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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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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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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货“童年


儿时的乡下缺衣少食,在童真的眼中,穿衣戴帽似在其次,即便是爱美的女孩子。最引诱人、最折磨人的大概便是一个“吃”字了。对吃的强烈欲望不仅表现在日常的三餐,也表现在其它方方面面。比如玩耍与劳动之中。其实乡村的孩子只要能握紧镰刀,除去上学,其余时间好像就不再真正属于自己,往往是在玩耍中劳动,在劳动中玩耍。

“二月二,龙抬头,田里忙坏老耕牛”。随着老牛奋力的长哞,犁铧翻滚的浪花,北方的春天总是以野菜满坡的诱人姿态渐渐盛开。青黄不接的春季,那些急不可待破土而出的往往是各色的野菜,鲜嫩碧绿,春寒料峭中给人满满的希望,甚至还有丝丝感动与爱怜。当然,我们这些小屁孩哪有这样的感触。大人们只管撒肥犁地,我们只管挎着藤筐,挥舞着铲子,漫野里撒欢,如一群脱缰的小马。累了就东一铲西一铲地掘野菜,腻了便嘻嘻哈哈地乱作了一团,总也不得闲,引逗的犁地的老牛不时引颈高“哞”。大人们也懒得去管,因为他们的劳作结束,我们的藤筐也已是鲜绿外溢。

所有野菜之中,荠菜无疑称得上是极品了,自然更是我们藤筐中的贵客熟客。那时就算大人们也不知荠菜还有今天这样高的营养价值,只知不伤人,能填饱肚皮就成。我们这些孩童喜欢它除了大人们所说的之外,主要是比较其它野菜,荠菜有着淡淡的清香,味道又鲜美。而且无论做粥、烙饼、炒蛋、包水饺,花样翻翻,百吃不厌,这是其他野菜无法比拟的。只是记忆里大多时候“美丽”的荠菜只有做粥、烙饼的机会。这让我们好生失望,也无不以享用一顿,尤其加了粉条,甚至还有几粒猪肉丁的荠菜水饺为荣,哪怕是“浅尝辄止”。每每瞅着一筐一筐的荠菜被母亲大材小用,我们的神情每每就由无限期盼转为无限失望。看着我们撅得高高的嘴巴,母亲就故意骂:“瞅你们一个个嘴撅得能拴住头叫驴了,早知这样,以前就不该给你们包。”其实母亲骂完我们,她的眼中似乎也流露着太多的无奈,只是幼小的心灵还读不太懂罢了。

大概七八岁摸样的时候,又是一个野菜满坡的日子,我们再一次挎起藤筐,奔向了永远充满诱惑力的田野。大人们依旧重复着他们的劳作,我们依旧重复着我们的把戏。天蓝蓝,云悠悠,日头暖暖,我们如一群不知疲倦的雀鸟,“呼啦啦”上了岭,“呼啦啦”又俯冲而下。不觉天近晌午,日头越发的热情了,每个人都已是汗津津,黏糊糊的难受。我索性脱掉了长满了补丁的厚外套,撸起袖管,一马当先地又冲上了岭。终于拿第一了,兴奋中回头一瞅,顿时羞怒的几乎掉开了泪珠子。姐姐哥哥以及小伙伴们根本就原地没动,正懒洋洋或坐或躺,很惬意地享受阳光的爱抚呢。我像头发疯的蛮牛,呼啸而下,跟他们扭打在一起,以此发泄被捉弄的委屈。此时母亲才发现我几乎打着赤膊,河道里背阴处还有冰茬子,也怨不得母亲会如此担心生气。她一边跟父亲收拾着犁具,一边大声地骂我,要我赶快穿上衣服。当然姐姐哥哥也免不了一顿训斥。他们小声抱怨的同时,我却在一旁抿嘴窃笑不已。

