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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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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3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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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那抹“老兵绿”

仲春与暮春交替时节,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南部的新疆且末县,迎来了肉苁蓉“春收”季。肉苁蓉,又叫大芸,素有“沙漠人参”的美誉。它所寄生的梭梭有着防风固沙的作用。

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且末县河东生态治沙基地退役军人创业园中的那片梭梭林地,套种的近750亩文冠果树正鲜花绽放,朵朵白花开满树,像一个个风铃挂满枝头,随漠风摇曳。部分钻出沙地、形如宝塔的肉苁蓉花朵点缀其间,周身开满白底粉边、紫边、黄边的小花,格外艳丽。林地里,蝴蝶在飞舞,鸟儿在欢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绚丽的花朵盛开在黄沙遍野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当中,用顽强的生命为茫茫大漠增添了勃勃生机,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

伫立在有着“死亡之海”之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老兵们望着他们种植的防风固沙经济生态林,满眼欣慰,多年来他们沙海植绿对抗风沙的努力没有白费。

5年多,455万余株,1.2万亩。从一片片黄色沙漠到一片片绿色林地,这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也是他们的“战场”。

绿染沙漠,是田野、张选忠、李科、张宏、张辉、田保团、田新凯、王杰峰八位老兵,退役不褪色、“想为第二故乡做点事”的初心与情意。

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位于新疆南部塔里木盆地中心,面积33万平方公里,是世界上七大流动沙漠之一,也是我国最大的流动沙漠。流动沙漠的危险性远比静止的沙漠高上好几倍。塔克拉玛干是黄沙的海洋,维吾尔语意是“进得去出不来的地方”。茫茫黄沙中沙丘连绵,每个沙丘各不相同,都有媚人的曲线和肌理,而且在不断地变化。风是沙丘的塑造者,不时改变着它们的面貌,起伏的沙丘,一般厚达100-200米高,最高厚达300米。大漠腹地,更是流沙移动,沙丘变幻,一旦迷失,难以走出,故被人们称为“死亡之海”。

且末县北部悬浮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之上,三面环沙,全县面积14万平方公里,沙漠面积5.38万平方公里,占近十分之四。苍黄的沙漠是且末的底色。这里由于长期干旱缺水,植被稀少,成为全国风沙危害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大风埋村屯,小风石头滚。”

据且末县防风治沙工作站数据显示,到20世纪90年代初,沙漠依然在以每年5到10米的速度由东向西移动逼近县城。沙漠与且末县城中心仅有2公里,只有一河——车尔臣河之隔,东北风一年四季卷起黄沙肆虐县城,居民深受其扰,当地流行“车尔臣河有多宽,县城离沙漠就有多近”的说法。沙进人退、河流改道、居民搬迁的情景曾时有发生。

战沙海,关乎着且末的生存与发展。为阻挡沙漠侵袭,且末县1998年成立了防风治沙工作站,开始在车尔臣河以东沙漠边缘实施防风治沙造林工程。2003年起,当地优化发展思路,在加强生态建设的同时,发展林下经济,并引入社会力量参与防风治沙,走出了一条“以生态产业培育生态工程”的可持续发展路子。

2023年仲春与暮春交替时节,在且末县防风治沙工作站工作人员陪同下,我走进了河东生态治沙基地,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人惊叹。昔日多为流动沙丘、几乎寸草皆无的治沙基地,如今已变成树木葱茏、鸟语花香的旅游、休闲之地。同车而行的防风治沙工作站职工帕提古丽·亚森兴奋地向我介绍说:“这里遍布的胡杨、红柳、梭梭等,春日绿、夏日红、秋日黄,早中晚风景各异,吸引着众多人前来林区避暑、徒步、健身、赏玩。你要是夏天来,这里可带劲了!”

生态治沙基地林带最东边边缘处有一座高高的观景台,登此高处,俯瞰林带内外,俨然两个世界。西边,胡杨、梭梭、红柳、大叶桑树、沙拐枣……构成了一道环抱县城蔚为壮观的绿洲屏障。东边,是一片轻柔的黄色,漫漫黄沙……黄沙漫漫……连绵起伏的沙丘似乎延伸到天的尽头。“矢志不移、艰苦奋斗、防风治沙、播绿惠民”,矗立在沙海中的这几个大字,仿佛且末人对抗风沙的宣战书,透着且末人的自信与豪迈。

“经过20多年努力,如今在车尔臣河东岸已形成了一条长23公里、宽1到7公里的防护林带,我们让12.9万亩流动沙丘披上了绿装。”防风治沙工作站站长阿巴斯·艾萨一边介绍,一边挥手指着前方说:“这12.9万亩‘绿色长廊’中有那八位老兵的1.2万亩,你瞧,前方远处就是老兵田野他们的林地,我们都叫那片新绿为‘老兵绿’!”

见到田野时,他正在采挖沙地里种植的肉苁蓉。沙地路边,竖有一块喷印着“退役军人创业园”几个大字的圆形牌子,牌子上的一颗鲜红五角星格外耀眼。我们举起右手,向对方敬礼,然后握手——这是战友间的“见面礼”。

“你是哪年的兵?”

“我是1993年的……”

“你怎么想到来且末治沙?”

“哈哈……说来话长!”

我与田野一见如故,聊起来自然随意,毫无生疏之感。我也是军人出身,军人与军人的心往往相通,就像这片套种文冠果树的梭梭林地,风来了一起摇,花一起开,绿一起绿,这是只有从过军的人之间才有的默契。

田野笑着说起了他来且末治沙时的经历:“我是陕西咸阳人,1993年入伍到新疆伊犁,2016年退役后,选择了自主择业。当了23年兵,结婚后少有时间顾家,亏欠家人的太多。爱人说,现在你从部队回来了,就安心在家多陪陪我们,也为我们做点事吧!当时我从部队回来想要好好补偿她们,想为家里面多做点事。但毕竟我还年轻,在部队里也忙惯了,待在家里时间稍长就有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后来我尝试着在单位上过班,也尝试着和几个人合伙做生意,开过一个公司,但是都感觉承载不了我的想法与愿望,那段时间过得苦闷、犹豫、彷徨。”

