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过黄河大桥不久,陈旧的道路两旁是一望无垠的麦田,麦苗儿已返青,随风微荡,如一片绿的海,煞是养眼。我悄悄打开一丝车窗缝隙,贪婪地允吸着自麦田中散发出的清新清香,眼角的余光忽的发现麦田的一侧,靠近一所不知名的村落的路口处,一棵熟悉的大树的影子跃入眼帘。
是的,那是棵苦楝树!虽春意渐浓,但去年的果子还倔强地挂在枝头,如一串串风铃轻轻摇摆。哦,久违的苦楝树,不曾想竟在此与你偶遇。车渐行渐远,而我的目光却再也扯不回来。
童年的乡下缺衣少食,却有的是砍不尽,烧不完的树。而在这种类繁多的树木之中,一种叫做“苦楝”的树却似乎怎样也无法勾起村人的兴趣。苦楝树在别处不知是怎样一种情形,在我们这一带极少见,在我曾经居住的村子里,印在脑海中的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两棵。是因为少所以才不会被人们用来打家俱做梁椽,或者取火煮饭吗?又或者是因为它的叶子不能饲喂禽畜,也不能像香椿槐花那样用来填补青黄不接的春季?再或者是因为它生长缓慢,不易栽培?所以才造成了孤零零有些凄苦的局面。若不,它怎么被换做“苦楝树”呢?这是儿时朦胧的感觉。
虽然苦楝树并没有因稀而贵,更没有人特意去栽种,却不妨碍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酷暑严寒,雨雪风霜,默默重复着花开花落。
在老家与邻居之间的一处空闲地带里,就有一株高大繁茂的苦楝树,两家人均已不清楚它是自生还是先人所植。这棵苦楝树倒也会选择落脚之地,并不妨碍其他,相反给两家人甚至更多的人营造出了一处硕大的阴凉,一处温馨,一处热闹。初夏,是苦楝树开花的时节,繁密的树叶间紫白相间的小花,一簇簇,一串串,挤挤挨挨,密密匝匝,满树可观。白中透紫的小花星星般满缀在浓浓的油绿间,让人想起母亲身上那件蜡染的印花布衫。母亲一定是喜爱楝树的。当她忙完家里家外,疲惫不堪的时候,再者遇到什么揪心事的时候,便习惯坐到那棵老楝树下,独自出神。或抬头仰望,目光里有哀怨,有幸福,悠远而神秘;或又低了头,若有所思,久久沉浸其中。每每此时,我仿佛能读懂母亲那如花般浓烈绽放的心事。母亲一定是在想父亲。那时父亲经常出夫在外,家对于他几乎成了旅馆。一定是的!而我们姐弟又何尝不日夜思念父亲?
大人们的心事小孩又怎能真的读得懂?我们想念父亲是真,但快乐永远是小孩子最亲近的朋友。我们在花香四溢,绿叶婆娑的树下吃晚饭,乘凉,听母亲或爷爷,或邻居讲一个又一个动听的故事。春听到夏,夏听到秋,永不厌烦。
苦楝树的花是含蓄的,它不妖不丽,纤弱而淡雅,自有一种朴素清新,温婉脱俗之美。至秋天,当苦楝花变成了苦楝果,一嘟噜一嘟噜地坠在树梢,也自有一种别于其他果子的可爱姿态。若经过一夜露水的滋润,或一场细雨的爱抚,个个翠绿油光,似玛瑙般耀眼,如诱人的葡萄,竟也惹人垂涎。相信没有小孩子不被它诱惑到的。记得我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把它塞进嘴里,牙齿刚刚咬破一点皮,难耐的苦涩瞬间便溢满了嘴。心有不甘,边伸着舌头不停地吐着,继续往嘴里塞第二个,第三个......终于被它打败。我似懂非懂,瞅着满树的果子一脸的委屈。可我还是喜欢含一颗在嘴里用舌头挑来挑去,却再不去咬它。
只是没想到中看不中吃的苦楝果儿不知何时竟摇身变为了绝佳的“子弹”。用弹弓也好,用手也好,打在身上虽然有些痛,但不至于皮破血流,呲牙裂嘴一阵子便又“枪林弹雨”了。苦楝果儿是孩子们口袋里常备的弹药,整天不厌其烦的满胡同里“战事不断”。而子弹的加工厂高高在上,自然也练就了超高地爬树本领。有时不及下树,我们便急不可待地开了战。大概就是因为我们太过顽皮,邻居勇叔便给我们讲苦楝树经常招鬼怪妖魔什么的,而且每每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听得我们头皮阵阵发麻,毛骨悚然。于是再没人敢靠近苦楝树,若看到母亲再去树下独坐,我就赶紧喊她回来。可母亲总是笑说,妖魔鬼怪只会欺负小孩子。
当我们明白了大人的苦心之后,也渐渐对这游戏失去了兴趣,以后的小孩子已是父母手心里的宝,类似这样的危险游戏断不敢放纵。自此苦楝树再不会年年惨遭“蹂躏”,也幸好它够顽强。的确,苦楝树是顽强的,且耐得住孤单寂寞的。尼采说:“一棵参天大树如果昂首于天宇之间,能没有恶劣的气候和暴风雨之考验吗?外部的不善和对抗、某种仇恨嫉妒、顽梗疑惑、严酷贪婪和暴戾……”对于这棵苦楝树来说,这一切恐怕都是真实的写照吧。
只可惜几年前因为邻居扩建旧房,这棵苦楝树不得不结束它的生命之旅了。所以再回老家,若想再一睹苦楝树挺拔沧桑的身姿,便颇费番周折了,要远到村后的山根处。为此曾有过短暂的失落,慢慢地,也就淡然了。但在我的心里,这棵苦楝树仍旧旺盛地存在着,它已永远地移栽到了我的记忆之中。
至今苦楝树在家乡仍是没有人特意去栽种,难成气候,不免为它有些鸣不平。尽管苦楝树不及其他树种实用,可身形还算丰秀,叶、花、果也均是良药,为何就不能得到公平的待遇呢?但越是如此,越显得它就如一位与世无争的“隐者”,倒也乐得逍遥自在,映衬得我似乎是多虑了。有詩曰:雨过溪头鸟篆沙,溪山深处野人家。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