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我终究没逃过淘气所带来的后果,晌饭不久,小脸便烧得跟猴屁股一样,到了晚上,更是如裁缝铺的熨斗般烙人。母亲做得荠菜粥,居然放了一丁点肉末,可我就是咽不下。母亲对着姐姐哥哥又是一通臭骂,然后拿块毛巾敷到我的额头上,轻道:“三儿,你想吃啥跟娘讲,娘再给你做去。”我迷迷糊糊地嘟哝道:“娘,我想吃荠菜水饺,还要放粉条和肉。”母亲忙道:“好好好,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明天娘一准给你包。好歹把这碗粥喝了吧,肚子里没饭,病好得慢,听话,来。”我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肚子确实饿得“咕咕”叫,为了明天能吃上日盼夜想的荠菜水饺,硬着头皮喝下了这碗“难以下咽”的荠菜粥。

第二天,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烧总算退了些,也终于再次吃到了荠菜猪肉粉条水饺。说实话,这是我至今吃到的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哪怕到生命的尽头我想也不会有什么能超越那种舒畅享受的感觉了。当听得母亲在灶房内“咚咚当当”的剁馅子的声音时,我的病似乎就好了大半,别人听来或许是噪音,在我耳中却是无比美妙的动听音乐。当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水饺端到面前,早已急不可耐的我,夹起一个就塞进了口中。一时间烫得我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不停地把水饺在口中用舌头颠来倒去,嘻哈不已。围在床前的母亲和姐姐哥哥见到我这窘样,都笑个不停。母亲要我慢着点,哥哥姐姐却说我没出息。我一时羞愧难当,撅嘴急道:“你们也吃去,都看着我干嘛呀?”母亲笑道:“还早呢,先把你喂饱再说。”母亲又虎着脸对姐姐哥哥道:“都躲远点,别耽误弟弟吃饭。”我从眼角的余光中分明看到了姐姐哥哥咽着唾沫,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出了屋子。事后我也才知道母亲总共就包了这些,面还是跟东院李大奶奶借的,似乎也明白了为何有荠菜的日子母亲总是喜欢拿来做粥了。这段经历至今想起还会感到羞愧,为自己的任性、自私......很多很多,难以言表,但更多的还是甜蜜温馨与满满的感动。

荠菜水饺的味道还萦绕在唇齿口角,苦菜也挤挤挨挨地冒出了鲜嫩修长的叶子。除去荠菜,苦菜也是那时在餐桌上时不时抛头露面的。从外形看,苦菜似乎比荠菜鲜亮许多,也只是大人们的“口福”,在我们眼中是不屑的。尤其那不一般的苦涩味道,往往让我们“敬而远之”,而且每每从野地里回来,两只小手上总被它涂满黏稠的汁液,洗也洗不掉,吃啥都是苦的。大人们爱吃,我们无论怎样讨厌苦菜,每次也会乖乖填满藤筐。大人们的吃法也极简单,清水泡一泡,端上自酿的豆酱,便或卷或蘸,大口吞咽起来,还“啧啧”有声的故意挑逗我们。我们都是上过当的,“吃一堑长一智”,大人们的表情再夸张,谁也不会伸一伸筷子。我们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一个疑问:为啥我们爱吃的,大人们总说不喜欢?他们爱吃的,我们却感觉难以下咽呢?直到自己为人父母后,才忽然明白了这个简单又朴素的道理。

不管怎样,在干燥清苦的春季,有野菜享用的日子还是蛮幸福的。荠菜、苦菜,然后是白蒿、猪耳朵草(车前草)等等,难以计数,一波接一波。无论怎样挖怎样铲,来年总能如约而至,风风火火铺满山野。或许这便是被人称为“野菜”的缘由吧,就如我们这些乡野之人。

