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晃荡着天书。
天书展开——风三还是个不谙世事之人。风三首秀是4岁。岁月从公元1968年起步,走路还不稳健,完全可以说成步履蹒跚。与风三相左的是他的老妹儿风淑艳,出生当年第7个月便满地跑。而风三呢都历经了4个春秋,还步履蹒跚。风三并非歪歪倒倒学鸭子赶路,要说离里歪斜非风三的大奶莫属。她老人家名号为风大晃,个儿太高貌似无法不摇晃。
还是回到风三身上,风三走路并非典型的步履蹒跚(离里歪斜),而是时时后脚踢前脚跟,到了7岁跑起路来还有这个嗜好。
谁能想到,风三不时后脚踢前脚跟,走几步便将己踢跑——跑是不可能,行走都困难。要是风二是个正常的爷爷,他定会怀抱风三前行。虽说不能抱上孙子,风二还是不时照顾风三。还发现风三后脚踢前脚跟,风二提醒风三走路不可踢己,成毛病以后就无法正常行走。现在风二就没法正常行走,尽管不是儿时淘气所为。别看风三年方4岁,还是从爷爷的话语中得到灵感。他假意是真淘气,是有意后脚踢前脚跟,因为太过,演砸——终把自己踢倒。风二吓了一跳,还是抱起风三。抱着孙子又无法前进,风二左右为难。风三却笑道,我行,没事儿。言外之意,我是逗爷玩呢。风二便叫风三慢行,也在观察看可不可前行。若不成,只好走回头路,今儿不去了。好在风三慢下来,此后不再后脚踢前脚跟。此刻,两只眼可就不够用。
其实,别看风三说行,行路还是困难。祖孙之行是在一条胡同,胡同窄窄长长。窄,仿佛两个人无法并肩行走。长,让孩童找不到出路。整个人世间成了胡同两边的邻居,以看客的身份出现。不是无知的孩子把事情搞得神秘、莫测。若是正常的爷孙本没啥,爷爷完全可以怀抱着小孙子同行。当然,难在爷爷不是正常赶路,而是蛙跳。要是让孩子引路,孩子却从未走过这段路,又如此年龄。要是风二在前边儿引路,孩子跟在他身后也不是个事儿。一个如此年纪的孩子是不可能接受的。所以,两个人行路就变得有意思极了。并排走胡同促狭,爷爷又是这种方式赶路,占去了大部分空间,预设各种方案都不可行。眼前正在发生的,恰恰是不可能变成了可能。爷爷一时超过了孙子,一时又停下等待孙子过去。孙子也纳闷,爷是怎么从他身边过去的呢?其实,爷爷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态,完全是不知不觉中就如此行进,极其自然。只能说有神助。思想费劲,一动起来便没啥。
风二通过风三,上衣下摆虎虎生风,有如大侠喜欢披的斗篷,携带带人飞翔的本事。风二不是大侠风二没有斗篷,只是上衣下摆追逐主人的蛙跳。还好,风三觉得还是自己了不起,可以有办法让胡同之行一直继续。或者说,风三根本就没往这方面去想,完全是被动式胡同行。
风三的兴趣在胡同。胡同有树叶飘落,树叶来自李国人院里。是片绿叶。风三好玩,在此年岁的风三眼中,一片树叶就是一世界?风三并不认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他意外。不是想到了对树叶而言,一生就此凉快。是谁送来这么个神物?怎么送到的,会不会是香子在恶作剧?李国人的大女儿香子,和风三的大哥同龄,脸也太长了。一个女的长个大长脸,有意思。看上落叶,不再前行。风二也停止跳行,见孙子短时间不能尽兴,要过长杆大烟袋,装上旱烟吸上。被胡子覆盖的嘴唇开合间,烟雾有如一群逃出山洞的妖怪,攀岩上树。突然有了动静,两个麻雀从李国人当院里飞过。在掐架。险些掉下落在二位眼前,好在及时高升,双双飞进了对面的李老六家。李老六家的墙比李国人的低,风三的目光追随麻雀,不意见到墙头有看点。墙头扎满葛针。
