派出所。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身体微胖的男性人民警察,从我们一进门他脸上就始终挂着笑容,好像天生就这一个表情,让人感觉不到亲切,反而从心里有些反感。他先让我们一一出示了身份证,而后要我们选一个代表来说,不要乱哄哄的。我们这些小年轻没见过世面,就一致推举了黑红脸膛的大叔。大叔虽然同我们一样也是第一次走出穷山沟,还有些暴躁,毕竟比我们大胆和成熟。果然他没让我们失望,你瞅他唾沫飞溅,气愤填膺,且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警察同志边听大叔讲边飞快的用笔在本子上划拉,等大叔话一落地,他也把笔一撂,还是那副表情,不紧不慢地道:“就这些?”

“就这些,”大叔心想难道这还不够啊,“希望您们赶快查一下,给我们讨个说法。”

“呵呵,性子还真急,当初要不心急也不会上当吧?”警察同志望着我们窘迫的样子好像很好玩,顿了顿又道,“我们肯定会查,就是这样的事情最近发生太多了,而且也没有你们想的那样简单,你们得耐心等。您们等得起吗?”

大家不知道这笑面虎一样的警察同志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纷纷哀求道:“警察同志,先查查我们的吧,我们吃饭的钱都没了。”那个爱哭的小姑娘又嘤嘤地抹开了眼泪。

“不要激动吗,”警察同志拿起手中的笔轻轻敲打着桌子,“我看这样吧,你们留下地址,先去收容所,这样在外面没个着落太危险,影响也不好,至少那里有的吃有的睡吗。去了后让你们的家人寄钱过来,就能很快回家了。哪儿也不如家好啊!也请你们放心,案子一破,”说到这儿,他拿起本子一晃,“就按这地址给您们寄回家,你们说这样行吗?”

以前听到过收容所这个词语,总以为跟监狱差不多,现在经这位警察同志一讲虽然稍稍明白了些,但一听到要家里寄钱过来,我跟喜子不知哪儿来的默契,互丢个眼色,拔腿就奔出了派出所,真的害怕他们会强行把人送去。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动心或者也跑了出来,反正我俩是死活不会去的,若以这样的方式回家,堂堂七尺男儿,还有啥脸面见人?就是要着饭回去,也不走这条道。无论如何也不行。其实最让人可恼的是,这案子怎么就麻烦了?在我俩眼中再简单不过了。胳膊始终拧过大腿,谁知道这警察是不是他们的亲戚,还是什么干爹、干叔、干哥哥呢?

逃离了危险之地,我跟喜子抱着膀子游荡在羊城的风雨街头。尽管在南国,但毕竟还是初春时节,衣服已湿透,也已脏乱不堪,而且饥寒交迫,神情落寞恍惚,与街头的乞丐一般无二。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不觉竟转回了曾经进去吃过两回盒饭的快餐店。时已正午,店内顾客一波波络绎不绝,生意火的不行。此刻雨势又大了,我俩急忙钻进了店门硕大的雨罩下,贴在一侧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显然我俩影响了不时进出的顾客正常行走,面对异样的目光,只能频频报以歉意的一笑。

老板娘大概听到了顾客的抱怨,起身来到门外,一眼就认出了我俩,很惊讶地道:“是你俩啊!这是怎么了?”

生意人的眼就是毒,只来过两次而且都这模样了还能认出,我跟喜子讪讪笑道:“雨太大了,避一会就走。”

“可我这门口本来就不宽敞,你俩往这儿一站,太影响生意了,”老板娘说到这儿稍稍一顿又道,“要不你俩进来吃点东西吧?”

“我们还不饿,不饿。”我俩当然知道老板娘的话外之意,可实在又寻不到其他避雨的地方,只能装呆卖傻。

老板娘似乎也不忍心强赶我们,叹口气道:“等会雨一小就到别处去吧。”

既然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了,不管雨大雨小我俩都该赶紧地滚蛋,可老板娘刚要转身进店,喜子却不知为何一把拉住了她,急切而又吞吞吐吐地道:“阿,姨,看您这么忙,不想再多找两个,打下手的吗?”

“我这是小店,再忙也用不开太多人,你俩去大点的地方问问吧。”

老板娘想推开喜子的手,可喜子竟不依不饶,继续哀求道:“我俩只想赚个回家的车票钱,您要我俩干多久都行,求您了,阿姨!”

