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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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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什么样的妈

 

我们要什么样的妈

作者:牛河梁

 

【写在前面】

妈这一生,是不易。不管我们对妈有何意见,我们有共识。

妈可以有几个子女,我们只有一个妈,唯一。我们别无选择。

妈妈有她的人生局限,其实,谁又不是。我们也说服自己,她再不对,也是我们的妈啊。

妈从小没了爹妈,被二婶收养,活下来不易。婚后,公公——我们的爷爷——又是残疾人,不能直立行走,一直蛙跳。爸又老实。那么多社员,只有我爸是个掏大粪的,可见其地位之低。养了我们四人,真不容易。别看妈妈没文化,却对文化重视。家中有字的纸张,她都不让乱动。说话时也喜欢用“文化”,有时被人笑话。有时也有她独到的文化,比如爸一沉默,妈便说,看了没,又过阴了。

过阴,指冥间,死后生活。

说她在家中的地位,不说一家之主,而是说——我树根不动,你们树枝白摇晃。

要是发现我们谁觉得她不公平,偏心,她会说,我会一碗水端平。动哪个指头都疼,十指连心。你们都是妈身上掉下的肉。

看日后谁孝顺,怕看走眼,便说,不知哪块云彩有雨。

我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太阳不会总在一家门口转悠。

意思是说,困难是眼前的,不要被吓倒,希望就在前方,我们家也会迎来好日子。

 

             0

我们的妈妈刚过完生日,正值哺乳期,我们妈妈的亲妈(即风三的外祖母)就被妈妈的二婶下药毒死(这是妈妈所言)。我们的妈妈是我们妈妈的奶奶养大的。

我们妈妈的父亲是老大,叫大元(巧了,一个先锋作家也如此自谦),二叔(仙城人称收)叫二元,老叔海泉。老哥儿仨。其实,我们妈妈的亲奶奶生下妈妈的爸爸便下世,另两个兄弟是二房生的。所以我们妈妈才说这位奶奶也没血缘,实为我们妈妈的生父之后母。赶上李玉和(风三喜欢唱《红灯记》)家热闹了。

我们妈妈四岁那年,生父在仙城街里沈家挑水。冬天因客满被撵到了冷屋子,生病不久便下世。事后奶奶悔过,说大元得了什么什么病,具体是什么病,我们的妈妈也不清楚。

我们的妈妈,听着别扭,那就叫妈妈或者母亲吧。

母亲所忆不全的现实主义,有佛家的,更多的是魔幻现实主义。却是真实经历,最恐怖的事便是传人。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儿说死就死了,山坡的新坟不断添加,人家人丁兴旺,没出一周有15人死掉。上下村便封村,不让母亲村人前往,二叔二婶晚上说廿里堡有事得去忙些日子,当晚便逃走。祖母对母亲说,啥有事是躲灾,吓跑了,扔下咱娘俩更心静。大多数都逃跑,也有不听邪的。后来也说邪兴,每个抬死人的人都没事,而害怕躲在家的反而有事,屙一泡稀屎便归西。奶奶和妈妈却不怕,在大门口看街景,没断过抬死人,多数连棺材都没用。人传人真怪哉,有人说是在喇嘛杖子的炮楼山有当兵的见过晚上从打鹿沟方向飞来一个火弹(也有人说是球型闪电),当时便打了一枪。火弹改了方向没进喇嘛杖子,去了妈妈的村子。后来组织大家敲锣打鼓扬五谷送瘟神,不再死人,二叔二婶才回来。村人少了一大半儿,有一木匠最早逃出去的最晚逃回的,结果瘟疫已过去,他回村的第四天肚子痛上茅坑,屙了稀,掐腰到屋再也没起来,是最后一个传死的。

二叔好扎大烟,当时家中有干草。老叔进家一看,满屋的干草全不见。奶奶说,让二鬼扎大烟了(风三的妈妈也接过了她奶奶的衣钵,骂风三时便叫三鬼)。

打听好后,老叔进了卖大烟的人家,二话不说,将火种抛到了屋中的干草上,那么洋气的大瓦房梦一样化为灰烬。老叔便逃,无处安身,被捉回,赔了一些土地。不想次年闹翻身会,老叔当了兵。这样一来,奶奶也辞世,无子无女的二叔二婶抚养起一儿一女。女便是母亲,儿便是老叔的儿子,一家四口过起了日子。老叔一路跑到了牡丹江,曾和曲波杨子荣一同剿匪。新中国成立后,留在牡丹江当了官儿。风三叫小姥爷,小姥爷和小姥一同来的,风三带他二人上过山,采过野果。远没有姥爷(母亲的二叔)个儿高。姥爷也曾住过闺女家,风三记的,当时村里唱影,姥爷高大魁梧,是连鬓胡子。却不同大胡子那样留下长长的胡子,满脸全是青青的胡茬儿,国字脸,是个美男子。

说好多住几天,却在当夜偷跑回了家。母亲又是怨又是疼。多年后,风三回想,姥爷是怕给女儿添乱,女儿家太穷了。姥爷是好人,妈妈眼中少有好人,姥爷算是独一份。

母亲说等到到了出嫁的年纪,二婶打听谁家最穷和谁家结亲,便通过妯娌(说风三的大娘呢)的娘家妈——母亲的姑姑,把母亲嫁给了爸爸。为此,母亲恨死这个姑姑了。

真相是不是如此,只是风三母亲的一家之言,无从考。总之,母亲是百分百的孤儿,这个没有错。

母亲将仙城解放,说成闹翻身会。

风三的姥姥(即母亲的二婶)相当高大,小脚缠着腿带子。那么高大,小脚,一个人耳朵上还晃荡着耳坠,穿着黑色的衣裳(上衣是带大襟儿)。哥哥说,是标准的地主婆。她一来,吃饭时风三便不再上饭桌,只在外屋地围着锅台吃。难怪妈妈对她没句好话,因为她太吓人。不是凶神恶煞,而是恶(仙城人说成nē)鼻子瞪眼。恶也是动词。绝对胜过凶神恶煞。

风三怕她瞪眼,要是不意瞅她一眼,就觉得被她瞪得永世不得翻身,杀伤力太强。当年小日本是怎么过来的,得有多少被她瞪死。不是替小日本鸣不平,可怜日本鬼子,是说姥姥为何没成抗日女英雄,风三真不明白。

再有一点,便是啃骨头。她在此体现出了狼性。她食过的骨头,光骨头都碎了一饭桌,堆成山。她不但可以用指甲将残存的肉儿剔下,甚至将骨膜刮下。风三看三国关公刮骨疗伤,眼前出现的不是华佗,而是姥姥。她为关公刮着骨吮吸着刮过骨的手,可怜的关公,怎么会遇上这个女人!还有,她用筷子将骨头里的骨髓通出,鼻涕一般,她吃得相当够情调。

195919601961年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农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粮食产量大减,物资供应匮乏。三年困难时期,母亲称之为入食堂。说大哥正好赶上,而风三晚出生,正好躲过一灾。

还有一事与姥姥有关,此时姥姥已离世,母亲将一只母鸡命名为自来熟。

经常进屋跟人呆着,母亲就说这是她二婶转世。为人时净瞪人了,现在转世成鸡,下蛋还妈妈,有赎罪之意。因为她害死了母亲的生母,又虐待过妈妈,姥姥深感罪孽之深,便一心下蛋。终就对这个家有感情,吃过鸡,啃过骨头,回报也是应该应份。母亲笑语,变成了鸡,也想和人一样和大家呆一时。

说到鸡,就不只这只自来熟有故事。

母亲精打细算,平时母鸡下的蛋积攒起来,放到柜里。柜不是空的,是放粮食的,比如高粱谷子啥的。准确讲,鸡蛋是放粮食里的(有时也放零花钱儿)。

喇嘛杖子下庄便是大队(也就是三家村),大队院内有代销店。上边过徐家烧锅是西门杖子,才有供销社。可是西门杖子要比三家远,所以多数都是到三家去。家里短个油盐酱醋啥的,会拿着鸡蛋去代销店换。有时风三也能一手攥一个鸡蛋,在妈妈前边跑进大队院。卖货的是喇嘛杖子本村的赵淑云,风三见了好亲,按庄亲叫姑。谁知不久赵淑云便辞世,自古红颜多薄命。当时她也是体弱样,站柜台前时时有倒下的可能。脸也好白,说话从不大声,细声细气儿。当时风三不知是病态,以为这是女性的另一种美。

赵淑云相当亲切,拿出铅笔和本。记得当时是一个鸡蛋能换一只铅笔和一个本。换完后,风三跑跑颠颠地回到家里,有了新本笔,美。如果有人得病或来客,多数也会炒鸡蛋。当然不是百分百鸡蛋,里面会掺假,不过也好吃。当然如果看着客人吃,最终没吃到口,会馋会流口水,一整天闷闷不乐。

母亲会把攒好的鸡蛋放在铺满谷草的土筐,因为一次母鸡只能孵化十几只鸡蛋。为此,母亲是分批来孵化小鸡仔。把老母鸡抱到土篮子里,趴在鸡蛋上面,把土篮子放到家里的热炕头上。