2018年春季,田野来到且末县看望他的大哥,正赶上当地群众在沙漠植树。“我看到各族干部群众都带着工具、干粮,两人一组或三人一队,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齐心协力,互相配合,将一株株树苗植入刚挖好的树坑中。扶苗、培土、踩实、浇水,每道工序大家都做得十分认真,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田野说,“当我获知,1998年以来,且末人始终执着的事,就是治沙,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开展万人义务植树的活动,这里的各族民众、社会各界参于防风治沙的热情高涨,他们战天斗地、播绿不停的壮志豪情,深深打动了我。”

田野告诉我,这还有源于藏在他心间的一个念想。1997年田野所在部队奉命开赴和田执行任务,当部队途径塔克拉玛干沙漠时,眼前的一切让他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憾:咋这么荒凉?没有绿色,全是黄色。当时他心里就想,要是能给这黄色披上绿就好了。

心中有种子,遇到适宜的土壤就会生根发芽。在且末,田野想得更多,自己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退役老兵,受党和部队培养教育20多年,应该为第二故乡的生态环境改善做一些事情。尤其这些年,他看了退休将军张连印义务植树造林十几年、八步沙三代人治沙造林等一批先进事迹的报道后,对治沙植树这方面的事一直比较关注。退役后,田野经常苦闷彷徨于怎样实现个人价值,如今,在且末他找到了承载梦想、体现个人价值的“战场”。 在且末治沙植树的想法在田野心底萌生。

军人不打无准备之仗。看到且末人在沙漠“圈金”,除了防风治沙改善生态,以肉苁蓉为主的沙漠药业等生态经济型产业也初具规模。田野认为,沙漠并不象人们印象中那样百害无利,茫茫沙海之中,同样蕴藏着巨大的生态价值和很高的经济价值。在沙漠里种植梭梭,并在其根部接种中草药肉苁蓉,不但可以阻止沙漠对县城的侵袭,还可以带动群众致富,一举两得。经过一番慎重思考,田野决定在且末县创业,植树治沙。

他对妻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立即遭到妻子的坚决反对。“你在部队辛辛苦苦干了20多年,退下来了,不在家好好待着照顾家庭,跑那么远去喝风吗?再说你那点退役费能够治沙吗?到时候全赔进去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可怎么办?”但说归说,气归气,妻子经不住田野反复做工作,她知道,丈夫认准的事,就是牛也拉不回来。“好了,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了,随你的想法吧。”妻子说。田野用感谢的眼神看着妻子:“知夫莫若妻。”

做通了妻子的思想工作,田野就去找同一个部队退役的老战友张宏。“田野对我说出了他的想法后,我说当年我们去和田执行任务途中,我就萌生过给沙漠披绿的念头,去干这件事我举双手赞同。当时我们一拍即合。”张宏告诉我说。

田野的想法也得到了同一个部队退役的老兵李科的认同。2018年秋季,田野和战友张宏、李科注册成立了新疆鹏程生态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在且末县河东生态治沙基地初步承包了3000多亩沙地,管护3口井,开始尝试种植梭梭,接种肉苁蓉。

2020年10月,与田野他们同一个部队的张选忠从团政委位置上退役。田野便找上门来:“您当过我们团的政委,想邀请您去给我们把把舵,如果您能加入,我们这支队伍就有了主心骨。”

“当初田野邀请我参与这个项目时,我是有些疑虑的。主要是我退役后打算陪孩子上学,在部队干了29年,亏欠家人的太多。当时我就说等有时间咱们到实地察看后再做决定。”张选忠说,“2021年7月底,孩子暑假期间,我刚好有时间,我就和田野、李科一起到且末实地察看。看后,可以说很受触动,经过他们前期的努力,已经在广袤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种出了一片绿洲,成就感荣誉感自豪感油然而生,由此也坚定了我参与这个项目建设的决心和信心。”

“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我问。

“首先我感到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1991年我从安徽太和县入伍,在新疆服役的时间比我在老家成长的时间都长,现在家也安在了新疆,新疆确确实实是我的第二故乡。因工作原因,我曾先后两次带部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特别是在南疆工作期间,我深切体会到南疆生态环境存在的问题。”张选忠说,“退役后能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战友一道参与这个项目,很有价值。能为第二故乡出力也是我心里想干的事,经济利益是次要的,其本身几年内也不可能会有什么经济效益,只要能维持下去就行。”

“那你妻子和孩子支持吗?”我问。

“妻子和孩子刚开始是不太支持的,她们想着你刚退下来,以前在部队东奔西跑,现在又去工作,一来比较辛苦,二是陪她们的时间比较少,妻子就想让我在家好好休息,陪陪孩子,不要瞎折腾。她劝我,你们一没资金,二没技术,三没社会资源,离家远,就凭几个退役军人、门外汉,能在沙漠植树接种肉苁蓉吗?你不要想得太简单太容易了,光凭一腔热血是不行的,先缓缓再说吧。”张选忠说,“妻子说的也有道理。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把我实地察看基地种植情况时拍的视频放给她看,并将了解的相关情况以及亲身感受与她分享,立刻得到了妻子和孩子的理解与支持。”

2021年7月,张选忠加入治沙队伍后,多位老兵也加入了进来。到2022年,这支队伍的人数增加到8人。

万事开头难。尽管老兵们早就对沙漠植绿的困难有所估计,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是在沙漠上大面积种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兵们的态度是:“不管如何难,咱们先干起来再说,在学中干,干中学。”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在沙漠里植绿,先得有个安营扎寨的地方。2018年秋季,田野他们与且末县自然资源局签订3000多亩治沙合同。这3000多亩沙地分布在两个片区,一片为750亩,另一片为2500亩,两个片区相距十几公里。那750亩沙地是起初防风治沙工作站计划自己种植梭梭的,所以已提前打好了灌溉机井,新建了3小间井房(水泵房)。田野他们就因陋就简,就在井房一间20平方米的工具房里安了营扎了寨,吹响了植绿治沙的冲锋号。

老兵们一头钻进了沙漠,奋战在茫茫沙海。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初想到了难,但确实没想到会这么难。”谈及刚来时的情景,张宏说,“在沙漠植绿,绝不是拿把铁锹,挖个坑、种棵苗、浇桶水那么简单!”

