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凤菊“吭哧吭哧”地挑着两桶泥水艰难地从湾底爬上来,汗水早已湿透了薄薄的衫子,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更让她觉得难堪的是越发傲挺的胸脯,被那一双双贼溜溜放光的眼睛乱钻。她也不敢休息,一气又“吭哧吭哧”来到自家玉米田。两桶泥水倒进去,淌了没半尺远,“滋滋啦啦”便没了踪影。日头烤得庄稼几乎一点就着,人也是口干舌燥,呼气就跟吸火一样,汗珠子源源不断地往外冒。邪门了!这不能是汗了,该是血了!凤菊边摘下头顶的洋草帽一个劲地呼扇,边用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肩膀,疼得直呲牙。谁爱挑谁挑,我是死活不干了,人都熬不住了么!
凤菊抹了把汗,抬头看了看火一样的日头,瞅瞅满河滩里蚂蚁般上上下下的老老少少,没好气地踢了一脚扁担,又望望不远处的金牛山在太阳的炙烤下似乎像一座“呼呼”冒烟的巨大烟囱,索性一屁股坐在地头,再也懒得动了。
以往金牛河费劲地钻出逶迤的金牛山便没了束缚,长舒一口气,“哗”地四下里散了开来,又被金牛山奇巧的余势一环,便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水库”,之后慢慢收拢乖乖蜿蜒西去。高处望,天然的“小水库”像极了一个倒放的大葫芦,因此便没随了金牛山的姓氏,而被生活在此的乡人冠之一个贴切的美名——葫芦湾。往下百余米,一座长长的青石桥横卧两岸,如一根扁担挑着南北两个村子。其实金牛河充其量也只是一条小溪,只有在雨水丰沛的季节它才像一条河流。
但就是这样一条河、一个湾,在乡人的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枯竭的时候,年复一年润泽着两岸的一茬茬庄稼、一辈辈人。然而自从麦收后洒落了一场急雨,日头就整天地占据了天空,偶尔飘过一两片薄云,也是急匆匆一掠而过。本来就不富余的河水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乡人们昼夜在田间河里穿梭,可咋也较不过日头,似乎只打了个盹,河水便被日头吸干了,有的只是皲裂如树皮的河床。于是两岸村子的抽水机齐刷刷转移到了山脚处的葫芦湾。
这个季节,三五天不下雨庄稼就会给人脸色看,何况已接近两个月滴雨未落。山里的大小泉眼几近偃旗息鼓,小小的葫芦湾怎禁得住几台抽水机彻夜不停得猛抽。很快机器就没了用武之地,乡人们便全家老少齐上阵,肩挑人抬,不给葫芦湾留下哪怕一滴泥水。要知道刚刚尝到了“大包干”的甜头还没几年,庄稼人看着庄稼比自己的命都金贵。
这金牛河咋说干就干了呢?端午过后不久的那个月夜,俊生哥还像鱼一样在湾里戏耍来呢。想到俊生哥,想到那个月夜,凤菊脸上“刷”地飘起了两朵彩云。
那晚,凤菊刚收拾好碗筷便听到了院外熟悉的猫叫声。死猫又乱叫!凤菊心里暗暗骂着,脸上却掩饰不住喜悦,一甩辫子飞出了屋门。虽然俊生跟凤菊的恋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两家大人也商量好秋后就把俩人的亲事定下,但俊生还是习惯以这样的方式跟凤菊幽会。即便定了亲,在乡人眼中随随便便来往也是有伤风俗的。这夜晚的猫叫声,凤菊爹妈心里当然也是瓦亮瓦亮的,毕竟年代不同了,且两个孩子的婚事不知让两个村子的多少人眼馋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然而再怎么天作之合,老两口还是多少有些担心,这种事吃亏的总是女人嘛,所以每次也不忘了嘱咐一声:“凤菊,早点回来,别疯起来没头。”凤菊早已奔出了院子。
俊生凤菊借着月光一路追追打打来到葫芦湾畔。明月当空,蛙鸣阵阵,湾畔绿草如茵,野花似繁星。听得对岸有脚步远去,似乎有人刚刚在湖中嬉戏,湖水涟漪荡漾,晃碎了一湾月光。一溜小跑,两人已是大汗淋漓。俊生笑道:“这些人还真知趣,赶紧地给咱腾地方了。”说着牵住凤菊的手就往湾里跑。
“不了,俊生哥,不了,我害怕。”凤菊瞅着月光下闪闪的湖水尽管很美,心里却突然又感觉一阵阵发毛,打起了退堂鼓。
“哈哈,瞅你吓得,怕啥呀?就巴掌大的地方,水深也不到你脖子,最适合学游泳了。来,有我在,甭怕。”俊生边鼓励边拖着凤菊一步步靠近水面。
“俊生哥!”凤菊吓得音都变了,狠劲地挣扎着,“不学了,我要生气了!”
