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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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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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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高原

    我踏上这片孤寂深沉而又神秘的土地——昆仑山。昆仑山在华夏文化中一直都被视为炎黄子孙之祖脉所系,被称为中华民族的祖先——黄帝居住的“圣山”。昆仑是万山之祖,是众神之山,是天帝在人间的“下都”。喀喇昆仑因为拥有众多巍峨雪山而雄奇壮丽,雪域高原因为无边的冷寂、亘古的苍凉而成为一种博大的境界。蜿蜒穿行其中的一条世界上海拔最高、路况最差、人烟稀少的新藏公路,像一条闪光的丝带把新疆和西藏阿里连接在一起,这是一条通往“世界屋脊的屋脊”的、充满着人文气息的“通天之路”。

驱车“云端天路”,我惊讶地瞅着在前方离地面半尺多高的水纹般的火在路面上浮动着,天空和大地总是在目光的尽头拥吻着。置身昆仑达坂,舒云拂肩而过,众雪山俯仰,眺望群山,清晰地感受远山峰顶的积雪如卷轴国画一般“哗”地抖开,直泻半山腰。永远不甘寂寞的太阳有意无意地在山背后流放一抹黎明的霞火,如姑娘的黄围巾别致地舒展在对面山峰的缓坡上头。昆仑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超凡脱俗、与众不同,雄浑、壮美、厚重、圣洁。众神之山,撼人心魄。

库地达坂,当地人称为阿卡孜达坂,维吾尔语的意思是“鬼门关”,它在昆仑山中的十几座达坂之中虽不算高,但在不到10公里的距离内相对高度陡然增加2600多米,以险峻居达坂群雄之冠。

公路从凌空的崖壁上穿过,峰回路转,险象环生,急转急折的弯道极多。“之”字形新藏公路,宛如一根飘带,缠绕在悬崖绝壁之间,多彩多姿,亦险、亦奇、亦雄………

车在临渊贴壑与群峰平齐的公路上缓缓向前爬行着。路上全是一团一团的云雾,有一种人在云中行的感觉。这里似乎是为上山的人们热身而天造地设的。

车终于爬行到了阿卡孜达坂顶部的“老虎嘴”,路边竖有一块“为新藏公路献身的工兵永垂不朽”的纪念碑。望着上下落差在2000多米的崎岖山路,我心潮澎湃。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为险峻。坐在车上,临窗下看,不由得头晕目眩,两股栗栗作颤,生怕被吸人深涧。

不能忘记的赛力亚克达坂哟,至今想起来仍有不寒而栗之感。赛力亚克达坂也叫麻扎达坂,海拔5400多米。麻扎地属叶城县区域。“麻扎”之意为“坟”,我心目中的麻扎达坂是名副其实的行路人的坟墓。

站在陡峭、耸入云天的麻扎达坂顶上,我的腿变成了激流中的水草,飘摇不定,柔若无骨;我感到眼球在向外鼓,鼻腔被压迫得很疼;呼吸变得浊重,有憋气感;太阳穴豁豁地跳动,用手按住,竟然能感到跳动。这是一种默默的折磨,一种静悄悄的痛苦。有人说,麻扎的山岩是不能盯视的,盯视它,你会觉得山在运动,令你头昏目眩。我每试果然如此。其实,这是人在高原而出现的幻觉。

爬有36个回头弯的麻扎达坂,越野车总是提不起速度,有些“高山反应”;每次我都是昏昏欲睡,尽管搓板路和拐弯多,都摇不清醒。只有那次死亡曾在这里与我擦肩而过时,我清醒了一次。

那是8月的一天,我从三十里营房搭乘刚从西藏阿里下来的某部张副师长的越野车去叶城。从麻扎达坂顶下山不一会儿,车就像个醉汉,东拐西扭地急速下奔。驾驶员急呼:完了,刹车失灵,方向失灵!惊醒后定睛一看,心一下缩紧了。天哪!路的一边是条深沟。要翻车了。坐在前座的张副师长果断地说:谁也不能跳车,快系紧安全带!车在砂石路面上左拐右拐地横冲直撞,我心惊胆战地体味这平生不会有第二次的感受。行将灭顶的恐怖肆无忌惮地撕裂我的每一根神经。一种极像预感的东西诱惑着我,我瞪大眼睛,仿佛为了看清突然间站在前面的死神。心想,这下可真的要“康西瓦了”(昆仑山上的人说到死时不说死,而是说“康西瓦了”,因为昆仑山上唯一的烈士陵园就在康西瓦)。

