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孩子,谁没有看过露天电影呢?
露天电影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在那个连黑白电视机都极少见的年代,村庄之间常常被一场电影联系起来激动起来。放电影的消息好像是风吹过来的传递得很快,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乡村的角角落落。农闲的日子里,能看场露天电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人们会像过节一样兴奋。
夜色还没降临,成群结队的观影村民早早吃罢晚饭,兴高采烈地踏上去邻村看电影的田间小路。遇到自己生产队放电影的日子,村民们会邀请外村的亲戚好友来家吃晚饭看电影。记得上小学和初中时,遇有本大队亲戚或要好同学的生产队里放电影,我常应邀吃住在亲戚家或同学家看电影。每一次看电影,都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电影的魔力使乡亲们忘记了疲劳。
大约从六七岁起,我就经常跟着父母或姐姐去邻村看露天电影。有一次没告诉父母,我与二姐悄悄地抄小路去三里地远的知青队看电影,深夜回家后被父亲罚跪。小时候瞌睡多,看电影时,我常常是看着看着就躺在父亲怀里睡着了。电影散场时,人们呼儿唤女,各自归家。我们几个小孩借着月光、沿着田间小路一路小跑着回家,田野间水塘的水像镜面一样返着光,有一次睡眼惺松的我误将月光下泛白的水塘当成土大路,埋头跑进水塘里;走夜路,穿过大片坟地我也从没有害怕过。
每当我们生产队放电影时,我与玩伴们早早守在村口的土大路上翘首盼望。放映员用自行车拖着几个大铁箱子一到,我们便高兴地喊着:“电影来啦,电影来啦!”这铁箱里面装着不可思议的电影机,发电机,胶片,幕布,还有一些什么什么的,我们这些孩子都觉得非常神秘。
放映员的晚饭安排在村民家。饭前,在村民们的帮助下,先是在生产队那块空旷的稻场上,挖两个坑,竖两根木杆子挂银幕。银幕是一大块方形白布,白布的四边有一圈黑布缠着,黑布上有一些用铁圈镶嵌的孔。用绳子穿过铁圈,四个角一拉,把银幕拉上去平整展开、固定在木杆上。挂好银幕,再将一只高音喇叭挂在木杆上。饭后,从村民家里搬出的一张方桌放在距离幕布几丈远的地方,架上放映机,用一根电线连接高音喇叭。露天电影只有一台放映机,每盘电影胶片放映完后,都需要一个间隔,换片、倒片,再放映。放映台边,放一张椅子,那是放映员的专座。
电影还没开映,场地上显得非常热闹,银幕前早就挤满了看电影的人们,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着庄稼收成,聊着家长里短。老汉们抽着烟袋,妇女们刷拉刷拉纳着鞋底子,孩子们更是等不及吃饭,满村的邀着喊着,拖椅子拎板凳早早地占位子去了。
占地方是有讲究的,离银幕太近了,仰着脖子看,不舒服。离放映机太近了,放映机的声音又太大。最好的地方是在银幕和放映机的中间,那里往往是必争之地。占在最佳位置的人群,一般都是家在近处的人,在家门口放映电影,他们有条件早早地搬上凳子占个好地方。外村来晚的人,就只能站在稻场边上当“电杆”;带小孩的,父亲会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肩上;实在没位置的,稻场边草垛上、或树枝上也能凑合。
夜幕降临,小发电机开始哒哒哒地响起,安静的乡村中有了轰响声,乡村夜空亮起了首只电灯,大灯泡把电影放映场照得通亮。放映员噗噗地拍打着话筒,喂喂喂地调试声音,打开投影灯与银幕对焦,人们徒然兴奋了,但广播里说的话总是让人反感。因为每逢放电影,生产队队长就会对着话筒猛吹两下:“注意了,演电影之前啊,广播个事儿,有的人在去修水库中出工不出力,这样不行啊!要不下次就点名扣工分啦。”要不就是:“注意了,演电影之前啊,广播个事儿,牛娃家的鸡丢了,有谁看见了告诉一声,牛娃家急着呢。”生产队长的话引来一阵哄笑:要是牛娃他媳妇丢了说说还差不多,丢了只鸡,广播个么事。