俊生松开手,依旧笑嘻嘻地说:“不是说好的吗,咋这会又变卦了?是谁整天嚷嚷着要学游泳的?还要做第一个在葫芦湾里游泳的女人,是谁啊?”
“不理你了。”凤菊撅着嘴白了俊生一眼,一屁股坐在湾畔上,随手揪下一朵叫不上名的野花摆弄起来。
“哟,真生气了?不学就不学呗,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喽!”俊生做了个无奈的动作,而后紧挨着凤菊坐下。
“啥意思?”凤菊用肩膀顶了一下俊生。
俊生说:“等秋后咱俩的亲事定下,我打算跟着俊山哥去省城打工,你说,这个夏天你学不会,往后还有机会吗?恐怕要等到成了我媳妇才行。不过到那时,你就该当妈了,也没心思再做葫芦湾里第一个会水的女人喽。”
“谁要做你的媳妇?谁要当妈?”凤菊一把将俊生推倒,两手猛挠俊生的咯吱窝,脸红得就如五月的石榴花,“再说,谁答应你去省城打工了?去也得一块去,要不谁放心?”
俊生滚来滚去,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却不反抗,任由凤菊惩罚。许久,凤菊停止了动作,大概觉得累了,也心疼了。她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嗔道:“看你再敢胡说。”
“不敢了,不敢了,被你整得热死了,”俊生爬起来,三下五除二褪去衣物,只留了短裤,“我先下去爽爽。”说着紧跑几步,一头扎进水中。瞅他一会仰在水面,一会潜入水底,一会一串跟头,搅得一湾水似开了锅,搅得凤菊心里痒痒的。
“凤菊,又馋了吧,我上去歇一会再教你啊。”俊生鱼一样滑过来,爬上岸,气喘吁吁地仰躺在凤菊身边,头枕着双手望着当空的明月,一脸的惬意。
俊生还是第一次在凤菊跟前这样无所顾忌的赤裸着,清丽的月光洒满身体,浸透月光的水珠散落在黑亮的发梢、浓密的眉毛、一张一翕的鼻翼、轻轻起伏的结实的胸膛,还有平滑的腹部,更显得青春健美,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成熟男人的味道。轮廓鲜明的双唇,微微上翘的嘴角,在月光下清晰又朦胧,透着一种撩人的诱惑。凤菊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斜一下,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地狂跳不已。
时间似乎凝固,静得只有心跳,却是出奇的美妙。凤菊忍不住再次偷偷斜过眼去,却发现俊生不知何时闭起了眼睛,似睡着了一般。她不知俊生是故意还是真地睡着了,可她此时就觉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大胆地转过头,慢慢,慢慢地俯下身去。炽热的嘴唇离那微微上翘的唇角越来越近,她感觉到了那一张一翕的鼻翼里发出粗重地喘息声,甚至听到了比她还剧烈的心跳。正当她柔情荡漾时,一双有力的大手铁钳一样环住了她的脖颈。凤菊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到,但这感觉又是如此美妙。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想什么都是多余且无力的。凤菊闭上眼睛,迅速且几乎反客为主地迎合起了那两瓣火一样的嘴唇。两人在湾畔你上我下地翻滚,忘情中不小心滚入水中……
清凉的湖水让凤菊蓦地一惊,这也才惊觉俊生的手不知何时侵入了她的衣服,滑向了她敏感的部位。她忍不住一个激灵,旋即猛地掀翻俊生,迅速地爬上岸,一副水淋淋的狼狈相不知所措。俊生咬着嘴唇极难为情地走过去,支吾半天才挠着头皮说:“待会再走吧,衣服都湿了,回家该让叔婶问了。
“你还说,都怪你,都怪你!”不想凤菊转过身一头扑进俊生怀里,撒起娇来。这让俊生又意外又幸福,紧紧拥住她。湖中的月亮恢复了圆圆的笑脸,清脆的蛙声又次第而起。
【二】
俊生哥,虽然我早晚是你的人,可我总觉得应该留到洞房花烛夜才......凤菊兀自在心里自语着,完全忘记了头顶的烈日,身边几乎枯萎的庄稼。
“姐,不好了!不好了!”凤菊的妹妹凤英急匆匆跑了过来,“姐,你在这发啥呆呢?打起来了!爹他们跟北村的人在桥头打起来了!”