墙头葛针空儿里存白物。细如丝,一小段儿。干了,不是新的。麻雀的粪便美妙,可惜够不到,仰望也。
风三惊喜。没有翅膀,不见生命体征。如何自在,这等飞行。神。其实,没有来由,空中——近李老六家的墙头处——游丝飘浮。这还不算,多了一个小可爱?绿,小,一条小虫子飞了下来。边下降,边将身子玩成弯曲状。眼见落到风三手上。逗风三,没真的落。向上飞,有条细丝吊着?它上到一个墙窟窿,那里是家。李老六家的墙神奇。天大的屏障。因用石头垒墙时加了泥土,成全诸多墙窟窿。近于鹅卵石的石头叠加,泥土风干,呈现或隐藏了千姿百态。光滑细腻而又粗粝,每一颗土粒各有千秋。有的是豆包。有的是哥哥皮肤上的小疙瘩。有的是牛蹄子。有的是乳房。有的是茄包儿……整个墙体,天罗地网。大过了风三的小头脑。
风二吸过一袋烟,怕烟袋锅烫着小孙子,等凉了交给小孙子。蛙跳。
爷爷脸清瘦。粗硬的短胡子,忧郁慈祥。炯炯有神的眼睛,有着童子爬不上去的光芒。他的思绪如玩海的哪吒,在里面漂浮。四脚朝天,弓成了小船。脸上的祥和褶皱,风三爬上坎儿又掉到沟里。短胡子也好玩,有如丛林。风三在里面捉野兔听鸟叫。忧郁慈祥的表情,让风三初识感伤。心,无底的沉。绵羊的脸上有爷爷的共同点。蛙跳,风三觉得整个胡同连同两面的墙都一同欢跳。地面都不老实,振翅欲起飞。
胡同不空旷。李国人院后的胡同凹进一处,有井沿子。绕着井绳的辘轳,吸住风三。支辘轳的两个大石柱,石柱并非柱形,有如爷爷的鞋瓦子。比鞋瓦子大得多。上头都有窟窿,让辘轳轴的尾巴通过。
太阳——悬浮窗。
悬浮窗里,看着自己跟着爷爷走,里面有人笑。那笑绝对真实,尽管是以虚幻的意思对他。悬浮窗里面,爷爷蛙跳。时时有摔倒在路途,耳边提前听到哗啦一声玻璃破碎时的响声。想闭眼时揉眼,眼前的故事没毛病,在耍孩子。张牙舞爪,悬浮窗学不倒翁。甚至闪电一样出现裂璺,实为假相。孩子不看悬浮窗,悬浮窗没了玩兴。悬浮窗开始学爷爷,一瘸一拐,不是爷爷,学错。蹦蹦跳跳,成小丑。孩子笑了,悬浮窗玩兴大起。爷爷的后脑勺也在跳动,与故事同为舞蹈动作,孩子也要随从。
冬天变得可怕。冰山一样,在井口,辘轳与井绳没事,还幸灾乐祸,孩子不理他。有时也试着去冰上看井,井里有热气走上来。井里有孩子想见的魔鬼。爷爷的后背驮着上空的光线,闪闪发亮。两面墙一直在躲着,衣服都粘在身上。夏天的热浪让孩子昏昏欲睡,一进胡同便忘了是去白中堂家,还是从白中堂家往自家走。夏天不会被热炸吧。路面上的污渍,能被爷爷成功躲过,巴掌总是那么干净。孩子也偷着用过,学爷爷蛙跳。却无法让巴掌干净,学时多数是在家里屋地上。