环境难生存,资金难筹集,劳力难组织,风险难预测,这四大治沙难题,犹如四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老兵们的头顶。“治沙首先要修路,然后要通电、打井、整地、铺设滴灌管网,这几个环节完成后,才能栽种适合沙地生长的植物——梭梭、胡杨等,每个环节都很花钱、费力。”张宏说。

在干旱的沙漠里,要保证种植的树苗存活成长,唯一的办法就是打井,保障水源的供给。一口井造价在20万元。

沙漠里沙丘起伏,每个沙丘基本上都是独立的,如果不把这些沙包推平,顺着原始地貌种植梭梭,地势高低不平,起伏太大,不仅不利于后期的管理,也直接影响梭梭生长。整地就是把一个一个沙包推平,推沙包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

“沙漠里细软的黄沙‘缠’腿,行走都费劲,推沙包辛苦、费力不说,就那漫天的沙土,呛得人心直发慌,连说话嘴里喷出的都是沙土味。”李科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决定要在沙漠植绿,就得豁出去干。李科告诉我,大家都一天不落地从太阳升干到太阳落,晚上也是人歇机不歇,没听到谁讲一句牢骚话。

“环境所逼,如果不加班加点地干,有时前一天整好的地,一夜之间又被风刮成了沙丘。”李科说,“哪一个环节工期都不敢耽误,整完地,就得立即挖管沟,铺设滴灌管网。否则,一场大风,会将前期所有的辛苦化为乌有。”

李科指着一大片梭梭地对我说:“这片3000多亩的梭梭地,光铺管子就干了月余。”老兵们给我介绍铺设管网的复杂过程,我听着有点绕,但在现地细看,我明白了,主管、支管就好比人的血管,每一条滴灌管道就是一条生命线。水管通过管网,输往每棵梭梭树。如果这些管子出问题、供水不畅,就会影响植被的生长。

起初老兵们开沟,在沙地插旗子做标记时,走着走着就走拧了、走不直了,3天也没插完一道旗子,干了不少返工的活。人在沙漠之中,目力是看不到多远的。急中生智,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经纬度定位软件,看着手机软件上的数字往前走,走一段插上一个旗子。尽管沙漠里手机网络信号不稳定,但效率很快得到提高。

铺管子也麻烦,耗时又耗力。前面挖机挖管沟,后面人工紧跟着就要铺管子,管子一铺下就得回填,如果等一道管子全部铺完再回填,沙子会填平管沟,将铺下的管子托上来。就这样,紧赶慢赶连轴转不停地干,一队人马一天也就能铺七八百米的支管。

整完地,还要采用草方格固沙,筑多层篱笆防风防沙。挖坑种植梭梭时,先把苇杆子切成节状,将一把苇杆子包裹着梭梭苗一起压埋二三十厘米深。不可小看这一把苇杆子,它能挡住大半的风沙,风沙掏不动梭梭苗下的沙土。

种上梭梭,管护是大事。俗话说:三分栽七分管。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种梭梭,却需要一分栽九分管。管护林地,不仅有日常的浇水维护、补苗、防虫防病、平杈修剪,还要防备黄羊群、沙兔等的践踏、啃食损害梭梭苗。

“哎呀!有辛酸,有泪水,反正都是一开始从无到有,啥都没有,一个是不懂技术,还有一个是我们从来没接触过荒漠,像我们在北疆伊犁全是绿的,到这边来全是黄的,一片黄沙,风也大,就是不见雨,不下雨。”张宏说。

“难,肯定是难,万事开头难。因为我们刚开始没有技术,没有资源,包括我们资金上也缺,各个方面都比较难。”张选忠说,“但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我们的优势就是大家通过部队长期锻炼出来的那种攻坚克难、敢打敢拼的作风和坚韧不拔、持之以恒的精神”。

我沉浸在老兵们的讲述中,也在内心感叹他们沙漠植绿的不易,深深被他们迎难而上的精神所折服。想起防风治沙工作站职工帕提古丽·亚森给我讲过的一句话:“在且末,种树比养孩子难!”

环境的艰苦对老兵们而言不算什么,让他们更为难的是缺钱,尽管他们拿出了积蓄,但依然是杯水车薪。“本来我们规划2023年春季再种上几千亩梭梭,由于资金筹措没到位,只能缓一缓,等秋季再种了。”田野说。

田野给我粗算了一笔账,打井、变压器、整地、铺管子、生物有机肥、雇工等等,哪一项做下来都需要大量的资金,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又一个无底洞。2020年那年他们打了6口井,一口井加上水泵就用去了20万元;2022年一年施肥花费170多万,电费62万,雇工人工资50多万……一年维持下来,再怎么节省也需要350万元。“基本上都是我们个人的积蓄、战友凑一些、个人贷款一些,来做这件事情。”田野说。这几年,他们为解决资金问题,想尽了办法,几乎跑断了腿。

田野告诉我,为解燃眉之急,他拿出退役费和积蓄60万元,夫妻俩积攒买下的两套商品房,卖了一套,一套做抵压贷款,每月的退役金只留点家庭生活费,几乎倾囊、全部投到治沙植绿中去了。实在没钱了,他只好向家人和亲戚求援。好在亲人们理解支持他,他大哥卖了一套商品房90多万元交给他,他大姐用自己的房子做抵押,从银行贷款50万元支持他。2021年侄子从部队复员,把40多万元的复员费全都交给了他……拿着亲人们打过来的钱,田野心里既高兴又难过。

筹钱,是最让老兵们头痛的事。“紧着要用钱时,真的是有种‘一文钱憋死英雄汉’的痛感!”张宏说。2022年的七八月份,他们实在没钱了,连日常开支都无法维持。加上那场大风和冰雹,致井房水泵配电盘烧坏,部分机械损坏,急需资金维修。他们八位老兵商议每人想办法筹一点,筹集到3万元,才渡过这一难关。

除了投入各自的退役费,八位老兵几乎借遍了亲朋好友。当地政府也通过技术支持、组织义务植树、国家生态修复补助等方式,帮助老兵们解决实际困难。“我们种树这块儿,你比如说当地政府组织农牧民和全县干部职工义务植树,每次都有几千人帮我们植树、种梭梭,这个对我们帮助很大。”李科说。