“啥,打起来了?为啥呀?”凤菊站起身就往湾里跑去。
凤英在后面追喊着说:“为争水呗,快想个办法拦住他们啊,不然会出人命的。”
“姐能有啥办法?今天书记跟村长都去镇上开抗旱大会去了,看看再说吧。”
等姐妹俩气喘吁吁跑到桥头上,顿时吓呆了。男人们乱成了一团,扁担、水桶、泥巴都成了武器,像一网活蹦乱跳的鱼。不时还真有奄奄一息的鱼拼力跃出桥下水面,凑着热闹与惨烈。女人们则只有哭喊的份,谁敢上前,谁又能上得了前?老天疯了,把人也逼疯了。可疯就疯吧,有能耐拿老天撒气,这是干啥呀?何况是老邻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大都沾亲带故的,咋了呀这是?凤菊本来就已口干舌燥,这一跑更要命了,瞅到这惊人的一幕,别说讲话,哭也哭不出了。
“姐,刚才还没这多人呢,这一会咋都来了?还有俊生哥!”眼尖口快的凤英指指画画地惊叫着,像是在解说一场精彩刺激的体育赛事,“姐,爹把那人的头打破了!哎呀!爹也被那人用扁担打到头了!哎呀,爹倒地了!姐,咋办呀?姐!”凤英张嘴大哭起来。
凤菊看得真切,尽管那人满脸满身的泥浆。“爹!爹!”凤菊嘶哑着喉咙尖声哭喊着连滚带爬地到了湾底。想是看到有人受伤倒地,再听这嘶哑凄惨地呼叫,所有人似被突然地点了穴道,成了一尊尊形态各异的泥塑。俊生更是两手握着扁担呆若木鸡,眼睛里流露着惊恐和痛苦。桥下又一条鱼跃出水面,大概用力过度,一下窜到了岸上,没命地折腾了几下,便翻了白眼。
【三】
这场因天旱而引发的混战以凤菊爹一条性命为代价而告终,“杀人者“正是俊生的亲堂哥俊山。这起惨重的“械斗”事件惊动了县里,甚至省里,俊山自然锒铛入狱,南北两村的干部,以及镇上的一干领导也均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惩处。上下政府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给予了所有受伤村民或多或少的物质和金钱上的补偿,就是被抓走的俊山家也给了些钱。
一个两村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械斗”事件看似就这样无风无浪地解决了,然而因为此事全由南村人挑起,当晚深夜,一群余怒未消的北村人便把属于自己地盘的一半青石桥掀翻到了河里。这座建国后重修的石桥可是南村通往镇集最近的出路,也是两个村子友谊的纽带,至此成了“断桥”。
两个村委大概也较上劲了,桥掀了就掀了,你懒得来找,我更懒得去问。大不了绕着走,南村人悻悻地讲。老话说“宁走一步远,不走一步险”。的确,即便桥好好的,这个节骨眼上恐怕谁也不会,也不敢再随便在两个村子来回走动,即便是互有亲戚的。只是苦了南村刘二寡妇,北村杨大顺。桥断了,北村再吃不到刘二寡妇的嫩滑的豆腐了,南村也喝不上杨大顺筋道的面条了。二人的生意再冷清也不是大事,总有解决的办法,而俊生凤菊的痛苦没人能体会得到,相信也没人再看好他俩的事情。一方是亲堂哥,一方是亲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似乎转眼成了泡影。
凤菊妈时不时地声泪俱下地敲打凤菊:“就算打死你爹不是俊生堂哥,这门亲事你也甭指望了!俊生当时就在现场,他眼睁睁地看着你爹被打倒在地也不管不顾,还能做我家女婿,不光你妈我不答应,全村老小都不会答应的。你若还想嫁给他,除非我死了!”