放映机开始嗡嗡地转动起来,一道白光射出,长长的光柱投射到银幕上时,一些调皮孩子借着光束在银幕上做手势,白布上乱作一团。蛾子同我们一样地兴奋,在光里忘情飞舞。
正片放映之前,通常会先放一部短片,我们称为“加映”。加映的大多是《新闻简报》,或《祖国新貌》《祖国各地》,以及一些科普片,还有自然风光、农业知识方面的。伴随着一段铿锵振奋的音乐声起,大银幕上出现“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字样,一颗红星熠熠生辉,放射出一片灿烂夺目的光芒,人们的注意力迅速集中,正片开始了。
看露天电影往往事先不知道是什么片子,但看到银幕上带有“八一”字样光芒四射的五角星厂标时,就知道这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八成是我们爱看的打仗的片子。当看到片头是工农兵雕像,身后是万丈光芒的,便知道那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光芒四射的天安门,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那时我还看过无声电影,有图像,有动作,就是没声音,看得人着急。最早看的都是窄银幕黑白电影,后来才是宽银幕的彩色片。
有时候,去邻村看电影,等到我们赶到的时候,场里早已水泄不通,我们只好站在黑压压的人群边缘,银幕是倾斜的,人都变了样儿,不成比例;或席地而坐在银幕的背面看倒影,银幕被风一吹,一鼓一鼓的,字幕是反面的,难以辨认。有时
为了看一场电影,为占有利地形,双方互不相让、谩骂、厮打了起来。最令人沮丧的恐怕就是中途下雨或片子烧了等原因停放,意犹未尽的感觉真不好受。
“露天剧场”里经常有一些耐不住寂寞的人,这些人来到放映场,并不是冲着影片,而是冲着一场混乱与骚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些愣头青,还有一些痞子,张狂的像发情的雄狮在电影场里来回冲撞,银幕上在演电影,银幕下在演闹剧,一会儿某人头上的黄军帽被人暗中抓走了,被抢者破口大骂;一会儿突然一个姑娘发出了尖叫,接着大骂,回应她的是某个痞子打着口哨、捏腔拿调的学舌和愣头青们的嬉笑,对那些未涉足爱河的姑娘尽情地挑逗。有时还会发生殴斗,人们纷纷躲闪着挥舞的拳头、乱踢的脚,胆小的躲避着,胆大的、喜欢闹事的便迎上去凑热闹,趁机对打上几拳,凑个热闹、图个痛快,逃窜的、追打的,此时的电影场一片混战。
夏夜凉爽的柔风,撩逗得人鼻息都有点发痒。年轻的女子和后生把电影场作为恋爱幽会之地,释放着爱的情趣。姑娘们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梳好头编好辫,与对象悄悄地幽会,姑娘们身上散发出的香脂和雪花膏香气,撩得年轻人心旌摇动。
幼年时,国产片还比较少,大部分是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朝鲜、阿尔巴尼亚等社会主义国家的电影。记得当时的《卖花姑娘》《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看得我流下了同情的泪水,让我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而感到自豪。后来,陆续看到《看不见的战线》《地下游击队》《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第八个是铜像》《牧鹅少年马季》等一些外国电影。当时流传一个顺口溜:“朝鲜电影又哭又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十来岁的时候,我最喜欢看战斗故事片,里面英雄人物总让我崇拜不己。看完电影的第二天,我们仍旧沉浸在影片的剧情里,模仿着电影里镜头,表演一番那些经典的台词。比如:《英雄儿女》“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刑场上的婚礼》“让这刑场作为我们新婚的礼堂,让反动派的枪声作为我们新婚的礼炮吧!”