且末县因为地处偏远,以前交通闭塞,即使对新疆人来说,且末也是遥远的陌生的存在。有人说,且末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说且末小,只是指人口少,户籍人口还不到10万,但且末的行政面积并不小,全县14万平方公里,是全国第二大县。人口少,县域面积大,地广人稀,加之近些年大量农村青壮年长年在外务工,让老兵们在雇佣当地农牧民季节工方面遇到了不少的困难。“在沙漠植绿,社会依托条件差,尤其是在雇工方面,不说季节工难雇,就说我们雇长期工,一些工人家距我们林地五六十公里远,每天往返极为不便,这都是我们用工方面的难处。”张选忠说。

沙漠植绿难,还难在那沙漠里变幻无常的极端天气,给老兵们带来的挑战与风险。2021年春季,他们辛苦种下了200多亩梭梭苗,哪想到一夜之间全部被一场大风连根拔起。“第二天天一亮,风停了,我们跑到地里一看,啥都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片黄沙包,那个痛心啊,真是无法形容!像这梭梭苗小面积种植时就被风连根拔起的事,我们遇过好多次。”张宏说,“风把树苗刮没几次,就得再重新整地,补种几次。”

沙漠里的天气往往一日多变,让人难以预测。2022年7月20日下午,老兵们正在林地里干活,眼瞅着一排排嫩绿的梭梭不断延伸开去,大家充满成就感,也对未来充满希望。谁知这沙漠里的天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赤日炎炎,瞬间就变得昏暗,刮起黄风,紧接着杏子般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老兵们赶紧向车里狂奔,躲进车里,头上已打的都是包。持续半个小时左右倾泻而下的冰雹,将近万亩梭梭树叶全部打掉,一排排绿油油的梭梭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光杆杆。当地农民工都讲,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冰雹。如果不是这场冰雹,老兵们计划着2023年春季全面采挖肉苁蓉,有了收益再种上几千亩梭梭。一场冰雹,打掉了梭梭树当年新长的嫩枝,严重影响了梭梭的生长期,让他们的计划也搁浅了。

接二连三的困难挑战让大家有些气馁。当然,还有来自老兵家人们的埋怨和压力:“这么些年,投进去那么多的钱,没见到往家里拿回过一分钱,这不是往大风里扔钱吗?什么梦想啊理想啊,能当饭吃吗?”

“那段时间,我也产生过动摇,做这件事,到底值不值?”田野说。

遭遇挫折,心里难免有些想法,大家相互鼓劲。再说老兵们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30年治沙合同都签了,也没有退路。“走,那不是军人的作风,来都来了,也没脸面回去。作为一名退役军人,以前志愿献身国防死都不怕,怕这个的话,回去会闹出笑话来的,坚决不能当逃兵。”张辉说,“这跟我们以前作战是一样的,不能因为害怕失败,仗都不打啦,把事都不做了,那不符合我们的性格。”凭着在部队练出来的一股韧劲,老兵们很快振作起来,统一了思想:“不论治沙多苦多难,我们也不放弃!”

老兵们告诉我,他们刚来时,生态治沙基地里的一些种植户、包括防风治沙工作站的职工都说:“你们坚守不了两年!”

“他们为啥这么说?”我问。

“一是困难多,治沙这活儿又难又累,一般人吃不了这份苦,遭不了这份罪。二是收益慢,前期植树投入资金太大,只投钱,没收益,每年还需有几百万的管理费用;接种肉苁蓉,如果管护好了,四五年才能有收益,回报慢。三是风险大,除了要对抗极端天气,有些承包种植户一味追求回报,化肥等肥料施入过多导致成本过高,加之什么品种价值高就种什么,结果价格走低亏了,一两年就跑了不干了。”老兵们你一句我一句。

一晃5年多过去了,老兵们不仅没跑,还坚守在治沙“战场”上,而且植绿面积不断扩大。在初期承包3000多亩沙地的基础上,2020年秋季,他们又植绿5000多亩,2021年春季继续播绿3000多亩。经过5年多的发展,老兵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种植了1.2万亩胡杨、红柳、梭梭、文冠果等,接种肉苁蓉8000多亩,在他们的反复补种、精心管护下,经且末县自然资源局检查验收认定,植绿成活率达到85%以上。

一场风,将新种梭梭苗连根拔起的教训让老兵们认识到,治沙植绿必须讲究科学,绝不能闷头傻干,更不能拍脑袋想当然。“在部队我们常讲,要科学练兵、科技练兵,现在我们要向科技治沙要效益。”老兵们痛定思痛,苦心钻研治沙技术。他们上网查资料学习,向防风治沙工作站技术人员、老治沙人虚心请教,去和田等治沙植绿成功的地方取经,利用各种机会了解沙漠治理的新理念、新技术和植树新方法,一有时间大家就坐下来一起研讨交流、集智攻关。

他们对当地近年来沙漠风向条件进行分析,终于找到了新栽梭梭苗常常被大风刮走的症结:种树时没考虑到风向,树种的行向不对,就是说在种树的方向上出了问题。沙漠里夏季刮的是西南风,冬季刮的是东北风,以前他们依地势栽种的一行行梭梭苗为南北行向,行距、株距都较小,西南风、东北风的,要是风力大,梭梭苗被连根刮走的概率就非常大了。针对沙漠的风向,他们研究摸索出了“东西行向”植树法——东西行向栽种梭梭苗,行距6米、株距1米。大风来了,就顺着树苗行子里刮走了,对树苗的生长影响就会小很多。

创新治理技术、管理模式,让老兵们收获到成功的喜悦,他们把所学的知识和植树实践结合在一起,大胆探索尝试。

梭梭树下接种肉苁蓉,传统方法是在梭梭树两侧播种,老兵们计算了一下,这样播种每亩需肉苁蓉种子300克,加上后期肥料、管理等费用,成本太高。如何在降低成本的同时,保证肉苁蓉的产量?老兵们进行了实践探索。他们对梭梭与肉苁蓉之间的联系进行了一番分析探讨:肉苁蓉是一种寄生在梭梭根部的植物,它没长根,也没长叶,靠从梭梭根部吸取养分及水分生长。