21天后,小鸡仔就出壳了。先是将蛋壳破个小口儿,渐渐大口儿,才可露小脑袋瓜子。只是眼睛还不能睁开。等到眼睛睁开后,看见风三,风三便放在手上疼一次,等鸡妈妈领着它的子女下地觅食,全家人都开心。

等长成近于鸽子大小的半大鸡,妈妈才给他们取名字。

能吃到煮鸡蛋,是五月节,有淡咸之分。在粽子锅里和粽子一同煮。变色是次要,主要是变味,特有的香味。多年后,风三不喜吃粽子,还是喜欢吃粽子锅里和粽子一同煮的鸡蛋,尤其是咸的。

再者便是过生日,全家跟着粘光。寿星吃两个,别人每人都能吃到一个煮鸡蛋。吃前要在炕上骨碌,妈妈说骨碌骨碌一年时运好。

要是有了鸡瘟,可不得了。

还有被老黄或野狸子祸害的。多数是夜下,鸡窝闹,有情况。

大白天被老鹰叼走,是少数。

1

别人进乳,乳汁跑到脸或鼻子上,是白色,看着也养眼。风三吃奶,脸与嘴全是血,整个一吸血鬼。不但乳头是血,整个乳房似乎都被他吃下。满页血腥,红死人。别想邪了,乳房的主体是亲妈,风三正处在哺乳期。妈将风三拥一边去,痛,死孩子,非得嚼。

哇——

风三大哭。

看脸,完全是血孩子。

如此说来,风三一落草,便与生母关系紧张,那是因为当时吃饭紧张。按照生产队队法,风三来到这个人间,就有口粮。当时正分糜黍(碾下的米称黄米,可制作粘豆包,年糕)让妈十分高兴。

可是,队长郭里有整事,敢不给,妈妈也不顾正在月子里,找队长郭里有理论。虽说粮食分到了,可是也为此生了气。所以……当然,在妊娠期风三也没少折腾妈妈,现在又让她乳房出血,所以说,妈没掐死风三,可见其仁慈。

风三之前扔过一个小孩,妈妈讲过,风三身上有个二哥,意外夭折。具体是怎么死的,讳莫如深。

家人便将风三当成了老二,仿佛那个夭折的二哥是没影儿的事,是风三一个梦,子虚乌有。风三却不平,视己为老三的心结,家人却不管他是如何想的,妈妈打骂时叫过二鬼,风二喊他时叫二孙子,妹与小弟叫他二哥。于是乎,风三才叫风三。

对了,仙城人并不喜欢2,所以才是风三。比如孔老二,爷爷的绰号就是风老二。在风三听来,简直就是耻辱。有关爷爷,乡亲并不笑话他的蛤蟆功(蛙跳)。而是打扑克时无心说的一句话——这牌不嘚儿。当成笑话讲。

当然,风三也干过一些2事。比如上学前,常有不地道儿的人吓唬孩儿,说什么老师可狠了,稍不高兴就拿小刀尅学生脸,一尅就是一块肉。风三好怕,因为他信了。信老师会拿小刀尅。一尅,脸上就掉下一块肉,脸上就会有疤瘌。妈妈还是重视学前教育,没别的,上坟用的海纸,拿线缝成小本儿,教风三写12345……将箭杆儿插上蘸水笔尖儿,没教拼音和汉字,妈妈是文盲啊。

到三家上学,更有热闹瞧了。教一年级的邵凤贤,是喇嘛杖子本村媳妇,小叔子叫她邵凤蛋。一个村住着,能不偏向么,别的学生自己回家,风三是老师邵凤贤亲手领回家。邵凤贤不好意思,临走时才如实讲,你这孩子挺好,其实吧,再等,下年再上吧。

邵凤贤没说,妈妈糊涂,邵凤贤一说,妈妈更糊涂。等送走了邵凤贤,别人家的孩子进来,妈妈一问,别人家的孩子说风三不识数,不会数数。妈妈让风三学在学校是如何数数的。是从1数到100

风三也没怯场,还比别的孩子聪明。别人从1数到100,用了好长时间,风三相当迅速,数完了。孩子们大笑,把妈妈笑怔了。怎么,哪儿不对么?

孩子们不笑了,一看这娘俩一对250。孩子们几乎是异口同声,1234567891011……风三这才明白,敢情是在校一直是102030405060708090100这么数的,忘了该从123456789数起。不是脑子进人了,是高度紧张造成的。都怪说老师拿小刀尅人的李田田大哥。否则也不会整1010的数。妈妈也笑着讲,燕子数数还说两五一十,比快别人还不是个儿呢。

只好晚一年上了。

书包是妈妈缝的布兜子,兜带是妈妈用边角料缲(qiāo)好后缝上去的。还穿了好多箭秆儿,小帘子似的,尽管风三早就能数到100了,妈妈还是不放心。

晚一年,班主任不再是邵凤贤,而是妈妈的叔伯妹子,风三叫姨。学校没有院墙,下课时学生们活动非常自由,完全可以跑到火道边小树林里玩。打闹,游戏,活动。如把两个小树还当成了单双杠,翻跟斗。办公室门前挂了一个道轨夹板,老师用道钉来敲,敲完便把道钉插在夹板的窟窿眼里,上课。

教室里没有书桌,坯码成堆儿,担了木头板子。最后一排,是几堆坯,担了长长的木头板子,这叫10人同桌。

有一点,老师一再强调,不许闹,谁要是把木头板子撞下来,谁别想再来。要是把最后边的大长板子撞下来,碰坏了人,不但开除,还得罚钱,批斗。最初,较为老实,没几天熟悉了,还真能闹,就差没把房盖干破。木头板子被弄掉,哪天都发生。有一次真把后边的大长板子搞掉了,真砸了前边的女生。老师没找肇事者,只是安慰女生,还到大队找赤脚医生胥彩英看过。好在没砸到,只是碰到了后背,无大碍。第二天上学,同学发现板子都被铁线捆在了坯上。老师第一句话便是:“谁将坯弄碎,谁家脱。”

听老师如此讲,对坯加了小心。别看能闹,同学都亲。男男女女到班里,风三最熟悉的便是李田田和赵淑玲。还有常宝,黄克城,九十儿,欧阳书臣。南店的也有,后街的也不少。算下来光喇嘛杖子就有10多人。三家的也不少,前营子的不多。前营子的也有到后营子的,没有后营子的,据说后营子另有分校。

和后街的王作生成了朋友,然后才是二赖子,石三。别看二赖子嘴赖,却聪明。有些难题,全班只有他和风三能做出来。

三家还有一个人,相当有故事,她是杨来子的女人。是不多见的神偷,胸前可掖皮鞋。曾被批斗过,可相当敬业。两三年后不知所终,失踪前也和大队书记风轩打过赌。有如传说,真将大队书记的手表偷到手。她个儿不高,喜欢乐,是个喜兴人儿,也吸烟。对风三也亲近,上下学见了,风三也和她说话。

课文有《地主的斗,吃人的口》、《吃水不忘挖井人》、《珍贵的教科书》等。爸爸给风三到仙城买来了一个文具盒,风三喜欢。图案是一个小女孩儿划着船在放鸭子。小女孩撑竹篙,小船儿也可爱,在水上放鹅吧。总之,是平生第一个文具盒,相当珍惜。日久,四棱全磨掉了漆不再漂亮,又因摔过数次,也不平,变得坑坑洼洼。叫人心疼。

上学不久,便到生产队干活,最早是后营子的西沟。一沟鸡,公鸡漂亮。往坡上抬水,前边的在高处,后边的被水浇了一身。有时因为人太小,水筲太大不等到地方便人倒水洒尽。再者,后营子的垄长,好似一辈子也到不了头儿。还出过事儿,同班的一个同学,不知是怎么闹的,掉进井里。后营子的井深,离地面那么深,还有个井台,叫二等台,放水泵啥的。正因此,这个掉井的学生才没落到井底水内。欧阳书君把他救上来时,他全身都是土,脸也肿了。

在本村的河弯子地里收玉米,将一个五毛钱的钢笔丢在了棒子地里。面对一大片放倒的玉米秸子,如面对小日本的尸体,一枚小小钢笔,上哪儿找去,风三快要哭出声儿。那钢笔超漂亮,是玻璃的,红色的。问题是买支钢笔不容易,怎么也找不到。没想到大官儿来了,事后才知道那个矮胖子是县委书记,2先生的舅舅。摸着风三的头说,这么小的孩子就上地干庄稼活儿也不学习了,真是的。

一到冬天,学校要柴禾要粪。柴禾生炉子,粪上校田地。谁要是向老师打小报告,同学往往会说,高粱谷子年年种,当贱种的死不净。

写作文时,同学们常用——七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写下雨都这么写。

别看风三人不大,却有心,或者说有心事。一直怀疑有人置他于死地。是谁?是杀手,死神?风三还没有杀手死神这样的概念。有具体的人,是西邻李生是东邻李田田的大哥李学艺。最可怖的事,风三曾在李田田家跟李学艺打过扑克。还有西邻,那哥俩中的老二李生,对风三也不友好。

又好似不是他两个,该有好多。总之大人都可怕,防不胜防。

风三幼小心灵经不起如彼惊恐,妈妈每天又来加强效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妈与全村人为敌。妈妈本来就抓惊道怪,风三不明白妈妈,长大后才明白世上啥女人没有。风三觉得身外全是敌人,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好在和风二在一起,有所缓。风三不明白啥叫安全感,啥叫神经过敏。