当所有野菜在我们无情的铲挖中依旧倔强地绽放出或娇艳或朴素的美丽,槐花早已雪白了房前屋后,山山岭岭,春天的盛宴真正拉开了帷幕,但也是春天的告别演出。槐花好吃,槐花蜜更是蜜中的上品,却不能多食。其实这个时节最让我们感兴趣的不是这香甜的“美食”,而是高高顶在树梢的鸟巢,山林间隐蔽的山鸡窝,甚至拔节的麦田中偶尔也有莽撞的山鸡匆匆筑起的爱巢。所以槐花飘香的日子,总有这样那样的或大或小的蛋儿不时出现在饭桌上。经过了一春地熬煎,肚里的馋虫暂时安静了些,而为此付出的代价便是大人的担心责备,还有浪费掉母亲许多的针线。记得有一次爬到院外槐树上去掏鸟蛋,这个鹊巢几乎就在树的最顶端,越往上树枝摇晃得越厉害,正在孵蛋的雌喜鹊发觉事情不妙,惊得飞离了巢穴,在树的上方盘旋尖叫,声音又悲又急。还好,它并没有攻击我。眼看成功在即,此时母亲恰巧端着刚刚择洗干净的槐花往灶屋走,她大概听出了喜雀的叫声跟往常有些异样,忍不住扭头往树上看去。“三儿!”母亲发现了高高在上的我。

母亲这一咋呼骇得我一慌神,手被槐刺扎到,“哎呀”一声,竟忘记了自己是在啥地方,一撒手,身子往后一仰,便栽了下来。万幸,恰好从枝干的空档处穿过,不偏不倚,刚好跌落到树下的草垛之上,除了扎到的那一下,竟然毫发无损。然而一只正在草垛上下蛋的母鸡,被惊得“咯咯咯”地尖叫着,“扑楞楞”飞出老远,却着实让我出了一身的虚汗。院中不知就里的母亲见状可吓坏了,手一软,洗净的槐花散了一地,“三儿!三儿!”一迭声的尖叫着,疯似的奔了出来。我从垛顶上爬起,头发上粘满了柴草,每只手中各握着两枚鸡蛋,其中左手的一枚已经稀烂。瞅母亲惊魂未定地呆立在那儿,我呲着小豁牙,冲着她“嘿嘿”地傻笑道:“娘,鸡蛋,鸡蛋!”受了一通惊吓,鸟蛋没掏着,却给那只被母亲整日责骂的母鸡洗刷了冤屈。此刻,它似乎也缓过劲来了,扯开嗓子,“咯咯咯,咯嗒!”像是在同母亲邀功。

甜美的槐花,鲜醇的鸟蛋,很快就被田野里那一方方夺目的金黄所掩盖。夏天,这个奔放的季节,更是属于孩子的季节,随着麦穗成熟的清香,隆隆的雷声,聒噪的蝉鸣火热登场。夏天绝对是真正大饱口福的季节,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或者干脆就叫做“开荤节”。不是吗?知了猴、鱼、虾、泥鳅,甚至大补的老鳖,轮番在饭桌上下。不论是哪一种美味,几乎都是清蒸闷炖的吃法。因为煎炸费油,乡野里却有的是柴火。如今再看,清蒸闷炖却是能最大限度保留鲜味与营养,与现代人的养生之道不谋而合。只不过那时是无奈之举,如今是刻意而为。这些东西除却过年,即使过年也是难得一见,不用说其它日子了。所以麦黄的时候,也是我们这些孩童“黄金季节”的开始。

在山村,土薄,大多田地都是靠天吃饭的春地,少得可怜的水浇田就挤在水库的周遭跟河流的两岸。站在高处望去,金黄的麦田与还算欢畅的河水,还有杂草丛生的绿油油的河滩就如一匹硕大无比的彩绸,自山脚下一甩而出,蜿蜒而舞。大人们在金黄里挥汗如雨,收获自己种下的希望,我们则在清澈的河水中收获自然的馈赠。麦穗飘香的时节,也是鱼虾等活跃的时节,这个时候捕获的多是一些体长二三厘米的小虾。它们藏匿游弋在近岸茂密的水草中,随便一个动作,就能有数以十计的它们在笊篱中活蹦乱跳。对付小虾如此容易,自然也不能勾起我们多少兴趣,如果能捕到几条大草鱼或鲶鱼,那才叫过瘾,才会欢呼雀跃。而这样的好运气,大都发生在大人们身上,每每让我们羡慕不已。可也是等我们发现后,才招呼田里的大人暂时放下镰刀,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一举捕获。

