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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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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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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臂英雄

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四十七团采访的日子里,48多年前携家人回原籍定居、36年前病逝的职工杨生芳,被我所采访的老军垦、“兵二代”们多次提起,这让我在敬佩之余,越发感到好奇:“是怎样一个人,逝去了36年后还被这么多人牵挂?他有着怎样的动人故事?”

这是一帧拍摄于50多年前的黑白照片,他像历史书中的一帧照片,张贴在四十七团纪念馆里。发黄的照片上,一个中等身材、表情憨厚的中年汉子,着一身摞有补丁的旧棉衣,右肩下棉袄袖筒空荡荡的甩着,左手紧握锹把,锹把紧夹在左腋下,正倔强地右倾着身子,依靠左臂和腰部之力给小推车上土。照片下面这样注释:“独臂英雄”杨生芳在给小车装土。

黑白浓缩着历史。让我们把目光眺向那50多年前逝去的岁月,从杨生芳生前的档案、人们零碎的讲述中,去追寻这位强者生前的英雄足迹吧……

杨生芳,1924年出生于湖北恩施白骨乡一个雇农家庭里。打小时候起,就给地主放牛、做长工。1948年,24岁的杨生芳被国民党抓走当了壮丁。后来成了国民党部队的马夫。1949年6月,当他在宝鸡战役中被“解放”后,没有选择领银元回家,而是主动要求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三五九旅一名光荣的战士。不久后,杨生芳跟随大部队挺进新疆,一路解放宁夏、甘肃。期间他参加了哪几场战斗?是否立功受奖?已无法考证。有限的档案资料里只记载有“他参加过甘肃合州战斗。”由此我可以断定,他一定在战场上目睹了许多战友为了人民的解放,倒在炮火硝烟中。我推测着,贫苦人家的身世,新旧两个军队的亲历对比,党和人民军队的培养,又经过战火的洗礼,这或许是杨生芳今后成为屯垦戍边“独臂英雄”的原动力。

1949年12月,身为五师十五团二营五连一排战士的杨生芳,迈着滴血的双脚,同战友们一道从阿克苏出发,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胜利解放了和田。

对杨生芳来说,和田的解放,只是一场新的战斗的开始。

1950年,被整编到十五团三营的杨生芳,随部队进驻墨玉县,开始投身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

住着地窝子,吃苞谷面、野菜,喝着黑泥水,杨生芳和他的战友们用小推车推走一座座沙丘,用坎土曼砍断盘根错节的杂草和根系,用人拉犁,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开荒造田。

当年,杨生芳扛长工时学会了木匠手艺,当兵前是个三等木匠。大生产运动他的这一技之长派上了大用场,他在加工连从事独轮车制作与维修、坎土曼打制、犁铧铸造、制作扁担、加工马鞍子和拴驴铁链子、加工鞋子等项工作,为驻军和生产部队发挥了重要作用。当时,一般士兵月薪十二枚大洋,他比别人多一块,这是部队奖励他的,足见他的重要。

“变战斗英雄为生产模范。”这是当时团里的口号。1950年,从事大生产的当年,杨生芳就荣获“生产模范”,奖励裤子一条。此后,他从事的的工作不断变换:磨面粉,榨油,种水稻、蔬菜、棉花,加工网套……年年都获得过毛巾、背心之类的物质奖励。

不久,部队又开始整编。当时团里规定,30岁以下的、身体健康的战士可编入国防军。而不符合这一条件的则编入生产部队。当时有木匠手艺的杨生芳想当国防军,他刚年满29岁,条件也符合,谁知遭到团领导的断然回绝,说,杨生芳是团里唯数不多的木匠,他不能走。“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向哪,就打到哪……”团领导在全团整编大会上的一席话,让他愉快地服从了组织决定,留在了生产部队,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农一师农三团轧花厂的一名战士、木工。这是1953年的事,正是大生产如火如荼的时候。

就在被整编到生产部队的这年2月,他多年来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愿望实现了,终于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我想,这可能是他一辈子都感到幸福的事情。

对杨生芳来说,这次部队整编的选择,决定了他一生的归宿。但他无怨无悔,继续为团场建设发挥着木匠的一技之长,把他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理解,都付诸在自己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工作中。1954年,他在农三团劳动竞赛中荣立生产一等功,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1955年,杨生芳和他的战友们遵照毛主席的命令,集体脱下戎装,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军垦战士。他从一名解放军战士转为农一师前进农场墨玉分场轧花厂的一名职工,依旧当木工。虽然脱下军装,但军魂未丢。他拼命为党工作的劲头始终如初,丝毫未减。转业的当年,他就被农场评为“先进生产者”。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杨生芳这位昔日烽火岁月中的幸运者,在和平建设年代却突遭不幸。也许是艺高人胆大,他这位老木工在一次排除水磨转盘故障时,右臂不幸被全部碾断。这次意外让他成为“一等残废”者。