风二靠四肢跳行,青蛙常学此动作,仙城人称蛤蟆功。打风三记事起,风二从未站起来过。最大限度,便是常人的蹲式。那次,用长杆烟袋支窗户。屋子中间的窗户分上下两扇,打开时上扇需用挂钩钩住,这样设置夏天就显得相当科学。下面的一扇可以摘下来,夜间再安上;若夜太热,一宿还可不安上。如此说来,屋子中间门户大开,宛如在夏夜的怀里睡眠。万没料到,科学之窗为风二提供了麻烦——风二挂上扇困难。风二似学青蛙直立,其实依旧炕上蹲。上身拼命朝上够,用长杆烟袋支窗户,裤子欲掉,露出肚皮。难免呲牙咧嘴。风三看着这一切,一是急二是觉得好玩。不知是帮爷爷提裤子,还是一下就把裤子给扒拉下来。好在爷爷坐在了炕上,窗户成功挂在了钩子上。
风三,人们在称呼时,往往加了儿化,成了风三儿。
太阳——红发魔。
红发魔搞笑——
风小霜去摘山枣,是被乡亲抬回来的。左眼还在滴血,甚是吓人。一问才知是老虎沟闹妖,风小霜中了魔。以前村里也有人说在老虎沟遭遇过,多数人都不信。不知怎么风小霜会去老虎沟,一问她在梦中发现老虎沟的山枣满谷全是,红得馋死人。约了小伙伴前往,一进谷,红琉琉(琉璃球)红玛瑙,真的,眼睛不够用,全是山枣的天下。一进去就被红海所淹,后来品尝个儿大如家枣,又好看又甜,就到了谷底……在外的风二被叫回家,一听小霜被蹂躏得这般惨,执意要去老虎沟,无人能拦住,哥哥和邻里要一同前往,被他制止。对付一个魔,风二一人足够,人多瞎捣乱鸡多不下蛋。有的人家本来就不想让自家人去,见此便就坡下驴。还说,风二就这脾气,我们不能惹老二不高兴。风二走后,哥哥和邻里不放心,便到谷口去接应。
风从山脊上过,留给山谷的是战场。老虎沟其实是两座山,一座名小老虎沟一座名大老虎沟。风小霜是在大老虎沟的谷底出事的。风二没从谷口入虎山谷底,而是从两山间的山脊来的,直接下到大老虎沟的谷底。仿佛自风二出现在山脊,恐惧、亢奋、紧张就挤满山谷,近于爆炸。呼吸和摩拳擦掌的声音被山谷夸大。整条山谷便是诺大的扩音器,空谷空无一人,令人发毛。风二手掐扁担,大吼,大魔头你给老子出来,别成了缩头王八,是小子你出来!
叫了数次,无人应答,对面的松涛阵阵算作回礼。风二将扁担立在一块巨石前,刚要再喊,有人说话,咋咋呼呼,烦不?
这家伙是在近谷底的对面松林下坐,正在吸烟。看他的架式,风二想上前一同吸烟,因为他和乡亲无二,可他又不似一般的乡亲。风二冷眼旁观,还想问他一些问题。他却不耐烦,不就是打仗吗,少废话来省事的,你用扁担,我赤手,用两只手算我欺负你个二愣子!
风二哪受得了他这套,将扁担一丢,扩胸纂紧拳头,没言语。那架式就是说,老子要是用了扁担算不得好汉。风二喜欢看《水浒传》,一时却不知该学武松还是鲁智深。鲁智深可倒拔垂杨柳,武二可赤手打猛虎,两个好汉我都要!可风二没倒拔过垂杨柳,赤手也没玩过猛虎,还是有些心虚。脑子发空直到冷静,紧张的初级阶段欢欢过去。两边的山坡全作敬业的观众,甚至往紧围了围,怕二人有人认怂,临阵脱逃。那家伙将烟屁股向空中抛出,吐出最后一口烟,先礼后兵。听我说清白,你村人太能咋呼,我可不是魔头,你们村人眼睛不管用,不知我真身。其实不想说,怕你再误会下去,我只好实话告诉你,我是老天爷。老天爷揍是我。
风二现在也不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地府的阎老八,你祸害我闺女我就与你没完。
老天爷不知从啥地方取到了白线手套,戴上。仿佛有凭空取物的本事。兔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吃几碗干饭来的?连老天爷你都敢过招,吃了豹子胆了。