《烈火中永生》“头可断,血可流,共产党员的意志是打不倒的!”《雷锋》“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那个时候的电影,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一看便知,电影中一些反面人物的语言,也被人们口口戏传。比如:《地道战》中汤司令拍鬼子的马屁时说:“高,高,实在是高。”《渡江侦察记》中“下次不要照手电,如果共军发现,大炮一轰,连老子一块儿下大江喂鱼。”《闪闪的红星》中“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这些台词被我们小孩子争相模仿,逗得伙伴们捧腹大笑。
一部部红色电影,陆续走进我的心灵,感动着我。我看《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日本鬼子在中国滔天罪行令我怒火中烧,恨不得钻进幕布拿刺刀和他们拼命;我看《鸡毛信》,儿童团长小海娃奉命给八路军送鸡毛信的机智,让我崇拜有加;我看《闪闪的红星》,当看到潘冬子的母亲壮烈牺牲时,伤心的哭了;我看《南征北战》,解放军的英勇机智叫我钦佩。那个时候的我,梦想着有一把小兵张嘎那样的枪,模仿英雄,崇拜英雄。潘冬子仇恨、勇敢的目光,小萝卜头清亮、无辜、向往自由的眼睛,都叫我难忘。冷酷、无情的战争所带来的国仇家恨,深深地植根在我心中。正是从这些电影中,我认识了很多英雄人物,幼小的头脑中分清了什么是善与恶,什么是好与坏,并充分体现在游戏当中,诸如打敌人、抓叛徒,我与玩伴们大喊着:“缴枪不杀!”全身心地投入到“战争”中去,乐此不疲。
后来,电影逐渐丰富多彩起来。《少林寺》《武当》被我们称为“武打片”,振奋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电影之外,我们都变身为少侠匡扶正义,以棍当剑,比画那么几下。
最初我看过的电影是不谈爱情的。对于爱情,我们会嗤之为没出息,那不是什么好事情,是不正经的。首先打破“吻戏”禁忌的是由张瑜和郭凯敏主演的《庐山恋》。那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这个镜头,心里怦怦直跳,脸也红红的,但还是忍不住想看。逢有播放《追捕》《庐山恋》《第二次握手》等爱情影片,当出现牵手、拥抱等比较亲昵的画面时,现场总是口哨四起、阵阵欢呼。武打片、爱情片,在我们那里的乡村一时引起了狂热。在那个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这些胶片电影充实着我们的生活,丰富着乡亲们的精神世界。
再后来,公社有了电影院。可那时一角或两角钱一张的电影票,对我们这些身无分文的乡下孩子来讲,想看场电影也并非易事。全公社就一个电影院,设在公社的一个大礼堂里,有高墙围着。每天卖票窗口都围满了买票的人,谁力气大谁就能买上。电影院场场爆满,座无虚席。我们只能靠搭人梯翻围墙、或拼假票,蒙混过关进入电影院,还得小心躲着查验票的工作人员。
那时候差不多每一部电影放映之后,电影插曲就会在广大观众中流传开,电影插曲很快就成了“流行歌曲”。国产电影的许多经典播曲,如《我的祖国》《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映山红》《红星照我去战斗》《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洪湖水浪打浪》《月光下的凤尾竹》《再见吧,妈妈》等,伴随着我度过人生最青春的年华。
流年悄然走过。我儿时的漫长岁月,知识的点滴积累,视野的日渐开阔,人生观的逐步形成,无不与当初的露天电影有关,与电影里动人的故事有关。每当想起在露天观看过的老电影,我便会想起那无数光彩夺目的银幕形象:游击队的健儿,上甘岭的英雄,我们村里一群活泼可爱的年轻人,还有聪慧的刘三姐、美丽的阿诗玛……便能找到失落已久的家园,那里有儿时荡过的双桨,有梦中的驼铃,有九九艳阳天,有草原上十五的月亮,还有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