在四十七团敬老院里,我找到了几位当年的老军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深情地讲述起杨生芳在那次事故中的壮举——

1956年初,杨生芳又成为和田地区墨玉县国营昆仑农场轧花厂的木工。这是当时和田地区唯一的轧花厂。全地区所产的棉花都集中到这里轧。那时没电,全靠水磨转盘驱动机器轧棉花。10月的一天,正在生产中的水磨转盘连接处的一根皮带突然断掉了。要换皮带,需到二十余公里外的水源处把水断掉,让水磨转盘停转才行。如果照此法,水磨一旦停下来,当月的生产任务指定完不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水磨停转。”这时,只听杨生芳嘟嚷了一句,他便操一根粗木棒跳入刺骨的雪水中,使着全身气力用木棒撬停水磨转盘,迅速换好了皮带。就在他抽出木棒的一刹那,右臂不幸被快速转起来的转盘给转了进去……

意外发生的那年,杨生芳只有32岁。“我这样的残废人还要留在世上给组织添负担吗?”沉重的打击让杨生芳常常陷入绝望。他无数次用左拳砸自己的头,受了刺激时就用头撞墙壁。时任政治部主任刘月一次次找他谈话,开导他:你是位老兵,经历过战火考验,相信你会振作起来的;失去一只胳膊,但人生的路还很长,要好好走下去。

刘主任的一番温馨话语让杨生芳深受启发,作为一名战争年代的幸存者,当年战友的牺牲让他觉得要将生命投入到他们未竟的事业中……

学会生活自理成为他要攻下的第一个“碉堡”。

磨练对于强者是一笔财富,对弱者往往是万丈深渊。

他克服失去右臂带来的不便,用一只手练习洗漱、穿戴、吃饭,这些基本的生活技能都要重新学习,他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伤残以后,党组织非常关心杨生芳未来的生活,专门给他找来老师,教他认字、学习文化和革命理论知识,帮他用左手练习写字。功夫不负有心人,杨生芳不仅学会了用左手写字,还学会了用左手生活自理。

不仅如此,为了练好身体,他通夜不停地走路。看大家都在忙着开荒,他直为自己着急,一只手不能完成挖土动作,他先是练习把锹斜插进土里,两只脚站上去狠命的跺,然后借腰、臂之力给小车上土;之后,他又想到把锹把锯短,练着用左手挖土、上土。就这样契而不舍的长时间反复练习,慢慢地,健全人能干的事,他大多也能干。他用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强者。

毕竟是一位老革命,又是因公致残,在常人看来,他完全可以躺在“功劳薄”上养伤、享清闲。可是,对于生性如火的杨生芳来说,这么年轻就吃闲饭,那日子简直就是煎熬。他不想再当闲人,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他提出要工作。连队便安排他在晚上站前半夜岗,可不久他又把站下半夜岗那位哨兵挤走,说一个人就行了,这样可以为连队生产节约半个人力。闲不住的他,总是在找着事情干,从不提任何享受要求。

敬老院的老军垦们向我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

解放初期全团官兵共同参股集资了一个供销合作社,当时的营业员克斤扣两,折布朝斜着撕,秤盘底外贴糖果。在打石油的提子底填萝卜块,时常还喊叫亏损大,难以坚持。群众反映强烈,可一直又找不出合适的人选。1958年,经分管的四队党支部研究,让杨生芳去试试看。他一只手修理门市部、整理库房,将每一种物资都贴上标签,把库房顶棚都糊上报纸。一只手扯布用不了米尺,他就在柜台刻上刻度,一头用牙咬,一头用膝盖压住……他每天把货物整理得整整齐齐,卫生打扫的干干净净,从春到冬,每天都是早早开门,很晚才关门;他让人放心,口碑也好。

在杨生芳的档案里,我看到他立功受奖的材料中是这样记载的:

1960年,为了完成党交给他的销货任务,杨生芳改变营业方式,有些商品脱销或者供应不足,他经常向四队领导汇报,给采购员写信,每次收货他总是负责的细心清点,从未出过差错。除完成本职业务外,他主动参加四队夏收、割麦子,他一只手每天割麦一亩以上,有一天他割了一亩六分地,而有的人两只手才割了二三分地。为了团场多收粮食,他用一只手想办法开荒、种植苞谷和冬麦等。年底,全队一致通过评选他为“二等先进工作者”。