老兵没有专业的科研背景,只是从他们的生产经验总结,又用他们质朴的语言表达出来:也许肉苁蓉就是梭梭的一个“蓄水罐”,当水分充足时,梭梭树营养过剩,供应肉苁蓉快速生长。在酷暑干旱来临时,梭梭使用肉苁蓉“蓄水罐”中的水分保命。梭梭与肉苁蓉之间的关系,就好比“母亲”与“幼儿”,母亲有病、身体弱,肯定也不利于幼儿的成长。也就是说,要保证肉苁蓉的产量,首先得保障梭梭健壮。

于是,他们在梭梭树龄2至3年时,选用单边轮换播种肉苁蓉,每亩单边播种肉苁蓉种子150克。单边轮换播种的方式,不仅能提高肉苁蓉的生长品质、保证梭梭树的生长势头,还能提高嫁接率、降低投资成本。肉苁蓉播种时间选择在6-8月间,以保证肉苁蓉采收时的品质和产量。因为肉苁蓉高产的前提是生长齐、均匀;大小不均匀了,就会影响产量。播种深度为30-45厘米,太深太浅都会影响接种,接种后的第二年,采取培土的方式增强肉苁蓉的产量、提高肉苁蓉的品质。地面管道标准化,统一使用直径75毫米或90毫米PE软带,这种规格的管道不怕拖拉机碾压;滴灌管使用直径16毫米压力补偿式园林滴灌管,成本低效果也好。他们算了一笔帐:这样以来,成本降了一半,总体产量却没降,品质也保持在很高的水准上。他们种植的肉苁蓉粗壮、均匀,大的有1米多长,粗的有人的小胳膊般粗。

“这几年,在治沙产业发展上,我们的目标是,把成本压减到最低,以最低成本获取较高的效益。怎么才能压低成本?那就是创新。”张宏说。

肉苁蓉是传统名贵中药材,市场上很抢手。肉苁蓉种子前些年每公斤卖到2000多元,近年虽然降价了,但也卖到了1000多元一公斤。为压减成本,他们自己培育肉苁蓉种子。最初肉苁蓉种子产量低、瘪、品质差,种下以后成活率低。他们四处学习请教,找到了原因,原来是沙漠里的昆虫少,让肉苁蓉自然授粉是有问题的。四五月份肉苁蓉花盛开时,他们请来养蜂人,带来蜜蜂授粉。1箱的蜜蜂1个月付授粉费20元。“蜜蜂来采蜜,还要给养蜂人付钱?”我问。他们说:“沙漠里气候恶劣,水分少,蜂农还得给蜜蜂喂水,加之肉苁蓉花开的面积少,蜂农不愿意来。”通过引入养蜂人养的蜜蜂授粉,极大提高了肉苁蓉的授粉率。之后老兵们又给肉苁蓉花打顶,从而有效地改善了肉苁蓉种子的质量。

丰收的喜悦给了老兵们不断探索经济作物多样化的信心。他们通过考察学习,认为且末生态治沙基地适宜种植文冠果树。文冠果树属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喜光、耐干旱、耐严寒,而且根系发达,树冠比较大,能够保持水分,蒸发量低,还可以防风固沙。文冠果树每棵都开花,开花多,结籽儿也多。三月下旬至四月底是文冠果树的花期,正好避开了且末沙漠里的大风期。

文冠果具有非常高的食用价值、药用价值、观赏价值和生态价值,食用文冠果油属木本油料,品质非常好,而且种植投入成本低,人工需求不高,可以说是懒庄稼。他们尝试种植的750亩文冠果,去年喜获丰收。采访中我看到,他们种植的文冠果树已达2米多高。试种成功后,他们又成功进行了文冠果本地育苗和种植,并计划逐年扩大种植面积。

为实现沙漠经济作物种植的多样化,2021年,他们试种了200亩四翅滨藜。四翅滨藜是一种适应性强、耐旱、耐盐碱的灌木,还有吸收和分解沙漠盐碱的作用,它根系发达,既能防风固沙又可以发展林下经济,还能当牲畜饲料。2021年,他们试种四翅滨藜取得成功后,计划三年后再试验接种肉苁蓉。听四翅滨藜嫁接肉苁蓉的种植户反映,四翅滨藜接种的肉苁蓉产量较梭梭接种的肉苁蓉产量高出40%以上,品质好,口感甜,适合食品类加工销售,还可以减少肉苁蓉种子用量。

2022年,他们在生态林尝试套种花生、板蓝根、桔梗等。种植的100多亩花生,长势旺盛,要不是那场大冰雹,现在也一定能见到成效。他们认为,在沙漠种植花生,既可以防风固沙,还可以填补因肉苁蓉等作物生长周期长以及对寄生植物年份要求高的空白,使企业资金能流转起来。

创新,让这些昔日扛枪的老兵们变为沙漠植绿的“土专家”。他们给我讲述摸索出的治沙经验时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就说给梭梭浇水吧。春天要少浇水,因为春天经过一个冬天的冰冻,水分充足。3-4月份开始浇头茬水,要浇薄一些,以前这里惯例每隔20天浇一次水、每次要浇水24小时,他们改为30天浇一次水、每次只浇12小时,这样人工、电费都压减了一半。为什么这么改?“春雨贵如油,不要满地流”,春天浇透20厘米,浇薄一些有利于梭梭的生长。如果水浇多了,浪费不说,沙地返碱,白白的一层,如同水泥路般坚硬。6到7月份天气炎热,要每隔20天浇一次水,24小时不间断地浇水。到了8月份,就要开始控水,基本上同春天一样去浇水,因为沙漠里天气要转凉了,如果不控水,梭梭树看上去长得很旺盛,其实木质化很低,如同人一样,有的看上去很壮,但不是健康的,都是脂肪,肌肉少,体质弱。到11月初浇透一次冬水后,停止浇水,一直到次年的3至4月份再浇。因为冬季浇水后,沙地结了一层壳,风刮不动,水分散发慢。

再说施肥。他们主要是购买羊粪发酵添加生物菌肥,施有机肥。发展沙漠产业,不能只图眼前利益,要考虑到长远。化肥施多了,梭梭树长势旺,但地块容易板结,也影响接种肉苁蓉的品质。施有机肥种上两三年后,沙漠逐渐就改善、土壤化了……