就是看电影,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敌人、坏蛋,全让他害怕,浑身发抖。戴钢盔的占第一,戴大盖帽的第二——国民党反动派也吓人。

一人看家更可怕。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怪声,有的是柜子发出的,有的是柜空儿中的尘埃玩空气时发出的,有的是影子跳到窗纸上。被看不见的东西叼到柜底下发出,跟耗子有一拼。有的是暗黑吞食日光,明明知道那暗黑是西厢房屋的影子投上了窗,如挤压着窗上的日光,还总以为是怪兽在吃着时光。不等啥时就会喷出血来,还会听到猫被踩着尾巴时发出的瘆人的惨叫。连蛛网都不肃静,声音疯了,满屋闹,曲哩出溜,到处乱窜。

貌似没有任何事发生——黑暗的蔓延止于家门,所有的喧嚣被窒息。

……触目惊心。看到的全是想象,不似幻觉。

房屋太恐怖,屋里全是恐怖分子。在门口也不好,东屋以外墙上,近于神龛处贴有红绿相间的东西,不知上面是鬼是神。连当院里的空气也添乱,知道孩子在呼吸它,也会恶作剧。困境不会偏袒幼小的心灵。风家中的所有,胜似神灵,少有的低贱。世界是大人的,鬼怪的。

2

每天都得吃饭,冬天是两顿饭。常常饥饿,便找吃的。吃饭不是问题,问题出在吃肉上。平时也吃不到肉,多数是杀过年猪,正月才能吃到。也不是大碗吃肉,而是藏在菜里。风三盯着酸菜丝儿里的红,那是肉,精肉,仙城人叫瘦肉,近于丁儿。等有家人将菜夹走时露出了肉,风三动如狡兔,一出筷即夹到。在哥哥妹妹还没明白过来,已入口下肚。每每见到有肉吃,风三高度紧张,眼睛睁得老大。所以妈妈才说,眼珠子掉到菜里捞不回的。后来妈妈在灶台上,专门让风三吃了一大碗凉肥肉。自此,风三再也不吃肉。不吃肥肉,连瘦肉也可有可无。许多年,连吃饺子都扒馅儿。风三在此事上,算是没出息。长身体之年,也少荤星儿,能理解,毕竟人是杂食动物。

吃完饭,收拾时叫往下拿家什。

晚上,到后院房檐上掏麻雀。用手电往里照,看见麻雀在里面,也有飞出的,也有跑到最里面,掏不到的,多数是束手就擒。被捉住的麻雀,有的用筛子扣上,有的用线穿它的鼻子,它可以飞,却逃不脱。有的人家还将麻雀吃掉。麻雀气性大,多数活不到两天,正可谓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好多小伙伴喜欢吃烤麻雀,风三独喜欢榛子。

喇嘛杖子的茅榛柴,当柴烧时有好处,相当筋烧,近于木柴。打鹿沟沟里河北的榛柴好,结了好多榛子。大娘家的嫂子从娘家带回好多,相当香。也有短处,割时费劲,得好镰刀好力气。运回又相当沉重,扛到家得歇数憩儿。夏天割时,喜欢割倒放在山坡晒,晒干后再运回家。冬天无叶成条子,运时似比夏天还沉。也有好处,上面有洋辣罐儿。茅榛柴没了叶子,老远儿一眼就能看到。若是空罐,那是去年的,已经离家生活了一个夏天。若是实的没有出口,便是沉的,里面有蜷缩成卵形的洋辣子(褐边绿刺蛾)。新鲜的肉体,绿黄色,有少许的毛儿。放在火里烧烤,有时发出“砰!”地一声,洋辣子罐儿爆破。有的老实一心让熟,吃到口,少有的香。是世间美味,当下的烧烤无法比。

在仙城在风三的记忆里,最烦人的就是洋辣子,仙城人称洋剌(lá)子。不是它其丑无比,也有浑身长着长长毛的毛毛虫比它吓人,问题是它剌人,远比马蜂子蛰难受。和蝎子蛰有一拼。问题是蝎子蛰人不常发生,被洋辣子剌可是家常便饭。不但拾柴砍树枝被剌,就是在村里呆,不知不觉间被剌。最可气的,有次在自家屋内,还能被剌到。不是洋辣子跑进房,而是洋辣子毛借风飞进了屋。被洋辣子或洋辣子毛剌,身上会起小包。别看包不大,却让人烦躁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好多办法,也减轻不了痛苦。有人说将洋辣子砸死,用汁上到包上,可解痛。风三啥法都试过,不管用。不想,就是这种东西,却是人间美味。极品。

仙城最美的季节,还是夏天。

棒子穗儿先是吐出了粉红的缨儿,也有绿色的,相当漂亮。妈妈说的更有诗意,原话是——卖花丝线。等花丝线变成了酱色,玉米棒子也一天天鼓胀粗大起来,牛比哄哄的在阳光下展现着自己的鼓胀粗大。正在灌浆的玉米甜甜的,还有人说牛奶的香味,风三理想中的与少女初吻的味道。啃得浆汁四射,溅在脸上,流在嘴角,滴在衣服上,美。

连同外皮一同在灶里烧。烧差不多,撅几根木棍,用镰刀把木棍的一头削尖,用这尖儿捅进玉米后腚,剥去最后一层皮,在火上烤。风三家有专用烧棒子的铁条,土话称洋条,与火钩子差不多。只不过火钩的头儿是弯的,它的头是直的尖的。握着洋条不停的旋转,不一会儿,空气中那新鲜玉米特有的香味就弥散开来。第一个米粒中间炸开,称之为爆花,紧接着数个爆花,个个米粒变色似糊,就可以开吃了。烫烫的,一小口一小口啃着,那个香啊,忘生日。

小孩子,除了吃便是玩。玩是天性。

风三最早玩的游戏是铁环儿。大点儿玩风车篓儿。

过年能穿上新衣服,能吃上好嚼咕,能拎着灯笼满大街小巷来回串。

进腊月明显能感到有年味儿。见面不是问你吃了,而是——你家淘米了吗?指的是蒸豆包。

米面是在孩子王家用石碾子磨出来的。关于碾子还有谜语——石头山,嘎啦玉,走一天出不去!

在孩子王家门口,平日用笤帚占碾子,就行。不小心碾子轧到了干瓢,大人心疼,孩子觉得好玩。

现在,大清早就会有人来排队,唧唧咯咯的都想早点磨完大黄米,好回家发面蒸干粮。

女人们争先恐后排队,恨不能马上就能把黄米变成黄米面,有时为了谁排前面还争得面红耳赤。

因为大黄米有一定的水分,碾子轧后常常沾到了碾盘上。妈妈便将罗(孔密的筛子)倒扣过来,在沾在碾盘上的米面上刮着走,轧一时便刮着走一次。罗过数次,才宣告轧完。

把磨好的黄米面拿回家,在大瓷盆(说是盆,与地排缸差不多)里活好。活面时爸爸半披着棉袄,妈妈打下手,不时将要掉下的棉袄放在爸爸身上。有时还给爸爸擦汗,妈妈手里拿有手巾。风三记得,活面时还用一个老长的尺子。活面为什么会用尺子,风三没想明白。

活好面,再拍打几下,将手上的面弄干净后,盖上盖钉,捂上大棉被。炕头便是它的领地。

面发好了,酸酸的味道,大人小孩一起动手,不分白天黑夜包粘豆包。

风三边拉风匣边唱京戏,拉得起劲,唱得卖力。蒸豆包烧火,是风三的拿手好戏,也是他童年时光里最幸福之事。

所有看过的京戏都唱,几乎是大联唱。

也烧甜菜疙瘩吃,甜菜疙瘩仙城人称甜疙瘩。豆馅里有时也加甜疙瘩,也掺假——放高粱米。

过了几年发明一锅三屉。屉与屉间用三个木块支起,支低会粘屉,豆包可就掀了盖儿。有一年还蒸出了紫豆包,说是磨好的黄米面伤热了。就是热没散尽。

有的用平时用的平屉腾,有的用锅圈儿摆成一圈,称之为炉。腾的粘乎,炉的有嘎质(锅巴)筋道。

拾柴累了,到豆包缸里将冻豆包砸下一个,带着冰碴儿,啃。

风三的爸爸听老婆数落,还嘻嘻笑。

风三的爸爸也干过重活,那便是脱坯。

重活还有一种,便是苫房。茅草房一久,需要更换房上的黄背草或秫秸。也叫迫(pǎi)房子。

到了腊月底,最先做的便是扫房。将扫出的尘土,用粪箕子挎出,等做晚饭(因为冬天吃两顿饭,午餐也吃成了晚餐,扫房时间长,误了饭时)了,妈妈都要捞干饭。风三问过妈妈,为啥扫完房都得吃干饭?妈妈说,把扫出去的好捞回来。原来要的是个谐音,图个吉利。

扫完房,接下来便是粉刷屋子。刷墙用的是白土子,是爸爸从仙城购置的。白土子是啥?应该是石灰吧。先将屋中的摆设移出,爸爸穿戴好特殊的衣帽,只露两只眼睛,开刷。刷子看着顺眼,是用麻做的,用起来也顺手。顶棚和四壁全刷完,爸爸帽子上衣裳上全是白,去了帽子,有时鼻子上也有白,比平日的爸爸有趣。过一宿,屋子少有的白,总之是比刷前刷时要白。然后才把摆设再移回屋子。