因为过分的紧张而显得疲乏不堪的越野车,突然猛地碰撞在沟坡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熄火了。我急不可耐地拉开车门,看了眼脚下的深沟,头直晕,真悬啊!大家相互拉拉手,惊喜还活着。驾驶员仔细查看,原来车底盘钢板断了,有很多故障。回头望望我们刚才惊魂的一段路,砂石路面中留下弯弯曲曲很深的车轮印。我们连声感谢这块救命的大石头。

等车救援之时,我仔细打量,总觉着冥冥之中,这段达坂路似乎和我有某种“缘”。也就是前不久的一天,我与某部张科长早已说定搭乘他的吉普车去叶城,出发时,我不知怎的,突然鬼使神差地就不想下山了,而且很坚决。谁料张科长他们的车就是走到这段路上翻进这深沟里,车毁、人重伤。

麻扎达坂下是麻扎兵站,由此可通往塔吐鲁沟口,那是通向克什米尔的一条通道;由此往西200多公里就是世界第二高峰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虽然这里海拔只有3870多米,但受乔戈里峰影响,气候恶劣,高山反应十分强烈,一年四季几乎每天下午两点开始刮大风,像钟表一样准时。兵站旁有几家用木板和纤维板钉起的简易餐馆,走进饭馆看到还有大盘鸡在卖,价钱较叶城贵了一倍还多。饭馆主人告诉我,这鸡都是从叶城运来的,养不出三日,两斤成了一斤,鸡冠变成了黑色。山下运来的家禽缺氧瘦小,但我看到山上的乌鸦却硕大丰腴,体态、步态与家养的鸡没什么两样;苍蝇普遍肥大。月亮大似磨盘,月挂中天时,伸手似可摸到。

作为孕育了中华民族及其文化的黄河的发源地,昆仑山有众多江河源头交汇,可谓万水之源。在这无边的荒凉中,流动的河是唯一能使人感觉到生命存在的物象。地属皮山县区域的三十里营房有一条奔腾而过的喀拉喀什河,它翻山越岭,一直流向远方的和田。喀拉喀什河,又称绿玉河,意为出绿玉的河。因每年夏季山洪暴发,昆仑山外露的玉石随水冲入河中而得名。河床里长满了浅草,还生长着一片茂密的红柳林,油绿的草甸丛中点缀着黄色的、红色的野花。闲暇之余,边防官兵在河滩上拾回形状各异、干枯的红柳根,制作成根雕;将花草挖回植在军用罐头盒里,装点在窗台和门前。河里有玉石和鱼儿。边防官兵用肥猪肉和羊尾巴腐烂生蛆作鱼饵,在有洄水湾的浅水区,竿竿下水不落空,有时一竿子能钓到好几条鱼。钓上来的鱼最大的不过500克,小的只有几十克,都是一种形状:无鳞、头尖、短小、细圆、光滑,看上去肥溜溜的,脊背发青,鱼肚发白。我们经常油炸、清炖。吃油炸鱼连刺都不用吐,清炖鱼肉质细嫩,鱼汤清香可口,尤为鲜美,只是带点泥土味。

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域高原,任何一种生命,都会让人倍感亲切,会让人升腾起诉说的欲望,会有一种亲近的冲动。安静的泛着青色杂草的喀拉喀什河畔,让人感到生命与希望,成了我们精神寄托的地方,成为我们排遣寂寞日子的好去处。

到高原来,第一道难关就是闯过高山反应。缺氧,意味着肌体的衰竭,生命的窒息。夜宿海拔4900多米的甜水海兵站,虽已是8月泼火的季节,刺骨的寒风吹得穿着毛衣、毛裤的我还直打寒战。和衣钻进被窝,心里难受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胸口闷得像压了盘石磨,透不过气来,想吐又吐不出;起床坐着,又觉得上身太重,重得难以承受,头痛得直想朝墙上撞;站也站不成,坐也坐不得,想睡也睡不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真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置身雪域高原,让人感到生命的渺小与卑微。这里虽名叫甜水海,其实没有海,门前汩汩流过的一条浅水河,水不仅不甜,且又咸又苦,不能饮用。起初兵站官兵饮用后,身上都起了红疮,然后溃烂、流黄水,奇痒难忍。这里每栋房子的地基都有留着通气道的水泥墩,是真正的永冻层。次日临行前,我走进一间战士宿舍,一位脸庞紫黑的战士,正在欣赏着盛着浅水的白碟子里的鲜嫩蒜瓣苗,那神情,唯恐一阵子呼吸会伤害这唯一的绿。