孙子,瞧你那熊种样儿!少他娘的放狗屁,吃你爷爷一拳!风二壮起胆子回骂了一句。话音刚落,飞起一脚朝对方胸口踢去。这犊子真不白给,不躲不闪,那胸竟将风二的脚吃进去!风二未等粘他身,心说不好,便回撤。由实化成虚招,再来个恶虎扑食,两手齐上。再来个黑虎掏心,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风二脸上中了一拳。风二脸上火辣辣的,同时他的拳头也击到对手,肉里的骨头该碎了吧。怎么和打中钢铁一般?一拳打在老天爷的左眼上。
老天爷朝后踉跄退了几步,掉入身边的水沟里。以为倒下起不来,他却就地十八滚(又是石头又是柴草,他也能滚?),闪电般站起身。风二还没明白发生了啥事,便被老天爷撞出去老远。风二做梦也没想到,老天爷用上了村里泼妇的打法,用头来撞,和疯牛没两样。风二四仰八叉,眼冒金星,身子如陷在了地狱。老天爷没有体育精神,骑到风二身上,抡起拳头,有如武松打老虎。风二以为老天爷叫来了帮手,帮虎吃食,围着他打。老天爷打累了,瘫倒在地。山谷也因为高度紧张开始放松,谁都有大意之时。风二却没有死掉,顺手摸到了顽石。老天爷全心喘息,结果头脸被击中,如同西瓜。老天爷真不经砸,风二起身忙出谷。心是那个心,脚却不听话,还没等出谷底,黑铁塔一样,眼前物拦住去路。整个大山都压下来……众人七手八脚将风二抬出山谷,离开大老虎沟。早有人回报,村中有人赶来了马车,抬上了马车,由小道入村道。直接赶到家门口,村人抬进家,风二自此再也未能站起来。
老二,风老二能与老天爷交手,是你这辈子的造化。你风家烧八辈高香,回家偷着乐去吧你。老天爷还在叫嚣。
这是真的?不说也罢。
在家猫了小半年吧,能在炕上活动。等到能在屋地行动,已经做好了巴掌。在庭院运动时,被老朋友们撞个正着。胥荫桥和胥荫芝、希子桥一起来的,老朋友将风二劝出院外。在当街,有胥荫桥和胥荫芝、希子桥在,出门进户的人们,冷眼旁观,面面相觑。过了些日子,整个喇嘛杖子都接受了蛙跳。
接下来,便刨笤帚炊帚,掌鞋,编筐编篓儿,熟皮子,风二要干的活儿太多了。
风三常见风二掌鞋,风二是远近有名的掌鞋匠。掌鞋的工具有好多,风三感兴趣的是钉拐子和钉锤子。
如此困难风二为什么不站起来呢?风三有过多种想法,哪个想法也没有说服力。只好沉浸在冥思苦想里。红发魔说。
我并不想他如何站起来,仿佛一起来就不是风二了。风三对红发魔说。风三摇头,红发魔逃逸。
白中堂家大门冬夏(仙城说成无冬历夏)不关,要是没见敞着,那是虚掩,一推便开。
中堂家里,人多了去了。从窗下走,都能明白。多数是看打扑克的看客,少数是打扑克的。
风三随爷爷来此,爷爷当然是打扑克。将他的巴掌放好,再用他的方式上炕,风三也上炕,是被人抱上炕的。
爷爷喜欢玩的扑克是打百分,后来也称掐一。四人五人多人都可玩,最原始的是四人对局。抱风三上炕的人,是胥荫桥,风三称七爷。
常客还有李槐,再就是主人白中堂。白中堂也进入了童谣——杀猪宰羊宰白中堂。童谣里为什么说杀猪宰羊宰白中堂?不是瞎说。白中堂家有杀猪刀,风三见过。他曾杀猪宰羊,当过喇嘛杖子的屠夫,后来年纪大了,才易主。风三家杀猪也请过屠夫,风三的爸爸也曾亲手操过刀。