多数只刷居住的屋子(称里屋),造饭的屋子(称外屋,还有叫外屋地的)不刷。为啥不刷?还不是图省钱。

住在新刷过的白屋子,心情也不错,同时也得闻着白土子特有的土腥味,数天才好。

到了年根儿,风三和哥哥便刻挂钱儿。

每当贴完对子,看着红红的对子、花红柳绿的挂钱儿,还有房檐下的红辣椒,仿佛年才到来。

祖谱古旧,平日卷放在闲屋,到了年三十儿才挂起。风三见过祖谱,觉得神圣,平白紧张,背景中依稀可见碗筷,摆放齐整,淡蓝色,暗影中晃动着数代祖宗。有一年年三十儿妈妈心不顺将她烧掉,再也见不上一面,风三心痛。仿佛自此与祖上断了联系,怪妈妈没文化太任性。再次跪拜哥哥用毛笔写的笨拙的祖牌,一百个不情愿,总觉是冒牌的,对不起真正的祖先。

好在听收——2先生讲过,风家的老祖宗,有名可查的便是风里和风希。

3

喇嘛杖子北边是黄克城家,是在黄克城家的西墙外,图九家房后,现在的三勤家有棵桑葚儿树。桑葚儿,乡亲全说成桑泪儿。

桑泪儿树一树火炭儿,那是桑葚儿成熟了。童年红艳如火,风三和小伙伴在午睡时间,长在树上,边吃桑葚儿边说笑,有时还打逗。

多数是捡大个儿的,紫红的摘,摘下便入口。有时也出口直接去吃,不需用手。等下树吃完,才发现树下满地都是红的紫的桑葚儿。

再看手指肚是紫红,小伙伴的嘴唇是紫红的。

去上学,鸟儿落到了树上,成了人家的乐园。

现在想来,分明就是快乐的鸟儿啊,好似当时并没有那种美好的感觉。

风三常见风二掌鞋,风二是远近有名的掌鞋匠。掌鞋的工具有好多,风三感兴趣的是钉拐子和钉锤子。来掌鞋的人好多,来了坐在炕沿边,和爷爷聊天。别人没啥印象,有一次孙趿拉竟然来了。为啥独记住他?一是他是同学的父亲,再者他不论冬夏,穿啥鞋都趿拉着,所以名号才会是孙趿拉。孙趿拉也来修鞋,真好笑。一次,风三上学,顺便到三家要账。临走时风二只说一块二。风三当时有疑问,是一块二角还是一块零二分?

真把风二问住了,风二想了想说,你就说一块二就得了,别说别的。

等后来学了数学,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院子里有数条大石条,和胡同井沿子那里穿辘轳的有一拼,妈妈说是出自爷爷之手。风三家居住的茅草房低矮,当院也比当街洼,雨一下大就倒灌。妈妈除了在门前挡,还将大石条都铺成了路,雨天好走。后来没有那么大的雨,妈妈便将大石条埋在了当院,垫了院子。

爷爷还有袜样子,他自己做白布袜子。袜子是高帮的,赶上小皮靴了。

风二有胃溃疡,一把一把的喝面起子。面起子有的是散装的,妈妈活干粮时用的。有的是洋灰纸袋装的,上面写有小苏打字样,字较大是红色的。是爸爸买来,给爷爷风二喝的。风三看过,直接将白面倒在手上,手再将面子入口。动作相当娴熟,风三学过,学不来,一口面起子没等下嗓子,便吐。太难吃,沙沙的,发涩,比药还难闻。

夏天热,可光脚丫可光腚。浑身上下并非一丝不挂,而是戴了红兜肚,胸前绣有拉蔓儿的葫芦。宛如一个哪吒在民间。爷爷拧火绳,是用艾蒿拧的。

要是割回的艾蒿不再年轻,梗子老硬,风二就用木锤子砸一砸。他拧出的火绳简直就是艺术品,顺溜光滑精细,想不出那么乱蓬蓬的艾蒿会有这么好的结果。点上之前已将火绳编成蛇盘状,点燃处有如扬起的蛇头,别的蛇没它神,它和爷爷一样,吞云吐雾。它的雾带要比爷爷的长,爷爷的要比它悠闲,有时又有共同的快活。

妈妈说爷爷要是有好东西,风三准得第一个粘爷爷。有关这一点,风三没啥印象。只记得人们将点心叫果子。常见的有小八件,中果,酥皮儿。酥皮儿中间外夹(露)着红黑的枣泥儿。所谓的槽食糕,便是蛋糕。还有红糖色的圆球,外沾白沙糖。

过些年才有匣果,一匣里有多种糕点。

风二肚子里有货,不止是民间故事,四大名著不在话下,水浒三国更是津津乐道。只可惜,风三生现在记不清了。

       4

乡村之夏,白天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绿油油的庄稼。庄稼地如海洋。

夜下,远山有如隐身蹩脚的魔术师,被黑布所蒙,却露出完整的轮廓。小井沟山顶的五指丫掰(主峰)便是魔术师的头,怎么看都是一个怪兽。更似山神欲发言,正在举手。夏虫响成一片,间杂狗吠。还有脾气暴躁的妈妈,粗脖大嗓怒骂着,喊孩子回去睡觉,夏夜有如被人用铁器划了玻璃。风三妈妈自有说法,——矬老婆高声。

空气中有庄稼特有的清香。

也混有牲口粪的怪味。夜正黑,突然有火光。一明一暗,玩神秘,也吓小孩。似特殊的小小手电出了问题,明灭着。近前才清楚,有人在抽旱烟。大人们散坐在大道边,尽享夏日夜晚之好时光。有的坐在从脚上脱下的鞋子上,有的甚至倒在道边。人们或静默,或言说乡亲之故事。旧闻新事,天南海北,没个主题。笑话张家老爷们爱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深信王家娘们最恶心的哲学,蛆多拱倒酱缸。

墙后的墙,黄泥绽放穰秸,脉络明白。墙头帽儿上陈年的葛针,风化后灰白。要是有股投脾气的风儿来,一准抛下老墙,跑。也不再坚守护院看家的使唤。跑也不好使,开黄红花的葫芦开白花的窝瓜,拉着相同的丝蔓儿,早就摸了上来。甚至没打招呼就随夏日过墙头,窥探墙外的风景。虎老不咬人,葛针老了葫芦窝瓜也给眼罩戴。大人还是盼雨,雨真来了,还下一整夜,乡人守了一宿。凭空想,不行,雨走青纱,一大早去看。遇到飞来又飞去的燕子——乡人亲切称小燕儿——有如雨后见了似叫会飞的自家儿女(袖珍式)。从喜雨洗亮的青纱帐前回家,好有踏实的梦。梦里全是海潮响,那是雨水之主唱。

孩子们不管不顾,玩得正欢。主打藏猫猫。吃完晚饭后,天近黄昏,便开始玩耍。找个地方当成家,说好谁抓谁藏。若商量不下,便嘣㘄赛,也就是手心手背。若人家全是手背就你手心,那你只好在家,等大家藏好了,你才离家去抓。等有先进家的,便向伙伴叫喊,老虎老虎快进家,就着犸虎儿没在家。

小伙伴玩起兴有时玩到夜半,过了妈妈喊回家的时间。这次玩的早,天还没有黑便开始,风三和小伙伴们四下散开。有的进了人家的院子,有的找了柴禾窝儿,上树爬墙的。而风三却过了大沟,上了坎儿上后街的地。地是麻地。

麻地里有蛐蛐、小飞虫,最多的还是蝈蝈。好似普天下的蝈蝈都来到这里开大会,歌咏比赛。

进麻地只一个想法,藏好,不让找的人找到。悄然进到里面,风三傻眼。是从垄背儿进到一畦一畦的麻地,不能在畦里乱走,那样会把麻趟坏的。进来那么远,不要说大沟和那个家早就不见影踪。被远远抛在身后,连最初进来的麻地都被抛下很远了。风三不知是停步还是继续朝里进,他没法向里面行——李田田蹲在地上。准确讲是垄背儿(畦棱,田间土埂,仙城人叫垄背儿)上,两个大眼睛亮亮的,看风三。

风三蒙圈,不知道天下有啥一本正经的事发生。平白觉得麻地里风光无限,每根麻全是纤细苗条。麻们林立,疏密有致。绿的麻,绿黄色的空隙,有神圣的事来临,一时又不知是怎么回事儿。

要说青纱帐是田园散文,麻地便是田园诗了。

事后回想,多数是李田田在方便。事发突然,李田田没有反应过来。

      5

靠山镜一大俩小,也称一正二副。正的一米多高,宽七八十厘米。副镜分列左右,与大门、对联形制相似。靠山镜不能照炕,说是照炕人丁不旺。多挂在立在西屋山墙柜上,正对里屋门。