人说雪域昆仑是眼睛的天堂,身体的地狱,身处其中我才真正明白了这话的真意。人在高原,大脑仿佛是一片空白。穿行在新藏公路上,我的眼睛一直不听大脑调遣,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一闭眼就噩梦不断,不是梦见自己翻车,就是被抛进深渊。大脑缺氧、智力活动水平降到了最低点,有时说话,说的都是胡话。不管怎样防护,也不管底色如何,时间会把我们的脸庞染成统一的“高原红”。每天我都要吃些抗高山反应的药物,也不知道这些药到底有多大功效,但听医生的,吃了总比不吃心里踏实许多。有时,晚上吃罢药,疲倦地躺在床上,吸着氧气,朦朦胧胧地入睡时,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位垂危的病人,缥缈之中,仿佛自己已步入仙境……

山为地之极,兵为人之杰。在感受着大自然的奇丽雄浑壮观的同时,我更多更深刻地感受着昆仑军人。在毫无浪漫情调的昆仑山,时不时就会有一些美丽的眸子映入你的眼帘,她们清澈而明净,宛如一轮昆仑明月,陪伴着战士,守护着祖国。被哨卡官兵称为“昆仑天使”的“她们”,住在昆仑腹地的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因为有了这些女兵,因为不停地挽救生命,所以名声大噪,并赢得了荣誉称号。“昆仑天使”们从那巨大的艰险和寂寞中锻造而出的对于一切都无所畏惧的眼神告诉我:海拔的高度是一种心灵的高度,是一种灵魂的高度,海拔更是一种境界,这种境界蕴涵着寂寞中的充实,艰苦中的欢愉,单调中的丰富,荒凉中的美丽。

昆仑山以其雄奇博大塑造了昆仑军人,赋予他们与常人不同的经历、能力、意志和精神。穿行雪域高原边关哨卡,你将无时不为当代成边人战斗精神所感染和熏陶。他们吃雪看雪卧雪伴雪共舞,头发脱落,牙齿稀疏,指甲翻翘。走进人类最高的驻兵点、“天下第一哨”-—神仙湾哨卡,我默默地注视着官兵们古铜色的脸,像注视一本玄妙深奥的书。高原就刻在官兵年轻的脸上。一步三喘、三步一歇的攀登108级台阶,终于登上了“神仙湾”,望着启功先生手书的“神仙湾”三个遒劲的红色大字,才真正体味出什么叫举步维艰与高不可攀。大风吹得我直打趔趄,我的头就像被人死死攥着,脑袋在急剧地膨胀,心脏“嘭嘭”跳得吓人。哨长告诉我,这里扼守着喀喇昆仑山口在内的数条通外山口,是古代连接中国和印度两大文明古国重要的陆地通道之一。这里空气中的含氧量不足平原地区的40%,在这里行走,即使什么东西都不带,也等于平原地区负重四十公斤。马匹不能生存,官兵们需艰难地徒步攀登那一座座6000多米高的雪山去点位巡逻。建卡以来先后有6名官兵被高原病夺去生命。此时此刻,我感到哨卡的官兵个个都是令人崇敬的英雄。

行走雪域昆仑,我始终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力量使这些普通的军人,对昆仑山如此长久地投以向往和挚爱?在“神仙湾”我突然醍醐灌顶般明白了,那就是职责,是军人固边强国的天职。他们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同时也得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快乐和幸福。我从这许许多多的昆仑戍边人身上感受到了人的生命是如此顽强,如此动人。如果说在此之前,昆仑山对我还只是一种神秘的诱惑,但我走出来之后,我便觉得这是我生命之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了。站在昆仑腹地世界上最高的烈士陵园——康西瓦烈士陵园,伫立在四周荒凉的纪念碑下,山风阴冷,高原寂静,让我清醒、凝重,然崇高多于怀旧,珍惜大于痛楚。

走下雪域昆仑高原,我曾发誓如此地狱般的鬼途,今生今世再不重返。然而我不能,每当更深夜静,我常会回想起那人迹罕至的荒原,更忘不掉魂牵梦绕的那片在高原上最耀眼的绿色——戍边官兵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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