“我们搞创新搞发明,向科学治沙、科技治沙转换,也是被逼出来的。”田野说。

梭梭树的病害最为严重的是白粉病和根腐病。严重时,到了8月份梭梭枝叶被菌体覆盖,呈现黄白色,树冠下垂,生长停滞,导致根部部分功能丧失,加大根腐病的衍生,从而导致林下接种的肉苁蓉产量降低。

田野绘声绘色地给我详述着林地植物的病虫害。他说:“沙漠里有一种小虫子,我们称为小蛾虫。小蛾虫幼虫时,躲在沙土里冬眠。4月份长成小线状虫,爬到梭梭树上吃叶子,那时的梭梭叶子正嫩。如果不及时打药灭虫,它慢慢长成小蛾虫,10到20天左右的时间,就会把梭梭叶子给全部吃光。”

这几年林下肉苁蓉最大的危害就是蛀蝇虫害。最为明显的是,3月4月5月幼虫啃食肉苁蓉的肉质根茎,使之不能开花收种;7月8月9月产卵蛀入肉苁蓉根茎,幼虫啃食肉苁蓉使之腐烂,这个时候正是肉苁蓉膨大成长期,损失惨重。蛀蝇虫害为全年时间的虫害,冬季部分幼虫在沙地下以肉苁蓉根茎为食过冬。

防治这些病虫害,每年需多次、分时间节点喷施杀菌、杀虫药剂,上万亩的林地,靠人力显然不现实。“飞(机)防成本太高,我们难以承受,便发挥大家的集体智慧,研发出了‘履带式机械杀菌除虫喷药装置。’”田野说,“这种机械装置,就是研制一台罐装打药机,拖挂在改装成的履带式拖拉机上。相比飞(机)防成本要低三分之一,不仅成本低,灭病虫的效果还好。”

老兵们驾驶着自己发明、改装的“小坦克”,穿梭在林地喷施杀菌、杀虫药剂,十分便捷、高效。“这辆被我们称为‘小坦克’的打药机,为我们林地防治病虫害可立下了汗马功劳!”田保团说。

沙漠里的肉苁蓉从接种到收获需要18至30个月,时间越长,品质和产量越好。起垄培土后可以增加生长空间推迟出土,达到品质产量提升。还可以保护肉苁蓉和寄生梭梭安全过冬,减少沙鼠、野兔的损害。上万亩的梭梭林地靠人工去起垄培土,不仅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而且人工成本也高。他们上网查找有关资料,大家集思广益出点子、提方案。田保团在部队期间就是一名从事电焊、氧焊工作的工程兵,退伍后在县机械厂工作了多年,是一名机械通,也喜好搞发明,正好有了用武之地。他们自己设计,买回三个报废的东风汽车后桥,经过一番切割、焊接等,研发出了“肉苁蓉培土施肥一体机”,起垄培土效果、效率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现在这个模式已经不适应规模化防风治沙的需求,我们愿意在机械化治沙植绿方面先行尝试,总结失败、成功的经验,为实现沙漠治理智能机械化探路。”张宏说。他们主动联系,与自治区林草部门联手研发的“荒漠机械化卫星导航植树机”,2022年经试用功效很好。通过实地操作检验,一是种植的梭梭树行间距标准,给以后肉苁蓉的播种带来便利,也为套种实现了可操作性。二是效率高,一台植树机一天可以栽植50亩到80亩,如果人工植树就需要20到30人,还可以直接铺设滴灌带,节省人力。三是成活率高,沙漠植树机能够有效解决沟深、压土、稳苗等问题,并同时在沟底施有机肥改良土壤,提高苗木成活率。

创新发明让老兵们的治沙功效倍增,也给他们的产业发展增添了新的活力。他们先后自主研发出了盘式肉苁蓉精播及有机肥施肥一体机、滚筒式肉苁蓉种子筛选分离机、肉苁蓉培土施肥一体机、荒漠机械化卫星导航植树机等多项生产机械设备,其中有4项已通过国家实用新型专利认证。2022年,他们的公司成功入选国家科技型中小企业。5年多来的探索实践,老兵们在沙漠治理方面创造性地总结出了一套比较科学的方式与成熟的经验,中央广播电视总台1套、13套、17套和新华社先后6次对他们沙漠植绿情况进行了宣传报道。

这些年来,大漠落日,沙海壮景,一次又一次地诱惑着我,让我想前去体验,而且这想法挥之不去。很多人、包括我都认为,在沙漠中能欣赏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丽,也能感受到“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唯美。然而,走进塔克拉玛干沙漠后我才发现,实际情况与想象中差别很大。

采访中,我与老兵们在林地里边干边谈。脚踩在沙上的感觉很特别,纤细的沙粒凝结出一种黏稠的牵绊,使双脚的每次移动都更沉重。鞋子里不一会儿就灌满了沙子,走起路来越发沉重。干上一会儿活,我就觉得体力不支。午饭时,大家围坐在沙地上,几名当地农民工习惯地双腿跪在沙地上。我体验了一下,双腿跪在柔软的沙地里的确比坐在沙地上舒适。一块干馕饼、一壶白开水,就是他们辛勤劳作一上午的午餐。

老兵们告诉我,这样的午餐基本上是他们这儿的标配。活儿忙时,工人多,午餐他们也做拉条子吃,那得就地支锅生火做饭。黄风中,火可没那么容易生起来,柴火一次次被黄风吹灭。热乎乎的拉条子刚一揭锅盖就进了一层沙,这“胡椒面”撒得可一点也不小气。端起碗,闭上眼睛吃!