副镜写有——

无情岁月增中减

有味诗书苦后甜

横批儿是福寿康宁。

“后”字是繁体,“後”与现在的“俊”接近。因为不是楷书,当时并不认识,天长日久见,看成了小狗儿。小狗旺旺,叫着,突然说起了人话,风三并不惊慌。

红柜上有妈妈的梳妆台,梳妆镜。梳妆镜,还可以摘下来,手端着直接照人。欧阳书君来家练毛笔字,在梳妆镜子后面写过毛主席万岁。

妈妈有几个包袱,亲切称之为包楞皮儿。就是包东西的花布,素雅居多。和后来的纱巾有一拼。

屋门上方有门斗儿,其实是一面镜子,里面镶有风景画。那上面有一座大桥,和南店上方的红星桥差不多。

屋里靠外屋这面墙对锅台中央二尺多高的地方,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叫做灯窝儿。在窝里点灯,里外屋都能看见。

外屋没吊顶棚,笆(顶棚)直接见人,被熏油黑,柁上还有一双筷子。锅台上面的顶棚被熏得黑乎乎的,已经没有了高粱秆本色,结子处已经断裂开了,不时有渣子和塔灰落在锅台上。甚至饭锅里。

锅台里侧,挨着水缸放有一个很粗的菜墩子,常用来剁菜,主要是馇猪食用。家里没有现成的水舀子,是母亲种的葫芦瓢一锯两半,掏干瓤做成的。好听的名字叫水瓢。

风三家的屋门是双层的,外边的一层窗户叫风门子。上方有格子,格子有图案,可用白纸糊。里面的叫板门。厚木,笨重。夏天也摘下,爸爸嫌里屋热,在外屋搭铺,上面放上板门,便是很好的床。孩子们也抢,一是没见过床,二是爸爸搭的较高。在上面除了午睡,又觉好新鲜,主要是好玩。走啊,跳啊,闹得不亦乐乎。

妈妈也用,用来打布袼褙。将板门抹好糨子,将每一小块碎布贴上,全贴满,再抹糨子,再贴一层布,再抹糨子。也不知多少层,总之是好多层。等干好,揭下时便是整张的布袼褙。

门两边有窗子,窗子也是格子窗。最上方有单扇儿,图案叫盘长,长大后发现中国结便是风三家的盘长。

入冬时换大窗户(叫亮窗子),整个中间窗口就这一扇,因为下部镶有大玻璃,所以叫亮窗子。冬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欣赏玻璃窗。上面有最美的水晶霜花。整个图案都够看的,细观更有意思。最多的是艾蒿,甚至比野地里长的还耐看。如被风吹了,在疯狂舞蹈,有梵高的《向日葵》神韵。要是霜花少有的厚,说明夜里太冷。看够了,便用手去划。也画些东西。最终用嘴哈气,强迫化开。等叠好被子,被垛整装肃立,再看窗子。被哈过处,又有了似雾的轻霜。没被哈过的全是霜白,哈过处发傻,如被咬了一口,在哭泣。

冬天,屋子到了后半夜也冷,早上起来(不叫起床,没床概念)之前,先将衣服焐热,再穿。尽管被窝儿不暖和,也不愿意起来,大人催了数次。有的人家小孩子受宠,饭桌都上炕了,还留一个被窝儿没叠,那是小孩贪睡。仙城人称此现象为偎窝子。 

微风细雨,近午雨停,妈妈讲这叫歇晌。一家人没啥事便看雨景,同时也与燕子呆在一起。雨后晒衣绳——其实是铁线俗称8号线,在雨中飞累了或者说想和家人说说话呆一会儿,燕子——就是孙胭粉——妈妈说小燕儿呢喃和孙胭粉说话无二。有只小燕儿,妈妈叫她孙胭粉。孙胭粉落到晒衣绳,开始饶舌,什么叫燕语莺声,真的是在快言快语,有说不完的话。老猫蜷缩在窗台上,似在偷听说话,只是假意在睡眠,为何说是假意?因为它有时还偷眼望一望绳子上的燕子。家人也没当会事,因为有时孙胭粉在空中飞行时,也学猫叫。谁知坏家伙早就打上了鬼主意,一心狩猎。院中人与别的生灵都在一派祥和的人燕共处的快意里,坏家伙飞身跃起,转眼间它就叼到燕子。已在晒衣绳下的地上,嘴里叼燕子,高度紧张,找逃跑路线。事发突然,风三和家人都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发生了啥,燕子却没命。怎么说它好呢,猫也真是的,不知爱惜燕子。

妈妈称燕子为小燕儿,叫得相当亲。何况这只孙胭粉,无法不心疼。

妈妈讲了一个有关小燕的故事。

传说古时候,仙河边有兄弟二人,各自成了家。

老大好吃懒做,整日游手好闲……

妈妈又奈何不了老猫,对老猫也有感情。何况这家伙也干过一件大事。

风三记得清,每年就是吃返销粮,也有揭不开锅之时。

风三有些讨厌妈妈,讨厌她的哭泣,讨厌她的虚荣,讨厌她的泪水……还标榜说自己刚强,大多数该刚强之时,风三看到的却是她在落泪,她的软弱。和村里的李羊子开玩笑,也能哭,还当着村里那么多人,让风三丢尽了脸面。在外面受气,回到家骂父亲,妈妈说父亲窝囊,他女人才在外受人欺负。爸爸不出声儿,全家静心听她一人骂娘。

看家里不同往常,风三也有乖巧之时,在灶间转,假意给妈妈打下手,妈妈在做晚饭。今儿她真不正常,怎么会把整个西葫芦放在了锅里。

从来没见过整个西葫芦放在锅里,以前也烀过,那也是切成数半儿,且是打种的老西葫芦。今儿可不是种瓜,那么大的西葫芦囫囵着,能干什么?再说西葫芦的皮已然老了,得去皮啊。风三不敢多嘴,假意火上来,是柴与灶的问题,本意是在暗示妈妈。妈妈没把风三当回事,进进出出,好在又从锅里拿出西葫芦,等于在锅内洗了洗,洗好放在菜板上去皮,接着上菜刀,切,切好再将瓜瓤掏出来。

掏出的瓤子,本该放在盖顶上,将籽粒晒干,当成瓜子来嗑。不知妈妈是怎么想的,把瓤子都放到锅里,有的硬皮也进了锅。风三没办法不说话,便叫了声妈,用眼看锅内。妈妈似乎回过神儿,用水瓢连瓤和水一同舀了出来。重新来过,终就做好西葫芦汤。

全家上桌,家人大眼瞪小眼,有什么不对么?风三见碗中汤,饭桌上找不到干粮,找不到粥。

晚饭多数是粥,也不能短了干粮。妈妈平时将上顿剩的干粮切成条,用平屉帘子熥上,尽管不如第一顿,吃起来也别有味道。风三看着汤,眼睛在找寻,不想妈妈终于哭出了声儿。

这才明白,原来已经在哭出声之前,落过眼泪。妈妈似下了很大决心,开口讲,明天没有饭吃了,饿死算了!

家人和风三停止喝汤,静成泥塑。

风三的眼睛无处放,低头低久了,悄悄抬起了头,大吃一惊,同时听到“叭”一声,门斗儿掉了下来。风三儿甚至起来要躲,怕砸着。

大桥(门斗儿里镶着的那幅画)滩在屋地,可能是屋地太窄小,大桥只能缩手缩脚。

风三偷瞧哥哥、爷爷、妹妹,谁也没意外。再往屋地看,什么也没有。门斗儿还在门口上方吊着,大桥似在坏笑。不会玩人又跳上去吧。不知何时,年画上的大鱼好似是说在墙上呆久了从墙上张了下来,找水去。将眼睛换个地方看,镜子上的“後”小狗儿又不安生,开始旺旺。风三怕自己的异常举动被妈发现,被妈妈骂,正好有了——猫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从饭桌前过,还从窗户它的特别通道钻了出去。好似它不缺吃的,前院有一窝后院有两窝,平日没动耗子,现在该它们全家死光光。

猫一出去,麻雀和燕子就在窗外吵闹。

燕子在说,你个老家贼有什么用啊?快让主人把你吃掉吧!

其实,大人早都知道早都在担忧,但是他们没办法。孩子们并没在意,没有粮食吃不上饭了,现在才明白。被眼前震慑,根本没有往掏麻雀上想。

问题是如何解决的?爷爷要找队长,妈妈说还是我去吧。

妈妈去后,六奶来了,送来了一小袋儿米,还有一包棒子面。小袋儿是用布缝的,发旧,是从怀里掏出的,那包棒子面是二次出门拿来的,用报纸包着,也是从怀内掏出的。

有烟纸粘在唇,原来是烟断掉了,六奶不自知,比哪次呆的时间都短,似乎办了错事,不好意思。

来到当院,麻雀欢送,六奶天下第一好人!

麻雀吵,妈妈平常会说——戛戛(妈妈说的是阴平——家家,戛戛是阳平)。现在是哥哥和风三在送六奶。

次日,吃过六奶送来的粮,爷爷也出了院子。爷爷没有去成队长家,没到院外,便遇上了一个人。

胥荫桥(爷爷的把兄弟)早都上心,昨晚爷爷没去打扑克,胥荫桥的儿子胥焕明背来了一袋玉米面儿。

同时,胥荫桥又去找了队长郭里有。队长见了胥荫桥,相当客气,直说他得将爷爷叫姨夫,是实在亲戚,不能让人饿死。

过些日子不但有了粮,还有了白面。

家里穷得丁当响,哪有白面?