鱼虾自是鲜美,又是自然的无偿馈赠,大人们不会有多少闲暇,只有我们放学后或假期里才是河流的常客。我们首要目的还是玩耍,虽总不空手而归,可端到饭桌上才发现还不够塞牙缝的。大人们不及动筷,早已被我们风卷残云。因此每次都红着脸暗下决心下回一定要多抓些,然而每次下回都是在重复上回。

儿时真正无所顾忌的大口朵颐鱼虾的日子还真有一次,且几近吃腻。应该是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我们这儿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河水几乎断流,村里唯一的水库也奄奄一息,最深处才没过大人们的胸膛。平日里波光粼粼,神秘兮兮的水库是我们的避暑圣地,快乐的天堂,没想到在这个夏天竟威风扫地。“肚脐”上残存的那一汪汪水此刻就如一块遮羞布,但随时有被毒辣辣的日头揭走的危险。这个夏天该怎样熬煎?失望的同时,也燃起了从未有过的惊喜。

可怜巴巴的水库,似乎勾不起村人的丝毫同情,反而跟商量好了一样,提着桶,端着盆,”呼啦啦“向水库涌去,争抢着去一睹它落魄的场景。等我们全家老少赶到时,水库里已经人满为患,乱成了一锅泥汤。那些不经呛的小鱼儿一群群浮上了水面,金鳞鳞的头部煞是壮观又好看,更给人诱惑。如此一来,就算不用啥家伙什也能捉个盆满钵益了。那时的水库还不曾承包给个人,鱼虾也是自然生成的,大可放手去捉,你瞅书记村长也忙得不亦乐乎。眼瞅庄稼就毁了,弄点鱼虾啥的饱餐一顿也好。一时间,水库似乎成了一个露天且免费的水产品市场,被村人搅腾得腥臭冲天,忘了男女老幼之分,忘了头顶上喷火一样的日头,忘了岸上几乎一点就着的庄稼。不时有大鱼跃出浑浊的水面,更是引逗得泥花飞溅,嘻嘻哈哈,骂骂咧咧,过年也没这般热闹。

再多的鱼虾也经不住这样疯狂,很快,一群群金鳞鳞的小脑袋悉数进了村人带来的盆盆桶桶中,也不乏几斤重的大家伙。此时,无论是岸上的还是水库里,人人就如泥人一般,只露着两个黑黑的眼睛,有些吓人,有些滑稽。即便如此,村人似乎仍不觉累或者满足,已经有人开始在淤泥里小心仔细地“踩鳖”了。这个活是男人的专利,女人大都胆小,传说如果被鳖在泥中或水中咬住,一直要等到星星亮了它才肯松口。当然这个活也是需要技巧的,那时从未对此感过兴趣,所以至今也不得而知是何技巧。只知道鳖这东西样貌丑陋,还喜深深藏匿于淤泥中,关键还是那个传说在孩子心中太过恐怖。其实并不爱享用这个在大人们眼中是大补的东西,除去坚硬的外壳,浑身上下并无多少肉。大人们讲喝汤最好,但泥腥味颇重,所以再营养也不会撬开我们的嘴巴,我们只专心对付几乎装满了家中所有家伙什的鱼虾泥鳅之类的。由于天气炎热,又捉了如此之多,这些东西很难存活。于是那段时间的饭桌上,不是鱼便是虾,从未有过的丰盛。一开始我们还直嚷嚷要是天天这样该多好啊,一两天下来,一坐到饭桌前,眉头便拧成了疙瘩。姐姐更是闻见看见就想吐,情愿吃咸菜也懒得再吃一口。经过那次地折磨,姐姐似乎至今还对鱼虾之类的食物有些反感。其实也不止姐姐,整个村子的人,尤其女孩子大概都如出一辙。