白中堂貌似土匪头子,什么都是大的,包括大拇指。早些年,也曾当过生产队队长。风光一时,那多数是在风三出生之前。风三亲眼看他扶过犁杖,是在泛北沟春种之季。为何有印象?风三到底在没在场?真的在场,多数是他们在此种地,风三在割柴或者说来此野来了。土被翻起犁铧边有金光闪,是条金黄色小蛇。跟着犁杖用撮子扬粪点葫芦撒种之人便讲,曾在此见过蛇盘兔。就此话题展开,意思是风水宝地。死时埋于此地后人准非富即贵。
那些年,不但泛北沟种地,连小井沟也种过。没过几年,连整个东山都不种了,等到最后,连泛北沟有些山地也荒废不种。
白中堂说话嗓门粗大,如怒吼,仙城人称死牙赖口(和当下的烟嗓有一拼)。风三总觉是在咬牙切齿,接下要吃人。
白中堂津津乐道的还有《王花买老》《泥马渡康王》等。问度娘,又称《王华买父》或《王华买爹》。网上说,有一天,王华从集市上经过,忽然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哄笑声。走近一看,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穿着破旧的老翁,老翁头也不抬,嘴里念叨着:“谁买我,做亲爹。到将来,能富贵。”
而白中堂讲的不是这样。他说,有人到王花家门前叫卖,说什么“卖香应买香应,买个亲爹家里当祖宗供养。”周边之人都笑,说叫卖之人有病。谁家里缺爹,买个活爹到家里好吃好喝供养。拿现在话说,是不是让傻子摸了。
王花上前一问,卖老头儿之人细讲,真的好吃好喝伺候着。王花真买进家,村人大跌眼镜。
到家后,真就当成亲爹——比对亲爹还好。可这家伙呢,却牛比,百般刁难,和网上讲的一样,家中值钱的东西全卖完了,就差卖王华自己。
结果和网上不一样,原来是八贤王私访遗落在民间的皇子。这个王花正是当年被太监陈琳送走的太子。到此,与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接上头儿。原来老皇上快下驾,无人继皇位,老太监陈琳才说起当年事,八贤王不放心,有意要考太子的人品。到此,八贤王相当中意,接回了王花,让当了皇上。
故事本就吸引人,白中堂讲起来又绘声绘色,尤其是说到“卖香应买香应”,现在犹在耳边。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香应”二字,是香应还是香香,真没查到。网上讲过去有过香应一说,后来推广普通话给废了。仙城人常说她这个人啊,非香应不取。或尽赚香应,对应的词汇只有——便宜。
《泥马渡康王》与网上的没啥出入,讲到泥马如何渡如何累如何消失,也是相当生动。风三不明白的,是说什么宫殿,又是什么窟窿,无底洞。那东西好牛比,是何等辉煌妙不可言。好似是北京和沈阳的后宫,还讲对面屋兄弟二人有暗号,其中一个女人逃下炕猫到了炕沿下。喊对面屋暂停——烟盒包丢啦。
再说常客李槐。
李槐下唇总比上唇突出,一脸鄙夷,天下事总让他发恨。
破,败儿到云南去了。
或者说,败到八沟去了。
风三不知道云南在哪儿,以为比天边还远。而八沟,本以为是种说辞。不想承德真有一个地方叫八沟。