当然是找过队长后,胥荫桥想到了风家的日子是如何紧巴,又打发儿子送来了一包白面。

当年,给生小孩的人家庆满月送礼,往往送一包白面。用纸包成四四方方,上面用纸绳系好,在纸绳交叉成十字处,掖进一小块红纸,以表喜庆。

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做梦吃饺子,净想好事儿!

包饺子包饺子!妈妈张罗。

包饺子包饺子!孩子欢叫。

包饺子包饺子!连爸爸也笑语。

包饺子包饺子,爷爷也吸着烟说上了。有白面,还有肉。不年不节哪儿来的肉?

真就和做梦似的,老猫叼来一条肉。

真有老猫的!

生产队队部,没有专门的地儿,多数是饲养院。老饲养员住的屋子,靠门口有磨豆腐的石磨,最里面有锅台和炕。一般人家在锅台和炕之间间有壁墙——叫壁子。而老饲养员住的屋子里外两间屋没间壁墙,可谓接着锅台上炕,也叫炕锅台连着炕。没间壁子,屋子的四壁全一色——漆黑。闹过一回笑话,说有个小伙子家里来客没地方住,小伙子便借宿在此。早上醒来睁眼一看,小伙子睡在锅内。

生产队开会或者打平伙儿,都在此。

与老饲养员住的房子同一排,中间便是库房。库房的窗户用木板钉死,那叫全封闭。木板左上角有个四方洞,可能是风口,风三见过。显然老猫也曾上心这个风口,多数还从此进过库房。等队里将肉放在库房,也逃不过老猫的眼睛。老猫进去选了选,选中一条可以运走的。

喜从天降,老猫真神了,直接送到了爷爷的屋子。放下后老猫端坐,静心等待表扬。爷爷先叫风三,让风三叫妈妈,全家大喜,喜过过年。妈妈说老天饿不死瞎家雀(qiǎo)儿,又有白面又有肉,不吃饺子还能吃啥。老话怎么说,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今儿吃饺子,等于过年。还是白面羊肉馅儿饺子。

显然是七爷到县里说明了情况,特意拨下返销粮,村民称返销粮为吃返销。最早下来的是糜黍和荞麦,才度过了饥荒。

             6

队长郭里有嘴里衔着一枚铁皮哨子,上工吹,开会也吹。后来生产队解散,各家都养羊,撒羊时羊倌也吹。等羊倌没了,各家放小群儿,便再也听不到铁皮哨子声。

吹铁皮哨子,村人说成吹溜儿。

说到放羊,妈妈也放过。当然不是大群,而是小群儿。有受伤的,有产羔的,总之是老弱病残不易跟大群的,叫放小群儿。风三记得妈妈在放小群儿时,于树下剪过羊毛。放小群儿也有好处,大群不能到的地方——比如庄稼地边儿可溜。

兔子小时,也挖野菜。

养兔子时间之久,数量之多,当属夏天津家。除了兔子,他也养花。

风三家常用杏树叶子喂猪。将杏树叶子采下,装口袋时,塞了又塞,直至最实(空隙最小)到家后放在锅里蒸——却叫炸(zhá)。等捞到大缸内,要泡多天。水相当浓,黄绿色。才能用清水投几回,最终攥干,喂猪。

灰菜、榭菜、车轱辘菜、老仓子等弄回来两大筐。挑回家后,在菜板上剁吧剁吧,在大铁锅里馇猪食。把这些野菜弄熟了,再加一点苞米面搀在一起,倒在猪食槽子里。随着母亲“唠唠唠唠”呼唤猪来吃食的声音过后,躺在猪圈里的猪懒洋洋地起来,看见槽子里已经装满了猪食,就纷纷上去抢着吃。

也曾到野山谷捋(luō)过榆树叶子。榆树叶子,人都可以食用,要比杏树叶子好吃,为何不常用榆树叶子反而要用杏树叶子?一者榆树叶子少,再者不好捋。发粘,捋着慢。

煤油洒在高粱米里,吃了多顿带有煤油味的高粱米饭,相当恶心。没法不吃,总不能倒掉或喂猪吧。那可是粮食!

还是说些好吃的吧。比如说绿豆制的饹馇。

问度娘,饹馇(读音gēzha)河北唐山的面食小吃。有“不吃饹馇宴,不算到唐山”的说法。饹馇是河北唐山创造的小吃,在唐山的民间对饹馇一词的来源却流传着一个很有趣的故事(网上有)。

食用方法有醋溜饹馇、烩饹馇、炸饹馇、炒饹馇等等。

风三喜欢吃的还有饸饹条,叫白了也叫成格豆子。

喇嘛杖子不用饸饹床,家家用的叫格豆子板子。是在板子中间镶了筛子网,做时直接将面团放在木板上,用手掌尽力往筛子网上擦。

风三常吃的是玉米面兑了小麦粉。

卤子有讲究,最经典的是鸡蛋西红柿。后来的西红柿被所谓的铁柿子代替,风三改为豆角,或茄子。有时蒜泥加大城子醋,权当卤子。一吃格豆子,风三必噎到,怕人抢似的。没等媳妇做完卤子,风三已吃完。

前几年饭店里的格豆子,纯粹是糟蹋格豆子。不筋道,相当难吃。后来有所改观。再者,最美的当属糟米的格豆子。要是没糟好,会药人的。

最香的当属油滋啦,满嘴角流油(口水?)猪油分水油香吃油板油,炼成油,残留叫油滋啦。

也曾捡来地裹皮,学名地衣。残雪还留恋人间,荒草片子便可拾。也捡过羊粪蛋。野兔粪蛋,烧成灰,远比痱子粉好,妈妈给小弟擦腋下,手指和脚趾间。

放学风三不忙着回家,在三家村头的铁匠炉看铁匠李国林给马挂掌。

“嗞!”地一声,妖精化作的那缕青烟,袅袅成形,飘成新生水蒸气。是长长的大钳子夹着鲜美的正烧成通红火的铁,一个猛子入清水……

到了端午节,农历五月初五日,仙城人又称五月节。头天,家家门前插艾蒿、柳枝、桃枝。有的在五月初一,用彩纸剪或扎成各样葫芦,贴在门上。孩子颈、腕、踝系五彩线,胸前戴绫制荷包,麻制小笤帚,意为消灾解难。

大清早到日出前,上山采药,用山泉水洗脸。吃粽子、煮鸡蛋,也知祭祀屈原。

带了口袋和煮鸡蛋,下了梁到谷底便是榆树林的天下。在巨型卵石间的榆树林,先上树砍下枝条,再拿着散落在地上的枝条,往下采叶。脚下便是河流,那是风三在山里见过最大的清水河。清亮,山响。空谷没别的,只有河水欢欢淌,哗哗响。又悦耳又听出了大山的寂寞。

冬天是一条谷的冰瀑。

水空空响訇訇山响,满谷的回声,现在一想起来,耳边都有响声。

有一年冬天,风三在家门口都能见到冰瀑,以往都在中下游,这年在大柳树所在的上游也有冰河。来到山梁惊叹,真是天上来,冰瀑相当壮观。

端午节时手腕儿上记着五彩线,只有到雨天,把五彩线儿剪下来,放到雨里。

也曾生病,尽管机会不多。

这次是重感冒发烧,从炕上逃到房檐下的台阶上坐,大哭。心情晦暗,黄昏在庭院少有的亮,黄光照人真是烦。妈妈问都去过什么地方,准是撞科儿了。晚上,拿鸡蛋在梳妆镜子上戳,先让鸡蛋一头在镜面上走,再让站立。双手扶时,还叫着,是谁谁你站住,是谁谁你站住。

说出的人是死人,真站住了。便说,我一心思就是。站一时,拿了菜刀假意劈鸡蛋。还说,你不去磋磨你家人,上我家来干啥。

让风三躺在被子内,拿起劈倒的鸡蛋,在风三头上脚上转。同时说,头上来脚下去,是神归山,是鬼归庙。

做好疙瘩汤,发汗。

让爸爸将撞科儿送走。用剪子剪了好多纸人儿,全是手拉着手,连同海纸一同烧掉。到了中午,妈妈说是12点正午,手持木勺子,向着太阳招魂。妈妈说,找妈吃饭来,回家吃饭,回来了吗?回来了。

再不好,便用小米搓身,或酒盅子刮。最狠的是拔罐子。拔罐子又分两种,一种是一般的,还有一种叫拔走罐。那不是民间的良方,简直就是上刑。平日见妈妈给爸拔罐子,都紧张。先点好灯,找好纸,再在肉上抹上些水,将纸点着放在罐内,相当快速扣到肉上。

爸爸被妈妈拔过走罐,当时听妈妈讲,风三也以为叫拔祖罐呢。

爸爸平躺着,后背裸露给妈妈。其实,爸爸的双手可没闲着,用力抓着炕沿。罐子在后背上来回走动,爸爸身上的肉也同时跟着叽里咕噜滑动。爸爸没法老实,身子乱动,妈妈把着爸爸,同时又骂他没小子骨头。不管妈妈如何作为,爸爸都翻翻乱动,还要滚起来。真是受不了啦,就差跳下地跑了。好在妈妈也用尽了力尽了兴,笑语,真是有火,都紫了。见妈妈停手,风三这才敢看,脊梁骨两边的肉全是黑紫色。还有一次,把爸爸的肉烫过,结了痂。