不管怎样,河流水库瘦了,我们却肥了,即便庄稼颗粒无收,凭着身体内几天来积存的脂肪与营养也能挨一阵了。说归说,俗话讲“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大人们要想方设法没日没夜地忙着抗旱,我们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少吃一口也不行。只是老天往往就是这样固执,哪怕村人天天磕头如捣蒜,第二天日头仍旧毒辣辣挂在当空。眼瞅着春地里的地瓜花生啥的朝不保夕,两岸的玉米只有早晚间能勉强舒展下细黄的臂膀,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大人们不得不算计着把麦子一粒掰做两粒吃了。于是,我们又怀念起刚刚过去的鱼虾盛宴。我故意问姐姐:“姐,这会要有鱼吃还吐不?”姐姐轻轻推我一下,道:“去你的,真要有,谁也不许跟我抢,因为上次姐都省给你们了。”

反正闲着无事,小伙伴们每天都去干枯的河道里和水库中游荡,希望能得到意外的惊喜。我们几乎翻遍了河道里每一块石头,寻遍了水库中角角落落,终究一无所获。大人们懒得再去抗旱,因为人也面临着水的威胁了,谁还去关心庄稼的死活。火一样的日头对生活在它光芒下万物似乎没有一丝怜悯,像在无限制地复制粘贴,天天准时出现在村庄的上空。

就当村人陷入绝望,几近骂娘的时候,雨说来就来了,且势不可挡。那个躁闷异常的傍晚,死寂了数月的空气忽然便活泛起来,疾风阵阵,雷声隐隐,大块大块的黑云自西北天空滚滚而来。无数的燕子开始上下翻飞,比人还要兴奋激动。风越来越急,干黄的柳条几乎要飞起来。云越聚越厚,刚刚还能瞅到晚霞的影子,一瞬竟已是黑夜。片刻,雷声已至耳边,终于有雨点落下了,不急却硕大。一开始,雨点似乎是先砸落到柳叶上,然后是瓦面,一滴落在脸上,顺手一抹,一脸的清爽滋润。雨点最后砸进厚厚的尘土里,像一枚枚小小的炸弹,一滴一个坑,且“扑扑”作响,空气里就弥漫起浓浓的土腥味。村人们顾不上风急天黑,几乎倾巢出动。老人跪在当地对着老天拜了又拜,年轻小伙们光着膀子任冰冰凉的雨点炸开在黝黑的肌肤上,我们这些小孩子则在胡同里窜进窜出,拍着手欢呼雀跃。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裂头顶的黑云,紧接雷声大作,雨水倾盆而下,所有人才咋咋呼呼地缩进了各自屋内。

老天就是如此爱捉弄人,非要你精疲力竭,心灰意冷之时才肯罢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你记住它的好,对它感恩不尽。贫瘠的山岭经不起旱,也经不得雨,只这一场雨,只这一晚便沟满河平,蛙声四起。昨晚谁家的土坯墙塌了,谁家的杨树倒了几棵,田地里的挡土墙更是坍了无数,然而,所有这一切也抵不过这场雨带来的惊喜与希望。一夜之间枯黄的田野似乎已是绿意盎然,生机一片,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朴实的庄稼人更高兴的呢?减产是定了,但总算也有了盼头,将就着不至于挨饿了。大人们高兴,我们更乐开了花。水库又恢复了以往的波光粼粼,好像根本就不曾干涸过,我们惊奇地发现还未完全澄清的水中竟有鱼虾的影子不时闪现。我们请教大人,大人们说泥鳅跟老鳖在淤泥里不吃不喝也能活,至于鱼虾那是草籽变得或者是顺着雨水来得。泥鳅跟老鳖本就喜欢钻淤泥,这个我们能接受,可鱼虾的说法我们就将信将疑了。但我们暂时对这个谜失去了兴趣,夏天即将过去,还没来得及在水库里做一回自由自在的鱼儿呢。在酷暑中,在倒映着蓝天青山的碧波中,像一条鱼儿那样的畅游,的确是一件很惬意,很享受的事情,没有什么比得过。

