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贫瘠就显得庄稼更为金贵,山区容不得有空闲之地任由杂草生长,但凡能耕种的地方全都成了庄稼落脚的地方,只有在狭小的河道与偏远陡滑的山坡才是草类的天堂。谁也保不准羊群就那么听话,为了保护庄稼免受不必要的“洗劫”,所有养羊的人家几乎都选择圈养。只有在农闲或者学校的假期,才能有整人破上整功夫放羊出圈,让羊们做短暂的自然回归。尤其是假期中,大大小小的河道里放眼皆是追逐打闹的学生娃子,“咩咩”撒欢的羊群。
强子是我的发小,每次去放羊我们都会结伴。某个暑假的午后,仅管昨夜飘落一场大雨,可天空依旧阴沉沉的,没有丝毫放晴的迹象。要命的是这场降雨非但没让人享受到一丝清凉,反而把人置入蒸笼一般,燥闷异常。圈里的羊群更是热得难耐,再加上腹中空空,个个张着嘴大呼小叫,惹得人心里越发的火烧火燎的。寻思着这会儿草上的雨水差不多已干了,便喊了强子,赶了羊群直奔河道。此时的头羊也放弃了往日的稳重与矜持,伸着脖子撒开了四蹄,害得我们俩一路挥汗如雨,边追边骂。
雨下得短促,河水涨得快落得也快。等我俩赶到时,河道里已有了几撮羊群,且手执鞭儿的均是女孩子。不想跟她们争食,我俩赶着羊群去了较远的下游水库附近。其实下游水草更为开阔丰美,这是男生的天下。岸边羊群大快朵颐青草,水中更是浪花四溅,这也是我与强子来此的目的。既不耽误羊儿享用美餐,还能尽兴地去除浑身的汗臭与燥闷。
迫不及待的强子丢下羊群,三下五除二剥去衣服,一个鱼跃便扎进了水中。我匆忙把那只刚满俩月通体雪白的小绵羊,用一根铁桩固定在地面上,也急不可耐地用一个自以为很漂亮的动作跃入了水中。瞬间,燥闷便无影无踪,惬意的感觉流满了全身。
昨夜的雨不足以搅混诺大的水面,我们如鱼儿般自由自在,尽情在水库里畅游嬉戏。虽然天空阴云密布,但浮在滑爽的碧波之上,望着岸上绿油油的的草丛中,一朵朵跟我们同样自由自在的云彩,心情说不出的舒坦。我们总把青草间飘来飘去的羊儿想象成三三两两的云朵,而它们是否会把我们当做水中那些自由自在的鱼儿呢?
正仰躺在水面上做短暂的休息或遐想,突听到一阵熟悉的叫声传到耳旁。猛地反转过身子,原来是那只白色小绵羊正立在岸边冲着我不停地“咩”叫着,如一个想娘的孩子。它的母亲只是抬头往这观望了一会儿,知没有危险,便不再理会,又专心致志地对付起肥硕的青草。
大概是雨水浸泡的缘故,土地已变得松软,所以白色小羊才得以逃脱。却不知为何不去寻它的母亲与伙伴,享受这难得的自由,反而呼唤起使它丧失自由的主人来。该不是它为我担心,或者也想变成一条能享受清凉的鱼?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它不该这样调皮。它是爷爷和父亲眼中的一块宝,所以它才有这样特殊的待遇。别的羊出圈后可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但它不行,因为它的毛色纯正,又是母性,保不准她的子女会继承它这一优秀的基因。那么,不久之后,光是羊毛这一项就能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
这也是我们村多绵羊的一个原因,一年一茬的羊毛也是一个小小的惊喜。而像它这般毛色纯正的,在村里还绝无仅有,虽然它的父母很普通。或许这是老天赐予的吧。它地出生不知引来了多少赞叹与艳羡,我更是把它唤作了“小白”,这在我们家羊族,或者整个村子羊族的历史上应是首创之举吧?反正只记得人们总喜欢给小狗小猫类的起个可爱的名字,羊类中鲜有此例。
虽然不能保证小白的后代会同它一样优秀,爷爷和父亲还是给予了它很高的期望。这么纯正的毛色,比普通的羊毛不知要高出多少价钱呢。因此自一出娘胎小白就注定了与众不同,那一根绳子一个铁桩就是证明,尽管是一种桎梏的光荣。
