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为何物?《农政全书》对井的阐释是:“井,池穴出水也”。而井水洁而无泥,清凉甘洌,较之地表水,当是更加安全健康的饮用之水。“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因此,不管是临河还是依山而居的村落,无不散落着星星般耀眼,或幽深或清浅的一眼眼井。
就有这样一眼井,每每清凉着我浮躁的生活,每每滋润着我枯竭的心田。
故乡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带,固然有清浅溪水潺潺流过,但村里还是出现了几眼井泉。村中央一座破败的庙宇,庙宇西侧有一眼深数米的井。此井在村子当是最年长,最甘甜,也是最多人光顾的,更是豆腐世家做豆腐的不二水源。这眼幽深,经年不竭的井给古老的村落平添了几分沧桑厚重,静逸淳朴。
除了老,除了水质上佳,老井并无独特之处。老井的井筒是圆形的,大块鹅卵石铸就的井壁早已布满森绿的青苔,靠近井口的缝隙中生长着一丛丛鸡爪草。四根厚长的青石条拼成了一个大大的“井”字,搭就了一个简易坚实的井台。圆井方口,若一枚铜钱,或许是先人刻意为之吧。然而,老井似乎并没能让日子“流金淌银”,却也滋养了一茬茬鲜活的生命,一个个生动的日子。
破败古老的庙宇是村人,尤其是那些满脸褶皱茶余饭后的“戏台”,而紧靠着庙宇的老井则是村里更加吸引人气的所在。相较破庙的越来越老气横秋,老井却是沧桑着,年轻着。
瞅着井台上一道道被井绳勒出的光滑的槽痕,老井大概从诞生那天起就没得一天空闲。百姓的日子,离不开“柴米油盐”,更离不开被称作“生命之源”的水。水是阳光,是空气。因此,汲井担水便成了不可或缺的家务劳动,或清晨或黄昏,井内水桶上上下下,水花翻飞;井台上你来我往,钩担颤颤悠悠。
太阳爬上东山顶,有婆姨陆续端着衣服或米菜聚拢而来,井台上便越发的热闹起来。她们往往是“看孩子不耽误推磨”,手里忙活着,嘴里更不闲着,东加长西家短,嘻嘻哈哈。大概“市井”一词便与此有关联吧。
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倘若还有谁家男人来挑水,总少不了一番只属于乡村婆姨的泼辣与开放频频上演。
才来啊,是不是昨晚没让你媳妇过瘾,今早上又缠着你了。
哈哈哈……
这会地里又没活,俺就睡个回笼觉,你们尽瞎扯。男人脸红脖子粗,“嘿嘿”一笑,只管拨拉开婆姨们,飞速拔上两桶水,钩担勾起,拾到肩上,“吱吱扭扭”地逃走。
一直到夕阳西下,甚至月上柳少,疲惫的老井还无法清静,依旧有三三两两的男人来挑水。他们却不急着回家,纷纷脱光上衣,拔上一桶井水,劈头浇下,大呼爽快过瘾。黝黑结实的胸脯上残留着颗颗水珠,在清丽的月光下晶莹剔透,散发着一种原始的雄性之美。有的甚至还喜借着这兴致南腔北调地吼上几嗓子,当然,这种情景大都是在夏夜。
是的,故乡的夏夜,微风古树老井,人们没有荧屏作乐,却有民间吹啦弹唱,响彻月下。质朴的乡音乡情,悠悠萦绕于山间凡尘,如饮如沐甘爽的井水,清凉了一个个夏。
其实冬天的老井也一如既往的热闹。井水夏凉冬暖,婆姨们更懒得去村外河边浣洗衣物。所以一整个冬天井台上都不能见干,渐渐被一层一层的冰冻覆盖,如给老井围了一条厚厚的白色围巾,阳光下刺人眼目。再来挑水便要小心翼翼,生怕脚下打滑。真的从未听大人讲过有谁挑水掉入井中,然在儿时的某个风雪肆虐的冬夜,却有人把自己主动献给了“井龙王”。
她是居住在破庙南门跟前的一位姐姐,天生丽质,聪慧可人,村里的大小孩子都喜欢她。尤其那双清澈干净如井水的大眼睛,几乎成了我们梦中的两颗最亮的星星。可这样的一个姐姐为啥要投井呢?得有多大的委屈呢?伤心的我们除了迷惑,也对老井起了憎恨之心。
大人们似乎也不再搭理老井,另去了别处挑水洗衣。老井终于难得清静,却也应该还有落寞、悲哀和冤屈。
数日后才无意偷听到大人们讲起,姐姐原是被坏人糟蹋后,没敢跟家里人说,万不曾想竟有了身孕,家人一气之下把她赶了出来。可怜的姐姐满腹的委屈无处诉,一时寻了短见。
真相大白,对老井的愤恨继而转向了行恶之人。一直没听到有关此人被逮到的消息,小小的心灵也装不下这些东西,久而久之便淡忘了。而老井经过两台抽水机一通猛抽,见了底。村人把井底的淤泥清除,用石灰水消了毒,老井便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和生机。
姐姐是无辜的,老井也是。
但经此之后,老井的人气确实一天不如一天了。一句“背井离乡”道出了多少辛酸与无奈,也道出了山村人山里娃渴望走出去的强烈愿望。千山万水挡不住年轻的脚步和梦想,似乎只一转眼,村里只剩了老弱病残幼。然而钩担早已蒙尘,自来水流进了家家户户的厨房水缸。老井当真成了一位风烛残年,且多病之体的老人。
一眼眼在历史的天空下,见证悠悠岁月的老井啊!滋养生命,灌溉五谷的老井啊!无论怎样的风风雨雨,无论怎样的背井离乡,依然是流淌滚滚乡愁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