我们不再担心水库会再次被老天无情地吸干,这雨一下开头便刹不住车了,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似乎没多久,雨点就变成了雨丝,早晚间父母催着我们加衣物了,秋天这个最使人繁累,也最使人期盼的季节悄然而至。在山村,秋天才是真正收获的季节。夏天只有小麦,还极少,能打二三百斤的就算得上是大户了,往往也用不了半天光景。秋天就不同了,庄稼扎堆,先是玉米,再者花生,然后地瓜,且没有一样轻省的。有的人家还有水果,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岂止一个“累”字了得?再忙再累也是件甜蜜的事情,一年的收成与口粮啊。在我们孩子眼中,这个季节从来不担心会饿肚子,别说庄稼塞得院子鼓鼓涨涨的,那满山的野果也足以够我们欢喜一阵子了。大人忙得跟陀螺一样,我们自然会主动去分担,结果越帮越忙,被大人一嗓子吼得远远的。我们巴不得大人吼,因为秋天的山野实在是诱惑太多。

尽管山野中野果繁多,最吸引我们眼球的当是如玛瑙似珍珠,入口酸甜爽口的野酸枣。何况从馋嘴中吐出的酸枣核还能变为更加诱人的一粒粒糖豆,一块块花手绢,一件件学习用具。没有理由不喜欢,不满足,像一只只蜂儿那样围着多刺的酸枣大呼小叫。一个秋天下来,竟能够装满两个藤筐,可想我们的牙齿与肚皮得到享受的同时,遭了多少的罪。

除却如酸枣般诱人的野果,秋天的山野田间还有一种更诱人的活物——蚂蚱。蚂蚱种类很多,端得上饭桌的似乎也就两种。一种是通体草绿色身态修长的,学名叫”中华蚱蜢“,我们这俗称“稍木蚱”,大概是因为它长得确实像树的枝梢一般;另一种正好与“稍木蚱”相反,颜色偏黄,体态粗短强壮,尤其后肢力道十足,若不小心,能把人的手蹬破,学名叫做”棉蝗“,由于全身像抹了一层油一样光亮,所以我们这同样赋予它一个形象的别称“油蚂蚱”。较之“稍木蚱”,“油蚂蚱”更是我们热衷的,越是强壮的越是有兴趣,直到它乖乖地被我们串到长长的狗尾巴草上。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油蚂蚱”最是肉多香浓。“油蚂蚱”花生地里最常见,大人们刨一天花生,我们总能收获几串“油蚂蚱”,晚饭便有了大人们的多喝一盅的理由,也暂时打了我们的馋虫。

蚂蚱是秋日里饭桌上的常客,还有一个水中的活物偶尔会来饭桌一聚,那就是螃蟹。俗语讲“秋高蟹肥”,但不知为何,我们那河里螃蟹稀少,个头也很小,即便长在水库中的,最大不过鸡蛋。因此,身价比其他就高了些,我们也无不为捉到螃蟹为荣。大人们说,螃蟹金贵不光是因为少,主要是营养高,至少比蚂蚱高许多。其实在我们看来,螃蟹就算营养高,可没有蚂蚱好吃,且几乎全是骨头。螃蟹个头小,蟹黄也只有那么一丁点,所以只能去掉蟹壳后,煎或炸着吃,每每只赚个牙酸。虽不爱吃,我们还是很喜欢捉蟹这个活计或者游戏的。大人们嚼得津津有味,我们玩得乐此不疲。

蚂蚱跟螃蟹的吃法几乎只能煎炸,所以一到秋天,母亲总关心家里的油罐,幸好矗在屋内墙角的满满一囤白花花的花生着实惹眼。在我们眼中,秋天是真正不亏嘴巴的季节,不说别的,只这满山的野果,以及想起来就垂涎三尺的蚂蚱等野味,就足以让小肚皮整日跟皮球一般圆实了。

一到秋后,母亲立刻恢复了以往的精打细算。冬季紧挨着丰收的秋季,母亲再怎么盘算,一日三餐总是要好过其他季节的。用她的话讲:“这越清闲了,越吃得好了。”的确,冬季是乡村人最清闲的时候,女人们似乎一整天只为三顿饭忙活,男人们去山林砍一担柴回来,剩下的时间就自由支配了。若遇一场大雪,男人们最喜不过了,女人们不会再絮叨,而他们只管猛喝上两盅,扛起猎枪便扎进白雪覆盖的山野。说消闲也好,打猎也罢,总之,雪后的山野总少不了男人们的身影,如鞭炮一样的枪声便不时回响在寂寥空旷的山野。儿时的山野虽贫瘠荒凉,却也不乏野兔之类,每每飞雪的日子,也是大快朵颐美味的日子。