还有,胥荫桥的打火机是那种铁质的,相当高级。燃烧处还有好多小窟窿眼儿,如手枪的子弹夹一般。将盛汽油的东西拔出来,里面有棉花,头上有捻子。
胥荫桥点燃了香烟,鼻孔大如洞,鼻毛如魔鬼的手,红光满面,烟从鼻孔出来,山洞着火。
文献记载,胥荫桥是一名搞技术工作的知识分子。日伪时期,他在担任仙城造林事业所主任时,曾掩护过武工队员。“八一五”后,齐英进入了仙城,立即派人请来了胥荫桥,当面表示了谢意。在齐英的启发动员下,仙城县城第二次解放时,胥荫桥毅然走上了革命道路。
在攻打佛生车站前,武工队查出佛生车站的马昶,被百姓看好,明着是车站的工作人员,其实是大特务。最终炸死了这个小日本。
赵仁休班时也来玩,人们把他叫犟根。说话犟,打扑克也如此。
将他的小儿子叫二犟根。
老哥儿几个握牌的姿势也不一样。赵仁喜欢码成扇面,出牌时将两侧的掀起,将中间的挖出。不是抽是挖,相当严肃。而李槐呢,横着握牌横着出,出时用手背拼命砸桌子。风三学过,手背砸桌子,手好疼。而白中堂码牌没什么规律,爷爷总是加了小心。最耐看的还是七爷胥荫桥,牌在他手中,他的手灵巧,牌和小树一样,每枝都能自由活动,握牌出牌挥洒自如。
七爷也吸自卷的,却不是旱烟,卷得是烟丝。有专门卷烟的一卷儿白纸,他用那修长的手将一条纸反按出折痕,再唰地一下撕下。卷好烟将头部多余的捻儿揪下时,动作也优美。有时还有专门卷烟用的纸条,一头是分开的一头是用什么虚粘着,有淡红色,轻轻一揭便可拿下。多数还是香烟,常见的是大生产和大前门。全有好闻的香味,有时也将空烟盒给风三,烟盒里面有带银光的锡纸,风三收藏。
爷爷拧火绳,是用艾蒿拧的。
要是割回的艾蒿不再年轻,梗子老硬,风二就用木锤子砸一砸。他拧出的火绳简直就是艺术品,顺溜光滑精细,想不出那么乱蓬蓬的艾蒿会有这么好的结果。点上之前已将火绳编成蛇盘状,点燃处有如扬起的蛇头,别的蛇没它神,它和爷爷一样,吞云吐雾。它的雾带要比爷爷的长,爷爷的要比它悠闲,有时又有共同的快活。
爷爷不能走路,却把路走的最好。他尊重路,每用双手助跳一次,都小心翼翼。整条路诚惶诚恐,善待爷爷。
善待过爷爷?
太阳——一瓢血。
一瓢血如心房在跳动。
爷病重,去了乡镇医院。听妈妈的意思,因为没钱医治,只好回家等死。从医院回来,进家门,是风三的父亲背着风二。后来找了队长放了树,开始忙活。三四个木匠一同打棺材,树木特有的香气,有如现在还可闻到。
出一件大事,有人在百岁老人家的树上,下不来了。听说是颜瞎子,风三出去的快回来的也迅速,静静说给爷爷。爷爷听说是瞎子,微笑的脸变得严肃。风三明白,平日爷爷没少和瞎子在一起闲聊,他们合得来。
风三不知该守着爷爷,还是看外边的情况。因为到了上学时间,风三还得上学。见爷爷有些急,风三便对爸爸讲:“要是我上学了,人还没下来,你去看,下来后第一时间告诉我爷。”
风三又出去,见欧阳书君正在指挥,又跑回告诉爷。喝口饭汤,叼着干粮又跑出去。见瞎子下树,风三往家倒退,见人落地才转身跑进家。
“爷,先生下来了,毫发未损!”进屋,脚步放轻,走到爷爷屋里,声音放低,“先生下来了,人没事。”
爷爷笑了,风三又叼上了一块干粮,边背书包边对爷讲:“爷你快吃饭吧,我上学了。”
“爷爷说快去,别迟到,”又追上一句,“看着点儿道儿。”
风三答应着,走出胡同,将进大娘家的前院,遇上一个人,是胥荫桥。风三笑语:“七爷来了。”