瞬间我理会了喜子的用意,跟着他哀求起来。

“不是我不想帮你们,真的不行,你们到别处试试吧。”老板娘还是推开了我们转身进了店门。我俩呆呆地立在那儿,心比这雨水还凉。此时雨竟然说停就停了,天也露出一丝亮色,看来想不走也不行了。刚一步一回地走下台阶,听得有人在喊,心中不由一阵惊喜,猛回头看去,却发现一位服务员一手端着一份盒饭撵了下来。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受到了侮辱,泪水刷的便汩汩而出,泪眼朦胧地朝店内望去,模糊看见老板娘一下下地摇头。不管怎样,面对这升腾着热气香气的盒饭,肚子开始极不争气的抗争,而刚刚感觉到的一丝亮色瞬间又被黑沉沉的阴云缝合。我俩稍一犹豫,而后接过盒饭转身便狂奔而去,眼泪伴着雨水在羊城的大街上飞散,有米饭洒落都不知。

一路狂奔到车站附近的立交桥下,发现所有空闲之处早已挤满了大包袱小行李,人人都在抱怨这该死的天气。靠近路边的不时被过往的车辆溅起的泥水袭击,便咒骂着试图硬往里钻,人群也就无片刻安静的时候。我跟喜子绕着桥找了一圈,好歹看到了一处积满雨水的坑洼地带还无人光顾,反正浑身上下已湿透,我俩扑扑踏踏地便钻了进去。靠在冰冷的桥墩上稍稍缓了口气,打开已所剩无几的盒饭,互相苦笑了一下,而后生怕会再浪费掉一粒米,小心翼翼地对付起那仅剩的半盒米饭。待把最后一粒米卷入口中,身体似乎也有了一丝暖意,糟糕的情绪也暂时稍稍得到了缓解,雨声也再一次渐渐消停。这南国的天气还真怪,下就痛快地下个够,一会停一会下的,这不折腾人吗?人群陆续钻出,如雨水一样,流入了大街小巷。

我跟喜子寻了个公厕,打开各自的帆布包,各自翻出一身衣服。也幸好包够厚,衣服才不致被雨水浸透。顾不得羞涩,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又迅速而慌乱地穿戴整齐。然后把替换下的拧干塞进包中,这才长舒一口气,前后出了厕所。填“饱”了肚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心情似乎也轻快了许多。但喜子好像不能忘记在快餐店的一幕,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满街花花绿绿的招牌,轻道:“小亮,咱试着自己找点活吧,实在不行的话,只有听那个警察的了。”

我说:“当初咱不就是抱着这个想法来的吗,都怪咱太幼稚,太心急了。”我既没反对也没表示赞成,只管跟着喜子的脚步满街串了起来。

不知问了多少家小餐馆大饭店,小厂子大公司,但结果只有一个。没有人肯相信留下我俩,不管如何低三下四,苦苦哀求。究竟为什呢?其他人又是怎样找到工作的呢?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让我俩心灰意冷,带着满腹疑虑与失落,怅然地踟蹰在街头。当我俩极度无助无望的时候,一座高耸的塔吊蓦地吸引了我俩的目光。虽然身无别的长处,可有的是力气,当个小工应该没问题吧。喜子两眼放光,冲我一点头,然后我俩似发现了救命稻草般向着塔吊奔去。 大概是受到了天气的影响,工地上很清静,倒有工人嘻嘻哈哈的不时进出着工地简易的大门。我跟喜子截住几个工人,求他们带我俩进去见见工地的领导。没想到他们很热情地引着我俩先是来到了门口的传达室。经过他们的一番沟通,再加上我俩的诚意,传达室的人最终挥手放行。真的太感谢这几个热心肠的工人了,高兴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几乎要当众落泪了。

来到工地负责人的办公室,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看到几个工人领着两个陌生的,现着疲惫慌乱,无助而又满含希望的面孔显得很惊讶。等我俩吞吞吐吐的表明了来意,他把耷在额前的几缕头发向秃处理了理,表情很是为难地道:“你俩这情况还是头一回遇到,不太好办。”

听他这话,我跟喜子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他见我俩这样,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同情,或者别的什么,拿眼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我俩似又看到了希望,没想到他还是有些无奈地道:“看你俩这年纪应该刚下学不久,要是大工的话或许还能考虑考虑。你俩也看到了,工程以接近收尾,很多地方都开始窝工了。建筑这行不好干,你俩再去别的工地问问吧。”

无论用任何手段表示我俩的诚意,他却借故有事离开了。既然领导不肯,几个工人也爱莫能助。这一次的失败比任何一次都让人感到绝望,也让我俩明白了一技之长的重要。浑浑噩噩地出了工地,我跟喜子竟杵在工地前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再次抱头痛哭起来。

一阵刺耳的剧烈的汽车鸣叫声把我跟喜子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这才意识到我俩阻碍了车辆正常行驶,慌忙跳到一边。一辆白色的货车“叮咣”而过,隐隐还听得司机的咒骂之声。因为路况不好,车子开得慢,我俩听得真真的,但也只能忍气吞声。就在车子驶过眼前的一瞬,我俩几乎同时惊呼一声:“平安搬家公司!”羊城很大也很小,眼前似乎柳暗花明!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回好像真的遇见了救星,真的看到了希望,我俩大声喊叫着追撵着车子:“师傅,停一下,停一下吧!”