于是一到晚上,便把院门反锁,没有特殊情况,姐妹俩谁也别想踏出半步。
凤菊常常整宿整宿地哭,次日眼睛肿得就跟铃铛一般。俊生也是整夜整夜地失眠,次日眼睛红得如兔眼似的。他不恨堂哥,那天所有人都打红了眼,像中了魔似的,自己差点要了南村人的一条腿。他只恨老天捉弄人,“械斗”事件刚过去几天,老天爷便幸灾乐祸的地又是风又是雨地闹腾起来......
人人都在骂娘,人人都在手舞足蹈,俊生凤菊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河水眼瞅着又欢唱如初,葫芦湾又恢复了原貌,树木庄稼也泛起了活色,但青石桥依然凄凄惨惨地懒腰斩断着。眼前窄窄的金牛河成了天上的银河,可牛郎织女每年还有一次相见的机会,他俩每每只能隔河相望,泪流四行。以往即便数十天不见面也不曾这样苦盼,发生了这件事情后,哪怕一日不见便揪心揪肺。
每当来河边浣洗衣物或闲来无事的时候,凤菊总是远远避开“断桥”旁那些好事的婆娘,去上面的葫芦湾。除了不愿听那些婆娘的东家长西家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期望能够看到俊生的身影。她知道俊生闲时总爱来葫芦湾戏耍,就算远远地看一眼也能一夜安眠了。当然,她的俊生哥往往也能及时出现,往往也惹得她鼻子一把泪一把。有好几次俊生要游过来,以慰相思之苦,都被她用手势给制止或干脆逃掉了。她不想吗?不,她是怕啊!万一被妈还有村人知道了,就连这点愿望怕是也要难上加难了。
俊生跟凤菊在日子中煎熬着,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四】
一晃中秋便过,秋收也接近尾声。“械斗”事件已过去两月有余,南北两村似乎已习惯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有些事一旦成为“习惯”,似乎就再难改变。就如桥断后,南村人被迫绕道去镇集,久而久之也不觉有多费劲了。两村间有亲戚的,夏天趟河,冬天就溜冰,倒觉得凭添了几分乐趣。因此“断桥”成了金牛河上的一道疤。桥断在那儿一天,两村人的心结就无法打开。两个村的是是非非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去,却跟这河水一样越来越冷。南村人竟编出了一句顺口溜:南村的大姑娘垫了羊圈,也不嫁给北村的汉。
俊生却不信邪,早有了一个秘密计划,只是苦于寻不到实施的时机。看着村里已经有年轻人背起行李,他心里更是猫抓似的。尤其听说凤菊妈已开始给凤菊另找婆家,更让他坐立不安,动不动就无名之火大发,搞得身心憔悴。
此刻的凤菊更是难熬,她爹百日还没过,前来打探口风的,或者直接来提亲的便几乎踏断了门槛。凤菊均以“爹坟头未干我不嫁人”好歹应付过去了。凤菊妈也想,闺女不愿意,当妈的也不好强按牛头喝水,就再等等吧,时间一长,磨磨她的性子兴许就好了。然而河对岸的俊生却在天天寻找着与凤菊见面的机会。
这天俊生早早来到葫芦湾,左顾右盼,祈望凤菊也能出现在对岸。想是老天垂怜,只一袋烟功夫,凤菊端着满满一盆衣物慢腾腾地走来了,只是后面还跟着一个凤英。
机会难得,俊生管不了许多了,扯掉衣裤,不顾深秋水寒跳入水中,飞一般游了过来。凤菊又惊又怕,本想一走了之,可看到俊生冻得直打哆嗦,又心疼不已,忙从盆里抓起自己的一件衣服披在俊生身上:“干啥呀这是?”