“我来看看你爷,没事,你上学去吧。”胥荫桥将背上的粪箕子拎在手。风三出大门时,依稀见他将粪箕子放了下来,只身进了风三家的后院。
过了几天到了周日,胥荫桥又过来和爷爷说话。还特意把风三叫来,嘱咐风三好好读书,言外之意,别辜负了爷的厚望。并保证,孩子的花费他全包。一直念到走出喇嘛杖子,可能见风三也不好受,便叫风三出去玩。两位又说些什么,风三就不清楚了。
颜先生也来过,妈妈留吃饭,他笑笑,谢绝。
常来的还有百岁老人,有时和爷爷一起,有时也和妈妈在一起。
呆时间最长的,还是姑姑。大姑和三姑是大奶的女儿,来过几次。四姑本来就住在喇嘛杖子后街,翻过铁路便到,也常来。住在家中的是二姑,她家在孔家沟,因为她老爹病重,她只得住娘家。老姑在当庄,白天来,到晚上走。有几次怕人走,也住在了风三家里。
还拿着油灯在爷的头前照,说照出影子的形状便可判断出人是走是留。见她们如此鬼鬼祟祟,听她们说到“坟头”二字,一直守着爷爷的风三,如被人撵,逃出屋。
无意见高桌空儿有响动,跑过的是老鼠,风三此时并不觉得它有多讨厌,而是羡慕它可以自由行动,活蹦乱跳。爷爷的屋子没有柜,只有高桌和别的简单家具。高桌是最高极的家具,再就是帽盒了。帽盒是黑色的,细瞧还有暗红,上面还有花纹。还有一个炮弹筒子,两端是铁的,主体是纸质的,是圆柱体,爷爷用它盛些零碎的东西。风三看不出它会是炮弹筒子,是不是爷爷搞错了。
老猫离家出走,有几天没归了。白天云影也从当院路过,可见到爷爷吧。爷爷没在窗前坐。妈妈不在家时,风三都叫爷来他们的屋子,祖孙二人看着通过亮窗子照在炕上的阳光,如守着一冬的温暖。有时,麻雀也落到窗外,看炕上的阳光,和那两个人儿。爷爷想吸烟了,便去自己的屋子,从不在他们的屋子吸烟。
放学时,接近大西屋时,有同学发现鹰在空旷的场院上空盘旋,似乎有啥想法。风三加快脚步进家。
有风进了当院,不该是旋风,可来的也不该来。风三跑到了厢房屋,找到了爷爷扎的大西瓜灯笼,残纸张开,很少。裸露着细竹的骨架,有如人剩一把骨头,爷爷瘦啊。那灯有好多个面,糊起来相当麻烦。糊完相当好看,点上蜡烛,老漂亮了。
用耳细听,家中无异常。风三从厢房屋出来,放轻脚步,看爷爷。炕头如上学前。有爷爷,有被子,有毡子。窗子也没啥两样。直到斜阳彻底离开窗子,屋子暗得突然。
夜下,黑不可怕,可怕的反而是光亮。连星辉都那么打眼,不该照到风三家。不该上窗,更不该进屋。可风三办不到,它无孔不入。门缝儿,破窗格子里,甚至是从麻雀窝里。显它们眼尖,看风三家干啥,远点儿去。
意外见了爷爷的身体,爷爷皮肉松弛,有如野山谷里的干树枝,没了外皮,干枯。青筋不似外露,反而像是青筋绑了爷爷的肉身。
等风二真的不行了,他吐了一瓢血,还是风三接的。而且,风三亲自端到河套埋的。途中遇到几个村人,问风三这是怎么回事儿?风三不想搭理他们。可是风三是懂礼貌的孩子,风三不能不和他们对话,风三说,我爷爷要死了。风三本意是说爷爷快不行了,垂危,弥留之际。可风三当年不懂这些,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
这样一来,他们就逗风三。假意糊涂,问风三,怎么你爷爷药死啦?你爷爷吃药死啦?被耗子药药死的!