这沙漠里根本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有趣,不仅十分辛苦,而且还无比残酷。

我提出去看看老兵们的“家”。老兵们告诉我,林地里每座井房就是他们的家。在哪座井房的林地里干活,他们就卷起铺盖移住到那里。去往井房的途中,不时遇有公路被高高的沙包拦腰掩埋阻断,我们只好调转车头另寻他路。每座井房除去水泵房、工具间,能供老兵们居住的也就是一间半二三十平方米的窄小房子,几只废料桶支起一块块木板,铺上几张纸箱壳,就是他们的床铺。房间里全都没有安装空调。

“沙漠里夏天那么热,冬季那么冷,又是小板房,住的又这么拥挤,没有空调,你们怎么休息得好啊?”我问。

“现正值创业阶段,能减少开支的一律节省,集中一切资金去治沙、去种树。当年在部队我们野外驻训住帐篷,不也一样没空调嘛,我们都习惯了。”老兵们说。

2020年秋天和2021年春天他们相继种植8000多亩的梭梭,之后,他们自己动手在一处井房旁新建了3间小彩钢板房,其中靠边的一间房内,虽没装空调,但置有4张高低床,这是我见到过的他们条件最好的住所了。2022年他们又建了3小间彩钢板边房,用于工人休息居住和存放工具。这一处还像个住房、像个家的样子,他们在房间的一角装了淋浴器,门前打了水泥地坪,立有一个大储水罐,房屋周围种有一块块菜地,还有一个小蓄水池。

目睹着这一切,我还是忍不住地一阵阵心酸。他们大多是当过20年左右兵的,每月领着国家发的退役金,可以说生活上基本无忧。他们退役后大都安家在伊宁市,伊宁是多么美丽的一座城市啊!伊宁距离且末1000多公里,在部队期间,训练、执勤、执行任务、野外驻训,夫妻分居;如今退役了,仍旧夫妻两地分居。他们的生活条件那么差,还能坚守在沙漠里吃这般苦……想着想着,我内心由衷地对他们产生了敬意。

“你们太不容易,太能吃苦了!”我说。

老兵们的回答却显得很轻松:“苦,你没看见我们的林地边竖的‘退役军人创业园’吗!创业,哪能不吃苦呢!”

“那我们就来说说这苦呗。”我说。

“说起我们在沙漠里流的汗,吃的苦,那真是多得数不清!”老兵们说。

“整地、种苗工作量大,基本上每人每周用坏一双手套,每月就得换一双鞋,手上的茧子一层又一层。”张宏说,“沙子也刮,太阳也晒。那个风一刮,那个沙子到你脸上,可能两个眼圈能露出来,稍微加点汗水的话,人基本上看不出原样了。”

张辉说:“夏天,这沙漠里地表温度高达60多摄氏度,抓一手沙子,几乎能搓出一团火,我们在林地干活,鞋底都快化了,能闻到橡胶味儿。”

“沙地含有盐碱,穿鞋在沙地走久了,脚受不了,沙子灌进鞋里磨脚,脚磨起泡、裂开血口,一脚踩下去钻心的痛,我们都踮着脚尖走。”田野说,“脚实在痛的受不了,我们都是光着脚走,走在滚烫的沙面上,脚板不敢全着地,脚趾头蜷缩起来,几乎是用脚后跟在踱步。”

老兵们告诉我,3月底到7月初,沙尘暴、扬沙天气每月都有三四次,一刮就是好几天,尘土迎面扑来,让人很难呼吸,沙粒打在脸上犹如针扎。“每天下午刮大风,我们在地里除草,都戴着防风眼镜,不然风刮得什么都看不见。”王杰峰说,“每天收工回来,头发上、耳朵里、鼻孔里全身都是细沙面子,当地人说一年得吃下半公斤沙子,一点也不夸张。”

炎夏时节,火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他们人人汗流浃背,都脱光膀子干,露着黑黝黝的胸膛,胳膊上、脖子上皮都晒起来了。由于太干热,他们一个个的嘴唇都干裂出一道道口子,鼻子流血。2022年一段时间,他们无法买上擦脸油、治脚干裂的油,只好天天涂抹井房机器用的黄油。

滴灌水管常常被野兔、沙鼠、黄羊咬破漏水,他们隔段时间就得去检修一下,一行水管的长度一般有2000多米,来回就得走4000多米,一天下来,要走一二十公里。11月份浇冬水时,天已转凉,冷风呼呼地吹着,他们衣服常常被水淋湿,冻得浑身发抖。

聊起苦来,让老兵们烦燥的还有蚊虫、蠓虫等小虫的骚扰。每年5-8月,沙漠中蚊虫、蠓虫开始泛滥,尤其是一种被他们叫为小蠓虫的十分猖獗。“每到下午8点以后,林地里小蠓虫密密麻麻的一层又一层,这小蠓虫让人防不胜防,被它叮咬时人根本感觉不到,等感觉到身上瘙痒时,胳膊、脖子、脸上已经到处都是疙瘩了,痒得让人难以忍受,越抓越痒,又疼又痒,四五天才见好。”田新凯说。

“在林地,时不时地有动物光顾。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时常从眼前的沙地上突然哧溜溜窜出一个小的活物来,头大,呈沙土色,四只脚爪,尾巴细长,行动极其迅速,眨眼间便钻进沙地,逃得无影无踪。”张宏说,“起初,我以为这活物有毒,担心被它咬着。后来我知晓这活物是沙漠里的四脚蛇,也就对它习以为常了。”

有些动物会与老兵们冷不丁相遇,尤其是在夜里,让他们吓出一身的冷汗。“夏季的一天夜里11点多,我在林地里浇水,调阀门改水时,不经意抬了下头,大概前方30米远处有两点蓝光,那晚的月光也好,亮的很,我还以为是狼呢,吓了一跳!仔细观察,那动物体型小,与我对视有2分钟左右,我不动它不动,我一起身,它哧溜一下就消失了。”田野说。

沙漠种树不但苦,还很危险。2021年春季的一天,老兵们分头去补种梭梭树苗,大家都分散开了。张宏突然因肾结石腰疼得厉害。由于手机没有信号,他只得强忍剧痛走了1公里多,到大路上。被战友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至今张宏和战友们谈到那段经历仍然后怕。

采访中,防风治沙工作站职工帕提古丽·亚森感慨地对我说:“他们这几个老兵太狠了,太能吃苦了,不愧是当过兵的,让我这个老治沙人对他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老兵们却说,这几年他们确实吃了不少苦,苦得一塌糊涂,可大家都觉得心里甜。

“最开心的事儿就是看到现在我们的成果,看到开始一点小苗苗,啪啪啪绿起来了,沙漠中间出现一片绿洲,那种开心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所有的辛苦都值得。”张宏说。

“现在树苗已长得有人高了,长势良好,到这里一看,感觉这里就是自己的‘战场’,特别骄傲。”李科说,“这林地宛如一块巨大的绿毯飘落在沙海里,那绿色,站在这里,成就感一下子就产生了。”