俊生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呲牙一笑:“有急事。”
“啥事快讲,要不该感冒了。”
俊生一把抓住凤菊的手,盯着她的脸极认真严肃地说:“凤菊,你一定要答应我,这可能是咱俩最后的机会了。”
“凤英在呢,”凤菊抽回手,“别毛手毛脚的。”
情窦初开的凤英见状抿嘴一笑:“你俩慢慢聊,我给你们把风去。”说完扭身跑开了。
瞅凤英跑远,俊生又拉过凤菊的手,说:“凤菊,不跟你绕弯子了,咱俩快些离开这儿吧。”
“你是要带我私奔?”凤菊闻听俊生此话蓦地怔住了,其实这个想法也曾在她心里反复出现过,只是觉得太不现实。
“别说得这样难听,咱俩的事南北村谁不知?”俊生紧紧握着凤菊的手,“凤菊,别顾虑太多了,只是暂时的,等他们冷静了咱就回来,行吗?”
“可我爹还没过百天呢。”
“等你爹过了百天,还会由着你?”
“妈已经够可怜了,我不想再伤她的心,凤英也还小,我……”
“凤菊!别再前怕狼后怕虎了好不好?就这样定了,后天晚上九点我在这等着你。”
“俊生哥,能不能让我再想想。”
“姐,妈来了!快让俊生哥走!”
凤菊话还没说完,听得凤英这一咋呼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连推带搡地赶着俊生快走。可俊生非得要听她答应了才肯走,这会凤菊就想着别让妈撞见,只好先依了他。俊生游回对岸,还没穿好衣服,凤菊妈便赶了过来。
“妈,你咋找这儿来了?”凤菊理了理耷在额前的头发,显得有些慌乱。
“啥时候天了,谁还在湾里洗澡?”凤菊妈瞅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再想瞅,人没影了,可她还是好像猛地记起什么,一时间气得脸都变色了,用手戳着凤菊的额头骂道,“我说你咋跑老远来这儿来洗,原来是跟这浑小子一直没断啊!你一直都在瞒着妈啊!你把妈当啥了?你,你气死我了!”
“妈!您这是干啥呀?哪有您想得那样?”凤菊也委屈地抹开了眼泪。
瞅妈跟姐又要抬杠,一旁机灵的凤英赶紧岔开话题:“妈,您心急火燎地找姐啥事?”
“对了,你不说妈都忘了,被你姐气糊涂了,你还给他俩把风,也是个没良心的!”凤菊妈止住哭闹,冷着脸对凤菊说,“你姑跟你二壮表弟来了,衣服先不洗了,都给我回家。”
【五】
凤菊妈口中的二壮表弟其实是凤菊姑大伯哥的儿子,比凤菊仅小几个月,几岁便父母双亡,一直跟着凤菊姑过。这孩子命苦,比其他孩子乖巧懂事,在凤菊姑跟前规规矩矩,指东不敢打西,很讨凤菊姑喜爱。名字干脆也改了,顺着亲儿子大壮喊了下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亲生,跟凤菊姐妹自然也不生疏。就是因为二壮太乖巧太听话了,久而久之在别人看来他不过就是木头人一个,老实的可爱。
二壮早早地辍了学,却也练就了一身肉疙瘩,似有使不完的劲,就如一头小牛犊。表姐弟几个每凑到一块,二壮便总成为他们的笑料,他也从不表现出厌恶,只会“嘿嘿”傻笑。每次二壮来家,凤菊更是直呼“小牛犊来了”。二壮仍然不计较,仍然只呲着一口白亮亮的牙齿,挠着头皮憨憨地笑。