药死的?!还有人追问。
为此,风三恨死他们了。
要是有可能,风三手中端的是耗子药,风三一准把他们药死。
他们纠缠,风三脱身。
到河套,挖沙坑。陪伴风三者,狐狸也。不多不少,三只。狐狸在东山脚下停了下来,似乎好奇,不明白这个孩子在干嘛。又仿佛门清,知道有人离开了喇嘛杖子,三位也送一程。与孩子一道致哀。风三似乎是与狐狸一道,埋葬那瓢血。
瓢也不是普通的瓢。普通的瓢是葫芦的,而这个瓢是葫芦茄子的。不同之处便是把儿要长的多,除了把儿奇长,主体也不是半球,是长长的。
怕瓢被发现,风三走时又加了沙土。回首河套,那三位如人坐,还望着风三埋处。
二姑、老姑(风小霜)为爷爷整理头发、修剪指甲,并换好寿衣寿鞋(仙城人称妆老衣裳)。风二咽下最后一口气儿,从炕上抬到搭设的灵床(板铺)上。
哭时该喊爹还是爸爸,二姑、老姑意见不一,最后还是老姑一锤定音,喊爹。于是,二人开始喊爹啊爹啊,此等喊声彼起此伏。
棺前设瓦盆,一般都将底部钻个眼儿,俗称丧盔子。家人和亲友来祭祀时,好在盆内烧纸,纸灰多了,可用小棍儿扒除。
丧盔子,多数都是与寿衣一同备好的。在安放丧盔儿前,在地上先挖了一个坑,坑里放上灯,将灯点燃后再放丧盔儿。盆内烧纸往往是象征性的,多数是在盆外烧,丧盔儿只起到点燃纸张的作用。
因此产生了一句老话,叫——捞忙烧大纸,干啥不是干。
前来帮忙的,主要是抬杠的,统称为擎众。
摔丧盔儿必须摔碎,要是摔不碎也不可摔二次,其实为了不出意外,也有前边放石头的,也有找硬地儿的。
擎众之首高喊“起杠!”众人抬起灵柩急行。
当街上的荞麦皮,让风三眼花。
太阳快落山之前,举行的仪式名为接三儿(有的地方也称送三)。后边跟着亲友,最后边是担水的,有消防之用,来到南沟口,选好地方,夏海川开始念路引。风三的爸爸站在凳子上,手持扁担,指着西方,边哭边喊三声“爹你西望大路!”
拉魂儿,把魂儿拉走。用裱找感觉,在爷爷生前躺处,二姑拉一时,没成。
老姑说:“让我给拉。”妈妈在旁看,见久没动静,便问:“还没有?”妈妈说:“再拉一遍。”不成,老姑只好交给妈妈。妈妈拿过裱,口口念念有词,裱有了反应,事后妈妈讲纸钱突然像被磁铁吸住一样紧紧贴在了褥子上。二姑急语:“接上了。”
将拉到魂儿的裱装到纸糊的箱子内,与车马牛人一同烧掉。随之而来的亲友或默哀或肃立,女儿大哭。真心哭的,快哭昏迷(坐在地上)有人上前劝并搀起。往往讲,死不能复生,你要注意身体,生前也对得起他,没少尽孝,云云。
男人死后,是去另一个世界当官,骑马上任去走得快。马、牛糊好了以后,在点睛之前,要用麻绳先把马或牛的腿给拴起来,叫绊马索。在烧纸马之前要剪掉绊马索才可以烧掉。
现在喇嘛杖子人图省事,不去南沟门,直接在公路——村头的柏油路(大西屋死人的,就在墙后去南店的方向,墙后人刚上公路不久之处)接三儿。
别的都能省,包些饺子不能省。因为是祭奠亡灵,所以全都抛洒在地,也为此有一个歇后语出现:接三儿饺子——白扔。
风二生于1912年(鼠年),卒于1974年,享年62岁。
爷爷去世,有关他生前用的巴掌,是一同下葬还是留下,成问题。怕他到了那个世界没它不方便,最后还是妈妈说了算:“这辈子离不开它,转世有个好腿脚,用不上它了。”
没带进棺材,后来是如何处理的,风三没啥印象。
为什么要将老去之人的被子抛上房,枕头里的荞麦皮抛洒在当街?风三搞不明白。
和风二丰富的内心世界比起来,人世间显得空荡和单调。唯一可以拿出手的算是奢侈品的,冬季的礼品——雪满山村,为风三儿的祖父守孝。雪漏月光,见房屋群山头全是坟墓。风二的魂儿是直立的,伟岸着。在爷爷上方飞跑,随雪儿撒欢儿整夜纷纷撒野。悄然不出声儿,为爷爷的一生收篇落幕,(次日上头一瓢血红,日头还是出了)公元1974年至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