这样一只身负光荣使命的羊儿,岂能有任何闪失?看来小白不止毛色与众不同,力量也大得“惊人”。这个调皮鬼,耽误我戏耍,真不通人性。我飞快地划上岸,可它没有表现出丝毫害怕的样子,边奶声奶气地叫着,边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抵我湿漉漉的小腿。我却不觉得这样有多好玩,没好气地拖拽着它回到了它应该呆的地方,把铁装砸得更深了些。而后又跃入水中,再次与伙伴们疯成了一团。谁知一个游戏还没结束,强子又咋呼起来。
与先前如出一辙。真扫兴!你这只臭羊!赖羊!捣蛋羊!今天诚心惹我是吧,别以为爷爷和父亲宠着你,我就不敢把你怎么着。其实我又何尝不喜欢它,宠着它,可这会不知道什么原因,竟如此的讨厌它。或许是这该死的天气,或许是它打扰了我的“雅兴”。我游至浅水处,顺手摸了几块鹅卵石在手,边扑腾着水花往前走,边用石头丢它。这次它仍然不知躲避,只是叫声变得急促和不安,远处的母亲似乎察觉到了异常,和着它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了起来。小白丝毫不理会母亲的警告,我与它就差数步的距离了,还是不知进退,支着四蹄弓着腰只管“咩咩”地大叫。好像是在故意挑逗我,一副大无畏的样子。此时手中还有最后一枚鹅卵石,我恶狠狠地对它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使足力气向着它的头部砸去,口中还不住地嘟哝着:让你捣乱,让你逞能,让你叫!
这最后一下重击正中眉心,我暗暗为自己的精准而得意。然而不及我的得意之情现于脸上,却听得小白蓦地一声闷哼,腿软了几下便摔翻在地,四蹄乱蹬。这也才猛地记起爷爷的话,眉心是羊最弱最要命的地方,打哪儿也不能打眉心,何况还是一只刚满俩月的羔仔。不禁大惊失色,我急步奔到岸上,跪趴在小白身边不知所措。此刻我几乎已听不到它的叫声,感觉它鼻孔里的气,只有得出没得进。我抱起它的脖子拼命地哭喊着、摇晃着,无论怎样也已于事无补。我的动作似乎还增加了小白的痛楚,加速了它死亡的进程。你看它的眼神里满是无辜与委屈,凄楚与哀怨,深深刺入了我那颗还有些稚嫩的心。
小白的身体渐渐开始僵硬变冷,家人眼中的这个宝在我怀中慢慢成为了一场泡影。水里的“鱼儿”纷纷上了岸,聚拢过来,但谁也不说话,只是大声小声地叹气。小白的母亲及附近所有的羊儿,似乎都感觉到它们中的一员发生了不测,均停止了动作,静静地把目光转向了这儿。稍顷,小白的母亲一路低叫着走了过来,从伙伴们的腿间钻至女儿身边,不住的用头轻抵它的身体,叫声沉闷而凄惨。这一幕更加重了我心中的恐惧与犯罪感,如一尊木人般,没了眼泪,没了知觉。若不是有伙伴,有强子,谁知道我就这样与小白呆到多晚。
强子给我拿过衣服穿上,并要帮我一起把小白抬回家,虽然它才两个月大,也足有二十余斤重了。我坚持要自己把它抱回去,好像这样就能减轻我的恐惧与犯罪感。
当我抱着小白回到家时,爷爷和父亲也刚刚从果园回来,见此情景不禁双双怔在了院中。而我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就如小白当时的样子,腿一软便跪趴在了地上,伏在它身上悲声大放。
怎么也没想到爷爷和父亲,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对我施以任何的责怪与惩罚,从他们的眼睛里我只读出了无奈。记忆里那天也是我们家第一次“宰”羊,爷爷却只留了羊皮,把肉全部送给了邻居。不知道家里其他人有没有反对的意见,我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的,不管有多美味,多诱人。
记得那时村子里似乎极少有人家宰羊,无论多特殊的日子。究其原因,大概是没有人舍得杀掉一整只羊作为特殊日子的珍肴,要知道羊的身价远远超过好吃懒做的猪,所以每遇特殊的日子,猪便成了“替罪羊”。
然而在我的眼中,羊是如此温良又可爱,吃的又是卑贱的草,回报的却是青黄不接时的“慷慨”,还有好多学生娃子宝贵的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