最近两年,凤菊发觉二壮变了,变得更沉默寡言了,甚至还学会了生气。这让凤菊很是纳闷,直到那天去看望生病的姑父,无意地跟二壮一次眼神地碰撞,她才似乎忽然的明白了啥。那眼神让她想起了俊生,可总觉得二壮的眼神里还透着一股蛮劲狠劲,尤其不管谁一提到俊生的名字,他的两眼里就会喷出火来。
二壮这些细微的变化,竟让凤菊心里隐隐的不安。今天姑带着他跑来干啥呢?凤菊一路猜想着。
“哟,可算回来了!这是跑哪儿去洗了?呵呵。”
若不是姑的大嗓门,凤菊还不知已进了院子。见二壮呆立在姑身旁,奇怪的是他竟穿了一身新衣服,而且还是一身很多小伙子早就穿烦了的那种军便装。虽然整个人显得有些威猛,可凤菊总觉得有些滑稽。再瞅他只管耷拉着脑袋,但黝黑的脸庞泛着红晕依然可见。凤菊不由心里一惊,蓦地意识到了姑今天的来意,忙喊了声“大姑”,然后放下盆子,扭头钻进了她跟妹妹的屋子。
“这是咋了?谁又惹着咱家大小姐了?”凤菊姑脸就阴了。
“甭跟她一般见识。”凤菊妈推着凤菊姑进堂屋坐了下来,“刚才差点没把我气死。”凤菊妈一五一十把刚才的情景跟她描述了一通。
“啥,凤菊还没死心?”听完凤菊妈的话,凤菊姑屁股还没热乎过来,“噌”又站了起来,“凤英,快把你姐叫出来,这闺女中邪了!”
凤英小声嘟哝着去了里屋,许久姐妹俩才前后进了堂屋。凤英忙着冲茶倒水,凤菊则低头倚在门框上,面无表情。
凤菊妈的气就又来了,桌子敲得“嘣嘣”响:“凤菊,你姑大老远来了,你就这态度?你知道你姑干啥来了?要不是你姑今天来,妈可做难死了。以前妈急你婚事,就忘了跟前还放着这么好一个孩子。”
果不出所料。妈的话还没落地,凤菊的泪珠子抢先了。
“凤菊啊,要不是你爹遭了那样的难,姑也没想到这一步,”凤菊姑用衣袖擦了擦眼,“你爹才去几天,你妈就老成啥样了?凤英还小,这家里外头的没个男人咋行?二壮是个好孩子,老实是老实了点,可咱庄户人图个啥呀?再说,知根知底,亲上加亲,实在点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多好的事嘛!”
凤菊低着头只管“吧嗒吧嗒”掉泪珠子,一言不发。
“你倒是说句话啊?”凤菊妈急得恨不能过去狠狠扇凤菊几个耳光,“跟你说多少回了,你就听不进去,你不瞅瞅咱村里还有哪家姑娘小伙跟北村还有来往?啊!就咱家遭得难大,你爹的命就丧在那浑小子的亲堂哥手上,你还想着他,不是往妈心上捅刀子吗?你就不想让你爹合眼啊?”
不管妈怎样地捶胸顿足,凤菊仍是紧咬着嘴唇。
“行,你这是把妈往死里逼啊!好,你今天要不答应,妈这就死给你看!”说完凤菊妈起身就要往墙上撞,幸亏二壮反应还够快,一个箭步过去死死抱住了她。
凤菊吓得大哭:“妈!您这是干啥呀?您别吓我,让我好好想想还不行吗?”一家人乱作了一团。
等满屋人情绪稍稍平复,凤菊姑说:“是有点着急了,想想也好,可二壮从今天就住这儿了,平时穿的用的东西我都给他带过来了。反正咋样也是一家人,住哪儿都一样。你俩也好多说说话,时间一长,说不定我们不愿意了,你俩还不干了呢,呵呵。”
“还是她姑想得周到,这阵子我脑子就跟浑水一样。”凤菊妈转忧为喜,“就这么定了,等过些日子就把亲定了,也算冲一冲晦气。行吗她姑?”