经妈妈一闹,风三真就痊愈,还可以上山打乌面了。

乌面也叫乌米,上网查过。网上有云——病株一般较矮,色泽稍深。在抽穗前,病株穗的下部较为膨大,苞叶紧实,有的穗子略歪向一面。剥去苞叶,穗部成为白色的棒状物,便是乌米。

有朋友讲,玉米乌面也可餐食。风三儿时只知高粱乌面能吃,是美味。多数去山地打乌面,比如说后山,打的较多。回来蒸完加蒜末儿做成拌菜,别有味道。若是直接与菜熬了吃,因为有了盐有了油水,也不错。

要是路过发现,多数是当场吃掉。

            7

   妈讲的《宝柱寻姐》风三印象深……

到棉花整枝、打杈的时节,别看油绿油绿的,一眼望不到边。整枝、打杈不是分不清哪个是正枝,哪个是该打下来的拧条。而是一遇雨天,枝杈疯长,只得顶着雨干。雨中在棉花地里,比平时事难多了。一是土地经雨一浇,脚踩上便出溜。时间一长,两双鞋底全是泥,不往下弄,寸步难行。还有,雨水打脸,出手去打杈,真不易。妈妈不堪回想。

一望无际的棉田,多彩的花终于落了,全开出雪色花。花包皮由硬硬的植株惯有的特质,变成木质酱土色。起早贪黑的摘棉人垄间走起,腰间围着布兜,眼疾手快,左右开弓,心上想出的云朵,地里的每个棉桃都开心,三冬暖啊。

当年被吸引的精彩故事,以为民间故事有一百个好。等风三爱上小说,爱上小说写作,心里话民间故事是会被小说笑话的。作为故事,民间故事太原始了。痛失一则民间故事后,深感惋惜。等真找回来,却笑自己的天真幼稚。

还有《老皮婆子》。一家有五口人儿,一个寡妇妈外加四个姑娘。家门前有棵大树……

四个姑娘的名字好玩,分别叫:门钌铞(仙城人称门拉铞)、红头绳、笤帚疙瘩和扫帚节。

在欧阳家除了横躺竖卧撕皮捋肉(捋,音裸),也有打扑克的,看书的,闲聊的,还有下象棋的。说起昨夜看过的电影《金光大道》,精彩对白,高大泉问:巧桂冷不冷啊?

巧桂:不冷!

高大泉:不冷怎么打哆嗦呀?

巧桂:哆嗦也不冷!

最难忘的画面,是乡亲顶着雨连夜往天门镇送粮。梨花渡口的木桥成险桥,高大泉第一个过桥,然后是乡亲和牲口全过了桥。想走时,发现秦文吉赶着胶轮车要过桥,他不听大家劝,人和车(还有一车粮食)一齐跌进彩霞河的洪水里。高大泉跑回去去救秦文吉,巧桂也要去被众人拦住。

巧桂戴着蘑菇草帽,披着黄雨衣,巧桂扎煞双手喊着大泉叔。

说起昨夜看过的电影《金光大道》,风三言由心生,静语:“巧桂美”。

如投下了核弹,闲聊者如遭无形手掐死。横躺竖卧撕皮捋肉者,如被吸去魂魄。打扑克的,如吃枪子儿。看书的,化成了书中人物,被高手打了暗镖。下象棋的,仿佛象棋子咽喉。所有人,全着大圣定身法。最早清醒过来的是孩子王赵欢玉,他第一个讪笑。嘲笑。屋中所有人全一个爹操的,鬼鬼笑。

此时的风三,遭遇鬼屋里的一屋鬼。

没齿难忘。

犯大忌讳。这是谈性色变谈美色变谈女性美色大变的纯美时代!

风三一苦飞天,冲霄汉,无语如死去千万载。万古空,介入2b世界。

说到根儿上,还是性文化。其实,在对电影《金光大道》的少女巧桂,风三没有性冲动,有的——只有唯美。可他说不清。

和妈妈生气,离家出走。走到哪儿去?上山,在坟地呆一时,玩够了,回家,却不进家,而是在大门上。大门是木制的,门与门框上方有个空间,风三钻在里面,开始还听得到父母的夜话,后来没动静,风三泊在大门上玩够了,便钻进房子,当没事一样,睡吧。

正月十六,是风三他们小伙伴的狂欢节。玩火。

数日前,将平日用完的炊帚疙瘩晒干。到了这天晚上,天一擦黑儿,野火起。所谓燎荒片子。从野火堆将炊帚疙瘩点起,然后向空中抛,有时落地击起好多火花。此时,炊帚疙瘩叫火球。时间一长,火球的火不旺了,便抡圆了胳膊,绕啊绕,火球又亮,有时还燃起来,再向空中抛,好玩。落在,有时摔散了,有时摔灭了。散了绑,灭了抡。

  8

班级干部和淘气包欢闹,老师不在时,在课堂上穿梭,于课桌之间来回跑如鱼戏水。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如说相声,口水战。有名的段子,是《炒卵子子儿》。卵(lǎn)子子儿,别处称为睾丸。安良邦最初有舌战群英之神功,先讲故事情节。说,三胖子二赖子的妈妈见男人不在家,设法搞到了野男人的卵子子儿。同村的数个娘们在锅里翻炒,呲啦呲啦,他边说边做出炒的动作。炒完了,几个娘们抢着造,满嘴流油。安良邦弱势,因为淘气包他们人多,异口同声。也先说故事情节,再说在锅里翻炒,呲啦呲啦。边说边做出炒的动作,炒完了,几个娘们抢着造,满嘴流油。只不过将主角换成了安良邦的母亲,还有姐姐。

安良邦很受伤,以班长之官职,叫班级干部一同上,收拾淘气包。将淘气包收拾得鸡飞狗跳,得道成仙。班里乱成一锅粥,有时老师来了敲一通讲桌和黑板,有时同学们以为时时老师进教室,老师一直没出现。

风三也是享受,看热闹并不影响学习。无论老师留了多少任务,他都能完成,别的同学全僵死。如果老师检查的话。

1976年冬,父亲与哥哥借了推车子,拉了一车高粱秸秆到仙城卖给造纸厂。起早走的,天晚也未归。妈妈不放心一直到路边张望,妈妈说,也不回来,天快黑了也该回来了怎么还不回来?

刚进家,有人来,是李国人媳妇儿。到此,妈妈才知出事了。原来村中前街的李伟、后街张国庆在化肥厂上班。他俩看见了父子二人,下班后跟李国人媳妇儿(是李伟的亲婶)说了。李国人媳妇儿心肠好,马上前来告诉妈妈。妈妈知道后,打听到大队有车去仙城卖粮,便请小姑来看家照看孩子,第二天一大早到了大队。等了相当长的时间,拖拉机才走。到医院看过,当天晚上坐火车回来的。妈妈又不放心家里,主要是家里的孩子。事情也了解清了,头天装好车,车是推车,人驴两用,起大早两三点钟离家。当时,没有驴只好用爸爸拉,哥在后面推。车小秸秆多,山一样,接近1000斤,太沉,超载严重。所以,父子二人别提多费劲了。

仙城在望,快到橡胶厂了,有马车路过,父亲如见救星,拉着车追马车。终于追上,便将前方的把儿(是在最前方串的木棍,因为平时用驴拉时不可有推车把,这个把儿是临时安的,为方便)担到马车的后缘。一是借力可松口气儿,再者本来就得死死压着,否则,无法借马车之力。结果问题来了,一时大意,车把与人家马车缘分家,车把走空,整个车上重量全前倾,实打实全砸在了父亲的脚上。

父亲出事后,哥哥自己老费劲了。又到了上坡儿路,路又暄,好在汗没白流,车进造纸厂。卖完秸秆后,送爸爸医院去吧。正好有车去街里,便让捎脚,人家到了目的地是小西街。小西街上有人见了,跟哥哥说,你背也背不动啊。有人找来了推车子,哥又推着推车子,父子到了医院。事后,归还了推车子,又到造纸厂将自家的推车子找到,回家。父亲没有治妥,自此直到去世,走路都一点一点的,每步路都诚心向瘸子看齐。

 

     9

外间屋没吊顶棚,给燕子高出了空间,现在燕子梁上歇,看着他们冒出了头儿,如同竹笋形状。

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这充满生机的世界;已长出了笔直纤细的“笔杆”,互相竞争着比高低,花茎的头上面已冒出了一个个“小毛笔”。一层层开到内心里去,花蕊就像用繁复的金丝织成,姿态娇羞婀娜。芍药也有并蒂的,二人一身子芍药,想痛哭的时候啥也不用想,眼泪流下来。粉面胭脂红如盛妆浅笑的少女,彩缎锦霓裳,美艳。

孔尚任:“一枝芍药上精神,斜倚雕栏比太真。料得也能倾国笑,有红点处是樱唇。”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白居易也有话说。

王禹偁也不省着:“牡丹落尽正凄凉,红药开时醉一场。羽客暗传尸解术,仙家重爇返魂香。“日烧红艳排千朵,风递清香满四邻”,“满院匀开似赤城,帝乡齐点上元灯。”

雨洗红,汪汪艳,楚楚可怜。

当初,正仿演电影《奇袭》捉舌头。电影《奇袭》里的舌头由大哥来演,别人全演志愿军。风三给哥哥扣了干瓢,粘狗毛当胡子。哥当舌头(并不明白舌头是何意),不能说话,是个哑人。吃黄瓜,喝酒,瓶子不干净,拿来了爷爷的酒壶,一口气真喝,以水当酒。风三如导演指导哥哥表演,全演完,哥哥举手投降,志愿军不答应。风三说:“舌头你说都干过啥坏事,是不是当敌人前在家娶老婆了,说?!”