草木繁茂的季节,野兔多隐于山野深处,只有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它们才会冒险钻出山林,甚至村庄附近寻觅食物。而且下雪天野兔会在雪地里留下清晰的脚爪印,顺着脚爪印很容易就能跟踪得到。土黄色的皮毛与皑皑白雪的反差,更使得它们无处可遁。所以这样的佳肴美餐大都在清闲的冬季享受得到。母亲再重复以前的话,父亲就会说:“冬天养得肥肥的,来春才有的是力气嘛。”然而在我十岁那年冬天,我却发誓再不吃野兔。腊月初的一个夜晚,大雪漫天,簌簌有声,至清晨方渐渐停歇。这下又能大吃一顿了,我们猫在被窝里就已流开了口水。不出所料,一吃过早饭,父亲便开始忙活着擦枪装药。正好是周末,我跟哥哥嚷着要跟他一块去。或许瞅着个头也算得上半个男子汉了,父亲笑着轻轻拍了下我俩的后脑勺,这便是答应了。

虽只一个晚上,积雪已没过脚背,脚踏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早晨的炊烟还未散尽,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村子的上空。打麦场上已经有小伙伴们戏耍,流着清长的鼻涕,哆嗦着发红僵硬的小手正在堆雪人。出了村子,天地是浑然一色的白,彷佛回复到原始洪荒。偶尔有一两只鹰隼在雪野上空盘旋,更给原本熟悉不过的这片土地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隐约听见有枪声响起,大概隔了几道梁。而我们村,我们爷仨竟是占得了先机,也就意味着比较容易寻到猎物。果然,刚爬上了一道梁子,一串清晰的兔爪印几乎同时跃入了我们爷仨的视线。父亲有经验,稍稍辨察,就已知猎物的方向,甚至大小。他冲我俩一笑:“今天你哥俩运气不错,这只够肥的。”说完要我俩在这儿呆着别动,他端起枪顺着爪印悄悄向着山梁另一侧的沟底逼近。

我和哥哥立在山梁上,紧张地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大气也不敢出。瞅着父亲滑到山梁中间的时候就停止不前了,枪口冲着沟底的某个角落,瞄准,再瞄准,随着“呯”的一声,我跟哥哥看到沟底处一只肥大的野兔弹跳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我跟哥哥欢呼着连滚带爬地冲向沟底,去争抢胜利的果实。当我俩奔到距沟底还有几米远的地方,那只本来已经死在父亲枪口下的肥大的野兔,蓦地又一跃而起,疯狂地往另一道山梁爬窜而去。尽管拖着一条后腿,好像没怎么影响到它的速度。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当真把我惊呆了。野兔的血洇红了大片的雪,刺目而惊心,就连它逃跑的爪印也成了红色的,在雪地里就如一根长长的红线,一直蜿蜒到视线以外。哥哥反应迅速,抬腿就追了上去。

“三儿,这是咋了?赶紧追啊!”父亲边边看边大声咋呼着,以比野兔还要快的速度滑至沟底。“爹这回看走眼了,可它也跑不了多远,伤得不轻,瞅这摊血。”我似乎还未从刚才那一幕中缓过神来,也没搭理父亲,只是机械地跟着他的脚印慢吞吞地往山梁上爬去。还未爬到梁顶就远远听得哥哥兴奋地大喊大叫:“爹,弟弟,我抓到它了,好大一只啊!”不知怎的,心里猛得一紧,忽然就替那只野兔莫名的悲哀起来。“三儿,我说吧,就你哥也把它撵死了。”父亲立在山梁上转过身冲我炫耀。我却仍然无动于衷,还撅起了嘴巴。父亲大概看出了我的异样,但也没多想,接过哥哥手中血淋淋的野兔在我面前晃悠着,笑道:“三儿,你小子好福气!今天你生日,昨晚就下了场大雪,要不爹会犯愁呢。呵呵。”我这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其实年幼的我们从来也不关心这,也从不记得父母的,我们的父母却记得清清的。