“行,我也是这么想得,呵呵。”
刚才还要死觅活,火冒三丈的姑嫂俩这会又笑得合不拢嘴了。。
凤菊虽然在妈以死相逼之下,含糊答应了这门亲事,可也没想到大姑还留着一手,让她觉得这像是妈跟姑精心导演的一出戏,有一种被欺骗耍弄的感觉。这再一次让她感到惊讶和气愤,也使得她迅速和坚定了跟俊生私奔的决心。住就住吧,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后天晚上一切就结束了。凤菊望着这时脸红得就像紫茄子般的二壮感到万分的厌恶与可笑,甩门跑出了院子。
凤菊大姑瞅着侄女的背影叹了口气,而后把嘴巴贴近凤菊妈的耳朵,低低地说:“这闺女别是糊弄咱,就她这性子我看只能这样了……”
凤菊妈连连点头,最后一狠心一咬牙,说:“闺女,别怪妈,要怪就怪那诨小子不放你。”
【六】
深秋的乡村清晨总有厚厚的雾气光临,且总是迟迟不肯散去,这会太阳该爬上山顶了,可屋内还像黑夜一般。这一天闹腾下来,凤菊又是一夜翻烙饼般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满脑子都是后天晚上的事,弄得凤英也没睡好,陪着姐姐难过流泪。刚眯了会眼,妈就催着起来吃早饭了。虽然饭桌上多了一个“陌生人”,凤菊也没觉得不习惯,闷声不响地吃过早饭,端起昨天没洗成的衣裳就往外走。
“这么大雾还去洗啥呀,又不急着穿。”凤菊妈喊住闺女,“今天镇集,眼瞅着天就冷了,二壮屋里还缺床被子,你看着家,一会我们仨都去。还有十几个大南瓜,咱吃不完,正好让二壮帮着弄去,多少换俩钱吧。”
凤菊也不答话,放下盆子扭头径直进了她跟妹妹的屋子,随手又拿起那本已破旧的不成样子的琼瑶的书,靠在床头津津有味地读起来。这是凤英弄来的,姐妹俩不知已读几遍了,可每次读都跟第一回一样,哭得眼泪哗哗的。今天再看,更是伤心多于向往,不觉眼泪就打湿了书页。正痴呆着,听得院门“吱扭”一响,接着就是落锁的声音,凤菊便放开了声。或许是昨晚失眠,哭着哭着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谁知道过了多久,隐隐听见院门似乎又打开了,好像还反拴住了。凤菊并没多想,只以为自己这一觉大概睡了很久,赶集地都回了。她揉揉酸疼的脖子,伸了个懒腰,刚要起身出去瞅瞅,二壮两眼放光地立在了门口。凤菊蓦地打了个寒战,本能地抱起了双臂,惊道:“你进来干啥?妈跟妹妹呢?”
“她俩还在集上,不放心,让我回来看看你。”二壮随手关上屋门,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对于他来讲只是想不想得到的问题,所以一边从容地脱着衣服,一边逼近凤菊。
凤菊自知无力反抗自壮如牛的二壮,只是拼命地往床角蜷缩,拼命地大喊:“二壮,我已经答应了姑,早晚是你的人,你这是干啥呀?二壮!二壮!”
脱得精光的二壮一把拉过凤菊,吼道:“凤菊,姐,就俊生油嘴滑舌那样我也会,可有啥用呢?姐,你俩不可能了,别再做梦了。姐,打小我就喜欢你,你早就知道。我会证明给你看得,我能养活你,养活这个家。姐,是你让我觉得这日子还有奔头,你知道长这么大,我是咋熬过来的吗?活在别人屋檐下的滋味你知道吗?姐,从今往后二壮就不是原来的二壮了,你成全我吧,让我好好喘口气吧。”
凤菊不知道自己面对一个一丝不挂的“陌生”男人,竟然还怔怔地听他一气絮叨完了这么多话。
二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多废话,简直在浪费时间,浪费机会,想到这儿,他猛地把凤菊扑到床上,开始野蛮地撕扯她的衣服。
凤菊这才又清醒过来,又踢又踹得惊叫:“二壮,你别这样,快住手!我喊人了!”