昔日这里一片荒芜,不到六年的时间,已经旧貌换了新颜。那1.2万亩郁郁葱葱的“老兵绿”,仿佛沙漠卫士,傲然沙海。生态好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纷纷来老兵们的林地里安家落户。狐狸、野鸡、沙鼠、四脚蛇和塔里木兔,近些年陆续迁徙而来。各种知名和不知名的鸟,因为有枝可依、有食可寻,每年都会飞在林子里生活一些时日。

“我们住在自建的那几间板房时,几乎天天看到有黄羊、野兔等动物来房前井边水池饮水,还有刺猬也是不请自来,在林地里锄草、浇水时,梭梭树下一窝窝的鸟蛋,大家每次见到都十分欣喜。”张辉说。

老兵们笑谈,2022年他们试种的100多亩花生,由于冰雹受损没收,等于是给这些动物种的,黄羊、野兔成群成群地光顾那里;还有他们种的梭梭和大芸,也为野兔、黄羊提供了食物。

2022年,老兵们在自建的那几间板房周围改善沙土,开出了一块块菜地,种有玉米、土豆、西瓜、甜瓜、小白菜、茄子、韭菜、西葫芦、辣椒、西红柿、青萝卜……这让他们夏季吃菜有了保障。在这沙漠腹地,他们用汗水收获了一份格外香甜的成果。

林地、菜园、蓄水池,成为老兵们放松精神的养眼之地。花开季节,果蔬成熟的时候,老兵们喜欢与荒漠林地里盛开的花朵、梭梭、果蔬拍照合影,然后有些得意地发到朋友圈里。老兵们脸上写满了自豪……

树栽活了,沙漠绿了,虽然塔克拉玛干的大环境还没有大的变化,但老兵们“战斗”的地方,都变成了一片片的绿色。老兵们觉得应该把一直在替他们“后院”分忧的妻子和儿女们接来,分享一下他们的喜悦。大家一合计,2021年孩子们放暑假期间,便把妻子孩子接了过来。“我妻子带着女儿过来后,看到我们真的在沙漠把树种活了,很高兴,也替我自豪。”张宏说,“尤其是我开车送她娘俩返回伊宁的途中,突遇沙尘暴,能见度不足5米,开车全凭感觉,可把她娘俩给吓坏了。有了这个亲身经历,妻子认为我坚持去沙漠种树有意义有价值,从而彻底改变了对我的态度,表示今后无条件支持我去治沙。”

“妻子孩子过来后,实地感受到我们植树的艰辛和不易,看到我们的付出换来了沙漠中那一片片新绿,妻子也慢慢认可或者支持我了。”田野说。

妻子孩子的且末之行,让老兵们的家人都认可了老兵们是在做一件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有了家人的坚定支持,老兵们治沙植绿的底气和精气神更足了。

老兵们的创业园区里,每天都有当地农民工在林地干活。采访期间,我与农民工们几乎混成了熟人,他们对我也说出了心里话。

麦麦提·麦斯迪克,1965年5月出生,且末县且末镇人。他说:“我喜欢种树,绿色太珍贵了。来这儿之前我打散工,多的一天嘛也能挣上200块钱,但时间短,不稳定。这儿嘛稳定,可以长年干,一个月嘛5000多块钱有呢!我不干不行,羊缸子(妻子)嘛有病哈麻斯(全部)干不了活,还要用钱治病;两个儿子嘛,大儿子结婚了,家也困难;小儿子嘛在辽宁上大学,一年学费嘛5000块钱,那个睡觉的房子嘛(学生宿舍)一年得要1200块钱,还有嘛放假的路费,哈麻斯的都要用钱。我在这儿嘛干了三年有呢,我还要在这儿嘛长期干下去。”

“我嘛,今年40岁了。羊缸子(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嘛有病不能生了;房子嘛(家里)羊缸子的妈妈嘛也有病,住我房子嘛羊缸子看着呢。我嘛养活房子里哈麻斯(全部)的人呢。这儿好,我在这干有2年了,一个月5000块钱有呢。”达吾提·哈斯木说。

5年多来,老兵们雇佣当地农牧民季节工3000多人次,支付工资约300万元,并解决了20多位当地少数民族群众长期就业。

谈起今后的打算,老兵们一个个雄心勃勃,豪情满怀。

“前期我们团队对下一步计划种植区进行了地形勘查,也制定了今后五年产业发展规划,可以说是我们下一步产业发展的蓝图吧。主要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考虑:一是有政策扶持。从国家层面到自治区层面,对加快肉苁蓉产业化发展越来越重视,政策扶持力度越来越大,肉苁蓉产业不仅让沙漠披上绿装,还成为了集生态效益、经济效益、社会效益于一体的朝阳产业,发展潜力很大。二是要注重融合发展。采取‘公司+种植养殖专业合作社+农户+农业工人’的产业化经营模式,坚持走生态企业养生态工程的路子,确保实现经济、社会、生态效益同步发展。三是进一步发展壮大。采取走出去、请进来的办法,持续更新思维理念,学习治沙新本领;坚持科技创新,在前期发展的基础上,扩大规模,提高效益,力争在‘十四五’期间把我们的产业园区打造成退役军人创业示范基地、国家级林药示范基地。”张选忠信心满怀地说。

采访老兵们的那几天里,他们正在商议着吸引当地农民入股,共同发展,带动少数民族群众共同致富的计划。

“现在我们在商议跟当地农牧民如何合作,他们管理,我们出资金和技术,到时候我们一起分红。”李科说。

田野告诉我,他们计划在3到5年内,再种植3万亩防风治沙林,并建立肉苁蓉的精加工,把它做成产品推向市场。

临别时,我与老兵们相互敬礼握手告别。

当握着张宏的手时,我问他:“你有什么打算?”他干脆利落地说:“治沙产业已经成为我一生要干的事业,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吧!这也是我与战友们共同的心声。”

汽车徐徐驶离老兵们的沙漠创业园,我们挥手作别。我从后视镜中看到,老兵们迎风站立在林地边,一直在朝着我挥手,他们身后的那片“老兵绿”又一次映入我的眼帘,也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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