那天虽然时间还早,可父亲看我不悦,怕是感冒了啥的,便说:“这是爹打到的最大一只了,够咱全家大吃一顿喽。不过也费劲了,明天再来,也算给别人留点运气吧。呵呵。”

这是第一次跟着父亲打猎,谁知竟是这样惨烈的一幕,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如果这只野兔被父亲一枪毙命,或者让它生生逃脱,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谁又知道小小的脑袋里怎会冒出这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我一路无语,眼前还不时闪现枪声响过之后发生的一切,最初的兴奋一扫而光。

一进家门,哥哥便夺过父亲手中的猎物冲母亲炫耀。母亲自然喜笑颜开:“哟,今天咱算是都沾三儿的光了。”不幸被母亲言中,面对一盆热腾腾,香气绕鼻的兔肉,我怎样也无法动筷。尽管抑制不住口水的泛滥,但我仍然咬牙坚持着,把口水一次次逼回。姐姐笑我:“三儿,不是跟姐那年吃鱼一样了吧?今天你过生日,你吃剩下的才是我们的呢。你再不动筷,害得我们光口水都吃饱了。”姐姐的话惹得全家人都大笑起来,我却笑不起来,犟着鼻子皱着眉头满脸的委屈。瞅我可怜又滑稽的摸样,母亲赶忙用手试了试我的额头,然后疑惑地道:“不烫啊,咋了三儿?过生日应该高兴才对嘛,快吃,待会就凉了。”父亲似乎有些生气了,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啪”往桌山一撴。我便“哇”一声大哭起来。

本是一顿舒心的大餐,被我搞得索然无味。我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样的表现,或者内心竟是这样的脆弱。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太温顺,太可爱,尤其在儿时的眼中更是小乖乖的化身。以往几乎每次都是端到了饭桌上才知道父母又给了我们一个惊喜,只有扑鼻的诱人鲜香,哪还有功夫去想其他,动作慢了怕是汤也捞不着了。我后悔不该跟着父亲去打猎,害得我多年不能享用诸如野兔这样那样的美味。甚至几年前无意遇到了当街宰羊的一幕,竟也让我一年多没敢吃羊肉。妻子还总爱拿这取笑我。除非眼不见,若不然任谁也不可能不被触动。大概这也是人又一奇怪的地方,或者也就是我。

那个难忘的生日大餐很快随着年的脚步临近而渐渐淡去。儿时,过年对每一个孩子来说,都是一件强烈期盼的事情。也只有到了年,我们似乎才暂时把这个“吃”字抛在了脑后。女孩子最大的愿望无非就是过年时能有一件花上衣,一双合脚的新鞋子;男孩子更简单,如果能拥有几串红彤彤的鞭炮,便足以让笑声持续一整个寒假。的确,只这小小的鞭炮,便也把新年闹腾得热热烈烈,红红火火,春意盎然了。

一年又一年,年味已越来越淡,孩子好像也没有我们那时浓厚的兴趣了。并不感到奇怪,如今的孩子天天就如泡在蜜罐里,不会为拥有一件新衣服而日思夜盼,更不会为一日三餐而皱眉。如果说他们为此撅嘴,大概也是因五花八门的零食。他们好像总也吃不饱,不满足,谁的口袋里几时空过?不管何时何地,童年似乎就为一个“吃”字,我总在想如今的孩子虽是“幸福”的,却很难将有关于吃的记忆植根在他们的脑海。他们的记忆中更不会有野菜满坡的阳光下奔跑的身影;在清澈的河水中捕捉鱼虾的喜悦;秋日里采摘野果换取学费的满足;雪天中跟随父亲打猎的刺激……

我不禁要问:孩子,将来你回忆起童年,会有什么是你难忘,是你感动的呢?哪怕是关于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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