“你喊吧,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咋样也要让您成我的人!”凤菊越是反抗,二壮反而越觉得刺激,动作越来越大。
眼前可是一头被欲火烧疯的蛮牛,凤菊渐渐失去了信心与气力。二壮一挺腰,一股刺痛瞬间袭遍全身,凤菊嘶哑着嗓子喊了声“俊生哥!”,泪水滚滚而落。
只片刻,二壮闷哼一声瘫软在了凤菊身上。稍顷,他滑下床,穿好衣服,低头就走。
“站住!”凤菊低低的一声吼,竟把二壮吓得一哆嗦,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呵,呵,瞧你那熊样,好像是我糟蹋了你,刚才那股劲哪儿去了?你还真是个男人!”凤菊挣扎着爬起来,斜斜靠在床头冷笑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
“你问吧。”二壮仍就背对着凤菊。
“是不是她俩的主意?”凤菊一字一顿。
“是,不是……”二壮一时慌乱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们不放心,我更不放心。不,不对,不对。”二壮急得直挠头皮。
“呵,呵,我妈跟大姑算计我?我妈跟大姑算计我!”凤菊两手不停地撕扯着头发,“呵,呵,我最亲的人啊,她们是我最亲的人啊!”
“姐,是她俩临时想出的办法,不怪我。”
“滚!别叫我姐!我不想看到你!”凤菊抓起枕头狠劲砸了过去。
二壮有些后悔,但还是知趣地出去了,他知道凤菊此时最需要安静。凤菊确实需要安静,可她的心早已被撕成了碎片,又怎能安静?她冲出屋子,疯了似的满院满屋地搜寻出了一瓶农药,拧开瓶盖,毫不犹豫的“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一边喝,眼前一边电影般闪现与俊生一幕幕美好甜蜜的过往,直到瘫倒在地,手捂着剧烈疼痛的腹部滚来滚去,口中还一遍遍念叨着俊生的名字。
几袋烟的功夫,天真的二壮就以为凤菊应该接受这个事实了,男女之间不就这点破事,至于寻死觅活的吗?可他喜滋滋地进了院子,却被眼前的情景几乎吓晕过去。凤菊在地上扭曲着身子,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哎呀该死!我咋这大意呢!”二壮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也不容他再多想,抱起凤菊便往镇集狂奔而去。
二壮抱着凤菊吼叫着穿过镇集,凤菊自杀的消息瞬间便传遍了金牛河两岸。正在集市购买外出打工所需物品的俊生,恰巧见了消息,他跟凤菊家的几个邻居紧跟着二壮跑去了医院。等把凤菊送进抢救室,刚要张口问二壮这到底是为啥,二壮的拳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打得他口鼻流血,狼狈不堪。若不是领居们实在看不过去了,他的小命兴许也难保全。谁知刚刚摁住了二壮,凤菊妈,大姑还有凤英哭天抢地的奔了过来。凤菊妈不顾闺女死活,逮住俊生又是一通乱抓乱挠……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俊生彻底心寒了,知道自己跟凤菊今辈子是没戏了,当他躲在角落听到医生说救过来了之后,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滑落。他偷偷在凤菊病房窗外一直守到天黑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凤菊终究捡回一条命,可人从此变得有些痴傻。不过二壮还是娶了她,做了她家的上门女婿,挑起了养家的重担,这多少让凤菊妈心里宽松了些。
【七】
金牛河的水肥了又瘦了,却再没干过,断桥也早已重新修好。看来时间确实是疗伤的良药,北村人终于又吃上了刘二寡妇的嫩豆腐,南村人终于又喝到了杨大顺筋道依旧的面条。
凤菊仍然痴傻,倒也添了个健健康康的白胖小子。
俊生一走硬是几年没回一次家,爹妈天天盼,日日思,每每在村口望眼欲穿。秋收前的一个深夜,俊生如从天降,惹得爹妈鼻涕一把泪一把。没等爹妈开始絮叨,俊生丢下行李又奔出了院门,径直来到了河边。
河水听着比以往欢快了许多,青石桥似乎也比断之前更坚固了。俊生伏在桥栏上失声痛哭,泪水点点洒下桥去,融进清澈的河水缓缓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