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当兵入伍前,乃至入伍后的些许年里,在我家乡河南省光山县的农村,人们对商品粮有着一种迷信般的追捧。那情形,不亚于、甚至超过了现在进城买房安家置业的青年农民们。谁家要是有了个“吃商品粮的”人,在村里、乃至十里八乡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处处受到人们的尊敬,家里大人外出也显得格外有精气神,逢人问候、闲聊声中有种掩饰不住的荣耀感。那时候农村姑娘找对象有这样的标准:一工二干三军人,宁死不找庄稼人,姑娘们想着办法往城里钻,找个吃“商品粮的”。如果谁家要是有个未婚的儿子是“吃商品粮的”,那可成了香饽饽,远近登门谈婚说媒的人纷至沓来,费尽口舌一心想保成这个媒,几乎门槛都要给踢烂了。
家乡人的眼里,吃商品粮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吃商品粮就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国家人”,“国家人”就是公家人,不吃商品粮的人就是农村人。家乡属农业地区,城乡之差别,使终年在土里刨食的村民对繁华的城市生活很是向往。
然而,农村人要想吃上商品粮、成为城里人,那实在是太难了,除非有两个途径:要么考上学,要么当上兵。考上中专或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当兵要是能转上志愿兵或提干,转业回来安排工作,除此之外,鲜有他途。
我的小叔是全村最早一位吃上商品粮的。解放后,小叔参军入伍,当了兵,复员后被招工安排到河南焦作市耐火材料厂工作,从此挤进了公家人的队伍,吃上了商品粮。我的爷爷奶奶去世早,小叔与我父亲兄弟俩相依为命,靠给地主打长工长大成人,解放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分,解放后家庭条件在村里也是最差的,这样的条件那时在家乡是很难找到媳妇,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小叔吃上商品粮后,情况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机,登门说媒的不断。小叔赶上了好时代,如愿地娶上了同村心仪已久的、出身于富裕家庭的婶娘,之后举家迁进了城市里。自打我记事起,就清楚的记得,每年小叔回村探亲,我父亲都带上小叔把全村人家逐户看望一遍,之后再把大队干部、小学校长和生产队队长一起请来家中宴请一次。小叔也很懂乡情,只要方便,就给村里运回一车煤炭,以及一些北方产的大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分给众乡亲,在那个生活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小叔的这些举动在村里口碑甚好,村民直夸我小叔进城当了官不忘本,没有一点架子。其实我小叔哪里当什么官哟,只不过是工厂里一位普通的采购员罢了。我父亲为有这个“吃商品粮的”弟弟感到很有面子和荣耀,我们做晚辈的自然也就跟着沾了光。
我的一位本家姑姑与我同住一个村,姑夫也是当兵复员后,招工安置到河南平顶山市一家煤矿工作,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的。姑姑带着孩子在家务农,姑夫每年回家探亲次数多,在全村人的心目中,姑夫是一个“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办事方便,城里的东西好、价格便宜啊!于是,谁家的儿子定婚、女儿出嫁,或老人过大寿,就写信给姑夫让他帮着买几件衣服捎带回来,诸如收音机、自行车,甚至白砂糖、肥皂之类的紧缺物品,需要时就给姑夫写信。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况且家里有些事乡邻们一直热心地照顾帮衬着,也不好回绝,每次探亲回来,姑夫像一个采购员似的,扛回大包小包乡亲们所需的物品。现在想来,那时的确是难为了身为煤矿工人的姑夫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家乡县城里陆续兴办了一些厂矿企业,有计划地从农村招收初中毕业以上文化程度、品学兼优的未婚青年进城务工,当时这些务工者被称为“亦工亦农”。即也是工人,也是农民,人虽进城当了工人,但不是“吃商品粮的”,户口还是农民,每月工资补贴28元。但人毕竟还是进了城!许多“亦工亦农”觉得身份变了,以前在农村定下的婚事已不般配了,坚决要退婚,一心想着要在城里找上一个“吃商品粮的”媳妇。女方好不容易有了往城里钻的机会,哪肯轻易答应退婚呀!纠缠无奈之下,每每都是女方家人到男方家里大闹哭骂一场才告结束。村民们很是同情这些“秦香莲”的,背地里直骂这些 “亦工亦农”是“陈世美”,亏了良心,将来是要遭报应的。
因我小叔的关系,我大哥高中还未毕业,就被招到县食品公司工作,当上了“亦工亦农”,这事可让我父亲高兴极了,觉着格外的荣耀。记得我上小学时的一天,我的一位老师悄悄对我说:“让你哥帮我买几斤猪板油。”这事办成之后,老师很是关照我。村里人也经常求我大哥买些煤油、肥皂之类的日用品。谁知大哥干了几年,压根儿就不喜欢这“亦工亦农”,每月的工资还不够他一人的生活,经常需要家里的补贴。这年征兵工作开始后,大哥悄悄报名体检想去当兵。父亲得知后,十分地气愤,儿子好不容易进城当上了工人,说不定今后能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怎么能轻易放弃呢?百般阻扰,硬是没让大哥当上兵。大哥一气之下,从单位不辞而别,一年未归被单位辞退,父亲为此气得吐血。
为了能进城,将来吃上商品粮,有些长得标致、帅气的农村小伙设法攀上城里“吃商品粮的”残疾姑娘结了婚,有些漂亮的农村姑娘便托人说媒,嫁给了“吃商品粮的”残疾男人为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家乡一些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当时企业招工不受指标限制,谁都可以去进厂打工,但有个条件:“集资进厂”。就是你要想进厂,首先得交5000~10000元的集资建厂款,当然,集资人是没有股份的。工厂的劳动量大、条件差,工资也很低,几乎维持不了一个人的生计,要是搁到现在这工人指定没人去当,然而那时的情形不一样,村民们压根就不是奔着钱而送孩子进厂去的,主要图的就是一个“名声”。谁家孩子要是被招工进了城,虽不是“吃商品粮的”人,但总还是在城里工作吧!家长不仅脸上光彩,而且孩子在找对象结婚方面也有了优越的条件,村民们都认这个。这一思想驱使下,为了子女的婚姻大事,只要有办法,村民们宁愿去东挪西借地负债送子女“集资进厂”。
想当初,我从家乡应征入伍时,一起参军的同乡个个私下里都怀有吃商品粮的理想,梦想着在部队转上志愿兵或提干后,一定回老家娶个“吃商品粮的”媳妇,显耀一番。后来实现的毕竟还是少数。
商品粮,曾引得多少农村学子为之“头悬梁、 锥刺股”的苦苦求学,让多少有志农村青年为之渴望而不抛弃、不放弃的不懈追求,牵动着多少农民的心啊!商品粮成为那个年代的印记。
岁月迁流,物是人非。近几年我从部队回老家探亲,看到在广州打工的堂侄找了一个有重庆市户口的媳妇;村里一位在部队已是三级军士长按政策可以安排工作的堂侄,选择不要安置放弃城市户口复员回农村务农。许多已在信阳市和光山县城购有商品房的村民,符合转为城市户口条件,都坚决不愿意转为城市户口。
回乡闲聊中,顺口随意问一问村民:想不想成为“吃商品粮的”人?
现在农民想转为城市户口太容易了,城市户口的人想转农村户口那真是太难了。谁还稀罕过去商品粮那玩意儿呀,城里人如今没个正式工作还不如咱农民哩!回答几乎众口一词。
不稀罕了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