1961年,杨生芳用一只胳膊从事营业员工作已经够累了,可他不甘心只做这点工作。特别是在党提出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全力支援农业第一线的号召后,他非常积极的行动起来,大量的开垦荒地和种植作物。农业生产特别是挖坎土曼,对一个身体健全的人来说,干一天都会觉着吃力,而他只有一条胳膊,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呀!一年来,他利用业余时间种植了两亩多地,收入小麦580斤、苞谷760斤,仅这收入的1340斤粮食,就足够一个人吃5年,折合人民币103元;另外,他所种植的地里还收入灌苜8950斤,折合人民币437.50元;他全年种植收入折合人民币540.50元,足以解决他本人8个月的工资。年底,他被评为“一等先进工作者”。

这些档案材料让人读着尽管有些枯燥,但它像一张张历史胶片一样,真实地记录了杨生芳当年令人折服的影像片断——

1965年,杨生芳的工作变动性最大,哪里需要,连队就把他分配到哪里,如修渠、种树、种瓜、积肥,夜里看玉米,放羊等工作,他服从分配,经常牺牲休息时间,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

1966年2月,杨生芳担任七连五班班长,他是学习毛主席选集的积极分子,也是七连身残志坚的活教材。连队党支部交给五班一个艰巨的任务:开一条长500米的新渠道。他带领全班经过6天的苦战,按时完成了任务。他工作中模范带头,尤其在运肥中,他一次挑160多公斤,日运1.5万多斤,日完成了三个多劳日的运肥量;在平整土地、修渠道中,他经常把好平的地、好修的渠道让给别人,自己去干工程量大的。他经常主动加班加点的干,休息日也不休息,在每次劳动竞赛中成绩都很突出。他全年出勤率达99%,全年超劳日68个,年终总结时,上下一致评他为“五好工人。”

至今,四十七团还流传着杨生芳当年独臂开荒种地的故事。有些事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讲述者都是亲眼所见。

“那时连队搞劳动竞赛,每人每天定额开沙包30方。推沙包用的都是木轮子车,我们是独轮,他给自己做了个双轮;他左手拿坎土曼给车装沙土,装满后又用左手去推车子;我们用双手每天推30方沙土累得浑身象散了架似的,他一天早出晚归用一只手就推了35方。”退休老职工雷建民说,“割麦子他左手拿镰刀,腿脚并用先扶倒麦子,坐在地上割;那时每人每天定额割麦1.5亩,他硬是坚持加班一天割2亩,腿脚都肿了,叫他休息,他都不肯。拾棉花,别人最多每天拾50公斤,他白天黑夜里拾,困了就倒在地头睡上一会儿,记得他最多的一天拾了80公斤,他真是名副其实的‘独臂英雄’。”

说起杨生芳,年愈七旬的老职工郑言兵说,“你问‘独臂英雄’杨生芳呀,他当年不搞劳动竞赛时,用一只左手每天割麦子都在一亩地以上;那年他用短把子坎土曼开垦盐碱地四亩半,种水萝卜收了五大汽车,收入全给了伙房作为基金周转。那些年开沙包,他开起荒来不要命,先后开垦出的荒地有十余亩。”

随后的采访中,在四十七团第一任团长王二春的口述“让南泥湾精神发扬光大”一文中,我看到这样的字样:有位“独臂英雄”杨生芳,你想必听说过吧,他不甘落后,用一条胳膊抡坎土曼和别人比着干,手上打了泡,磨出了血,甚至化了脓,就连生了病都不肯休息。

付出总是有回报的。杨生芳是四十七团荣获先进生产者比较多的职工之一。他先后荣立生产一等功四次、二等功二次、三等功一次,荣获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功臣奖章一枚,两次被表彰为“英模”,两次被评为“五好工人”,多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长年在艰苦生活环境中超负荷劳作,加之右肩伤口伤情时而发作,给杨生芳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他难以再坚持工作。

1974年4月,经杨生芳本人申请,组织上批准他退休回原籍。随后,杨生芳携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子女回到湖北恩施农村定居。

时间定格在1986年6月的一天,“独臂英雄”杨生芳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安然地闭上了双眼,这一年他62年。

艰苦年代远去,岁月静静流淌。虽然杨生芳早已离我们远去,但四十七团的人们并没有忘记他。历史也没有忘记他,他的名字和那些传奇故事,仍在人们心田里涌动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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