司机师傅肯定以为是碰到了俩疯子,丝毫不肯理会。幸亏路不好,我俩才不至于被他甩很远。一路跌跌撞撞地追至一居民小区附近,远远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司机和另一人下车后,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奔跑了一天的我俩也不知哪来的气力,飞一样冲了过去。走进小巷,一抬头便发现了一个让人万分激动的木质招牌:平安搬家。不知道他们为何选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开公司,这会也没闲情考虑这些。

门开着,我跟喜子急不可待的气喘吁吁地闯进去。绕着墙根一溜大通铺首先印入了眼帘,应该是搬家工人吧,或蒙头大睡,或靠在墙上吸烟,个个安静得很。对于突然闯入的我俩,他们仍旧没表露出半分惊讶与疑惑。相反他们的无动于衷和漠不关心到把我俩弄得很不安,大概是太难得这样的天气了,谁有多余的精力对这感兴趣。但刚才的司机和另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却气势汹汹地把我俩拦在了门口,而那个领导模样的极不友善地呵斥道:“你俩是干嘛的?这是闲逛的地方吗?出去出去!”说完两人便推搡起来。

我跟喜子紧紧扒住门框,急道:“师傅,我俩是想跟您们打听件事,不是来闲逛的。”

“我们又不认识,打听啥啊?”领导不耐烦地道,“赶紧走,没见工人都在休息吗?”

“只耽误您们一小会,求您了!”

我俩的坚持总算让领导动了恻隐之心:“问吧问吧,赶紧的!”

我跟喜子便把昨晚看到的一幕你一言我一语的详细说了下,最后急切地问道:“您们能不能告诉我俩他们搬哪儿去了?”

听完我俩的话,领导干咳了几声,说:“嗨,这么大个城市,叫‘平安’的多了。你俩去别的地方问吧。”

当然知道他是在撒谎,我跟喜子怎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继续哀求道:“师傅,您就告诉我俩吧,我俩真的走投无路了!”

瞅我俩眼泪都快下来了,领导摇摇头,说:“好吧,你俩等会,我把地址写纸上。”

我跟喜子眼泪巴巴地望着他走进里面,眼泪巴巴地盯着他出来。

领导似乎突然又有了顾虑,刚要把纸条交给我俩,忽的又拿了回去,一脸严肃地道:“咱可说好了,本来我们应该对客户保密,你俩千万不能露馅啊!”

“您放心,打死也不会,您是我俩的大恩人呀!”我跟喜子又作揖又鞠躬地接过纸条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喜子又拽着我回去了。我不明就里,只是听他很难为情的对刚才的那位领导笑道:“师傅,您这儿还缺人吗?”

领导跟司机会心一笑,说:“是啊,正缺人呢。”

看来喜子还是不情愿就这样走人,不肯放过一丝机会。其实听到领导这样讲,我心里也是忍不住一动。

“您看我俩合适吗?”喜子眼睛一亮。

“太合适了!”领导一改先前的面目,热情地招呼我俩,“你俩真想干就到屋里谈谈吧。”

这么快就时来运转了,让人措手不及,就像这“羊城”的天气。我俩喜滋滋地跟着“领导进了里屋,望着坐在办公桌后的他,怎么瞅怎么顺眼,就如救苦救难的活菩萨。领导看着我俩憨傻的模样,微微一笑,说:“其实看你俩瘦瘦弱弱的并不太适合,可看得出你俩现在很需要一份工作,我也是同情你俩的处境。”

于是我跟喜子又千恩万谢了一番。

领导接着说:“是这样的,来我们公司做事,必需要把身份证押在我这儿,因为我们不想看到有工人干着干着招呼也不打就一走了事,影响公司正常的运转。虽然有些不近人情,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当然这也是个别现象。我们也相信工人,可也要以防万一嘛,希望你俩能理解。”

“理解,理解!”我俩不但十二万分的理解,还痛恶起那些不讲信誉的工人来。

“谢谢你俩的理解,”领导似乎被我俩感动到了,继续说道,“我会尽量安排你俩些轻松的活干。不过还有一点,公司规定有两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间只管食宿,不发工资。试用期结束,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只能卷铺盖走人。但你俩我会特殊照顾一下。”说完他拿眼盯着我俩,仔细观察着我俩的表情。

听喜子轻轻叹了口气,似接受了这看似合理,也极人道的条件。我不知为何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想是被人骗怕了。再看那张活菩萨般的脸,已是狰狞丑陋,让人憎恶,不由分说拉起还在犹豫的喜子就跑了出来。