白鸽也说:“说,不说是吧,那二哥咱们就给他娶老婆。”

风三说:“好,那你就演娶老婆吧,可谁当新娘子?”

妹妹说:“让小弟当吧。”

小弟要哭,白鸽说:“我当好了,我是新娘子,谁是送门客(qiě)呀?”

“老道当。”

妹妹也要哭,风三说:“我当送亲姑妈。老妹儿你先当飞入花丛的蝴蝶,小弟你当太阳,我拿扫帚当树林,你照照。”

小弟取来了镜子,风三拿着扫帚,让小弟照。白鸽当飞入花丛的蝴蝶,两只小手向后扎煞,真如小跑的小蜜蜂。小弟说:“不是蝴蝶,是小燕儿。”

“是小蜜蜂也中,”风三说,“大牛,你快来当新郎官儿,拿你的枪当毛驴,我给你找花去。”

“对毛主席像三鞠躬、对家长三鞠躬、对主婚人三鞠躬、对客(qiě)三鞠躬、相互三鞠躬,给我三鞠躬!”风三下令。

“凭啥给你鞠躬?”白鸽一说,大家也反对,风三说:“都别吵吵,我是送门客。”

“那也得给我鞠躬,”白鸽说:“我是女志愿军!”

“那也得给我鞠躬,我也是女志愿军!”妹妹叫。

“那也得给我鞠躬,我是女志愿军的弟弟!”小弟也叫。

好了,往下进行,坦白恋爱经过。

“天儿怎么黑了?”白鸽一说,大家才发现屋外的天儿暗了下来,风三到堂屋找下酒菜,发现后窗有雨气进来。

冬春后院在窗外,有如被屋子遗忘。夏天才打开了后窗,有雨了,本来是关后窗,却发现芍药在淋雨,无法背芍药。仓子上担了木板,见风三迟迟不关窗,一直看后院,大家全设法上了木板,包括老妹儿白鸽。

两边是芍药,中间是百合,后窗正对西边的这丛芍药。

后院全是芍药百合的天下。

花苞没等放,如花球,便受清雨。半放,半开欠嘴儿。更不妙,雨入里面。不论啥情况,一同颤悠悠。

滴滴答答,真似花筛水。

粉红的花儿,碧绿的叶儿,全是花雨世界。

成成叠叠,团团簇簇,一层就是一层楼。顶楼在滴落。滴落到下一层,滴落到下下一层。

满楼齐刷刷层层滴落,满楼风雨。帮你飘摇。清爽的风,带来阵阵清香。怎么好像有人在哭呢?泪滴。泪水,扑簌簌扑簌簌地落下来。

后窗口,几个小脑袋紧挨在一起,不敢动。风三和白鸽等都大气儿不敢出,痴了。

芍药叶片有光泽,鲜花似不胜雨淋。整个后院,满人间的惜花之情。

                  10

上天总是喜欢搞笑者,风三和野鸡玩久了,还真见证了奇迹。那天风三学侦察兵,以镰刀作枪,提着脚,走路无声大气不敢出,好似一不小心就会踩着敌人。谷中行。当从正谷底上了斜出的小谷的坡时,风三呆了,不是真发现敌人了。

而是在眼底,与他眼睛持平,有一只美丽的野鸡正在休息。

满谷是心跳,风三以为是野鸡的,满满盈盈都要流到谷外了。其实,那么大动静的心跳,除了野鸡的,还有风三的。于是乎,风三的心跳和野鸡的心跳合奏,曲名为《山谷的故事》,满谷都是共鸣。此生能够享受到如此美妙的音乐,真是立即枪决也值。

风三被野鸡的美野鸡的静所征服。根本就没看清是在安眠,还是卧式赏山景。只要出手,便可抱得野鸡归。

活捉之。

没影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风三没用过脑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断喝:“忒!”

放生。

其实,风三也没想到关键之时会放生。只能说是神助,好在首次平生放生,放眼山谷,全是轻松,和超快感。

野鸡和风三还有故事。

风三在乡下老家,一人在家中写作。无意听到窗下院子里有响动,好似有石头落地,没在意,紧接着,又是一声。

这次,风三飞跑出去,到大门口,发现房后树上刚有东东飞走,飞向房后过铁路的山坡。

是野鸡。

野鸡投石探院。

怎么说呢,那感觉,对了,是满院吉祥瑞气。虽说房后树本就留作鸟用,可是自树立到如今,来过那么多鸟,可没有一只如此——如此之大如此之美,真神了。对了,简直就是五彩凤凰到位。

她走了,树后仍留有优雅,日子也脱俗。本想问,她来的用意,投石探院心愿为哪般。现在看来,啥也没有送吉祥,美丽现身,美。

风三说,野鸡落于商,商朝为之倾倒,敬若神明却诚惶诚恐。

风三在窗下院子里拾得两枚石块,远比宝玉下生时口衔的要大。风三收藏。

 

当年土地分到个人手,有一块叫道东的地是自留地。当时分到的土地有几种,除了自留地,还有机动地、承包地,风三也理不清。就是这块自留地,因为边界与邻地(人)打了起来。与妈妈打到一处的是个男人,村人称之为小偷。村人当然是背后叫小偷,唯一的一人当面叫,这人便是队长。小偷当面叫队长大流氓。队长抓小偷有一手,他在夜下到小偷家门口堵,等小偷下夜,他便在后边跟踪,等小偷下手,他抓个现行。

就是这个小偷,把妈妈气病了。妈妈生病,气在爸爸身上。怪爸爸窝囊,不敢与小偷开战。

病情加重,在仙城当地看不好。妈妈愤怒。妈妈谩骂。妈妈诅咒。甚至癫狂。

那就得上承德。承德附属医院,在当地可是最高级的医院

是风三和哥哥一起去的。乘坐的是终点站为承德的火车,在火车上,风三紧护怀里的钱。钱是如何张罗到的,风三没印象了。

承德的大街上全是骑自行车的人。如果要一个人倒了,整个承德城全是自行车的天下。平躺着,老天喊了一二,预备齐,开始睡。自行车睡觉。

有名的是棒槌山。

到手好多避暑山庄彩色的宣传卡片,风三视为珍宝

风三问大夫,妈妈得了什么病,大夫近于耳语说了两个字:“癔病。这种病对一个少年来说相当高端神秘。

来医院之前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好在回家后,妈妈的病就轻了,渐渐好了。

否极泰来。

别说,大哥考上了师范,接着风三也考入了师范。后来妹妹又考入了锦州工学院。等我们都成了家,妈妈一直一人过。去年80多岁,脑出血,摔倒在地,昏迷不醒,住进了医院。医生都没最好也是植物人,下了病危通知。不想,能醒了来,数天后挺了过来。最终,通过理疗,搀扶着东西能走。

有时糊涂,有时清晰。口齿不清,我们猜不出她说啥,她急,我们比她还急。急也没有用。也有意外——突然,就叫出了老儿子大孙子的名字。别人的,叫不出。非但叫不出,还叫错。比如,将女儿叫妈。说到我们的女儿,也说成我们的妈。

有时有意逗她,便回她,我们的妈不是你吗?!

这种情况,直至今天,一直如此。

不想一年后,又摔了一跤,终于卧床。

风三正在医院护理,突然接到了一个天津号,稍有迟疑,接了。电话中说,她是舅的女儿,老大。想来看她的姑(即我们的妈妈),还说,通过数人才得到风三的手机号。与她同行的还有风三妈的妹子——我们的姨。经过和妈妈、妹妹核实,是我们妈妈老叔的孩子。跟妹妹讲过,便去酒店接。不想,不是她和姨二位,还有别人。他们分两处,正在超市购物——看亲人的礼物。另有四人,分别是两个舅,和他二人的妻子——我们的妗子。

因为我们来了一辆车,风三跟车,妹妹开车,他们一行共有六人,一车坐不下,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显然,我们的姨跟妈妈有感情,另外四人差着。妈妈跟姨一见面,便哭上。我们眼睛也潮湿。一是数十年不见,二是以后也不好再见,等于生离死别。等激动缓,时间差不多,安排就近——老姜饭店吃饭。

在饭桌上,风三才明白这些人的近况。两个舅舅,个高的谢顶,和我们的姥爷(妈妈的二叔)酷似。个矮的头发好,和我们的老姥爷(妈妈的老叔)像。原来妈妈老叔的子女,和我们一样,也是三男一女,除了姨年长,他们都比我们小。尤其是两个妗子,听我们叫妗子,觉得新鲜。原来牡丹江没有妗子一说,只称舅妈。她俩还说长了一辈,好玩。我们也感到亲切。亲情的可贵。

依稀听到,他们是将妈妈老叔的骨灰(当然包括老叔的二任妻子,他们的母亲)迁回了老家,除却落叶归根,另外,老家还有老叔的一个亡妻。

2022年3月28日

于 荣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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