喜子虽然不甘,但并没有责怪我,好像还小小地服了我一回。黑夜再次笼罩羊城,透过满街闪烁的霓虹,竟有星星在顽皮地眨着眼睛,不知何时天已放晴了。还是用那晚在天河体育场附近的过街涵洞里,被人施舍而来的钱买了矿泉水方便面。似乎再也忘不掉那位歌手,若不是他,我俩恐怕真的要沦为乞丐了,虽然眼前这处境与乞丐也相差无几,但还不至于向人伸手的份。他的动人歌声似乎又飘至耳前,这个时候他也肯定又去了那里,用歌声一遍遍吸引着路人匆忙的脚步,滋润抚慰着他们饥渴疲惫的心灵。有泪伴着咀嚼声滑落,我偷瞄了眼喜子,见他的眼睛同样被霓虹映得闪闪发亮。是的,那位萍水相逢的“歌手”似乎是我俩在这儿唯一的感动,唯一的暖暖的收获。

痴痴想想中又在羊城的街头挨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相信这也是最后一个。太阳渐渐升起,温度越来越高,我跟喜子心中的怒火更是随着与好前程的接近越来越剧烈,像一枚能量巨大的炸弹,但等着目标一出现,便义无返顾的引爆。

他们的“贼巢”依旧选了一处相对繁华,人流密集的地方。当“阳光大厦”几个字进入视线,竟让人觉得万分厌恶与恶心。这些人真会找地方,可谁知道他们又在背地里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次是在更高的十八层,又是一组吉利的数字。我俩乘着电梯像要去战场且随时追备好牺牲的战士一样,斗志昂扬地闯进了好前程。

或许刚刚洒下饵的缘故,还不见有鱼儿游过来,那些个熟悉的面孔正挤在一块兴致正浓的闲聊着。显然,两位老友的突然到访多少令他们有些慌乱,但很快就各自镇定如初,纷纷同我俩热情地打招呼。然而不知怎的望着眼前这一张张险恶虚伪的嘴脸,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竟一再被自己痛苦的压制着,我跟喜子又一次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我俩强装笑脸,如同那位笑面虎一样的警察,逐一应和着。女经理笑眯眯地问道:“我们真是有缘哪!怎么,工作不顺利还是有别的事情?”

这下怒火再也控制不住,刚想发作,喜子用力踩了我一下,依旧保持着笑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我俩只想回家!”

“哦,这样啊!”女经理故作惊讶,她似乎也早已清楚我俩此行的目的和决心,先是微微一笑,后又满脸严肃地道,“不管你俩发生了什么事,但公司的规定谁也不能违背。看你俩也是真的想家了,好可怜哦!我就退张车票钱给你俩,总经理那边我会搞定。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哦!”

可怜?可怜还不是被你们这帮大骗子害得!亏你还说得出口!我跟喜子感到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在心里发泄不满,胸脯剧烈的起伏,却不说一句话。“好吧,我再以个人的名义每人给你俩五十块,就当作饭钱总可以了吧?”女经理说着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百元大钞分成两份伸到我俩面前。

不管怎样,先把这些弄到手再讲。我跟喜子一把抓过塞进衣兜,正要再据理力争,却发现我们已被围在了当中,而且竟有两个彪形大汉不知何时也加入进来,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俩,让人毛骨悚然。本来拿到地址后,也惦记起那位黑红脸堂的“大叔”和那个爱哭的小妹妹等人。说得好听点是仗义,自私点就是人多力量大,但也不过分吧。可人海茫茫,又几乎身无分文,不敢再耽误哪怕一天的时间。这会也更容不得有后悔的时间,再不走,别说回家,恐怕小命也要丢在异地他乡了。惊慌失措中电梯也不敢等,顺着楼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阳光大厦。又生怕他们会反悔追来,忙不迭又挤上一辆公交车,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些。摸着衣兜内嘎嘎作响的票子,仿佛家已在眼前,家这个字眼竟是从未有过的让人心潮起伏。才离家几天啊,可怎么老感觉已离家有几年那么久了呢。我跟喜子又一次失声痛哭。

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南国的繁华与美丽,肮脏与丑陋,自车窗外迅速向后退去,一种无以言表的踏实与疲倦席卷整个身体。我靠在座位上,懒得再去想前想后,只管闭着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朦胧中听得喜子轻轻的却毅然决然地说:“我还会回来的!”我却往下滑了滑身子,努力让自己再舒服一些,无比厌恶地咬牙嘟哝道:“我绝不会再踏入这里半步!”

两年之后,喜子果真兑现了他的诺言,且很顺利地闯出了一番名堂,让人刮目相看。我既不羡慕也不后悔,因为我始终无法改变对那座城市的印像,那位“女经理”说得对,我不适合那座城市。然而若干年过去了,忽然发现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几乎满大街都贴满了大红的透着喜庆的招工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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