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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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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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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话

家乡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不仅方言俚语多,吐字与普通话的差别也很大,而且语速也快,不熟悉我老家人语言的外地人,可能会云里雾里、听不出个所以然。

对于我这个生在家乡、长在家乡,之后又远离家乡的人而言,乡音,虽然已深深地扎根在了心灵深处,但只要一回到家乡,乡音环绕,普通话与家乡话之间的“交缝”,让我在听觉上格外敏感。

2023年回乡探亲,我从老家县城坐公交车回村里。车上与我同一个镇的几位妇女旁若无人似的大声聊着天,那高调的说话声闹得像是在吵架——

“哎,现在的小汝子(姑娘)跟往儿(以前)不一样了,太繁花(心眼多)了。我那囡(儿子)啊明儿(今后)成了亲(结了婚),怕是盘(管)不住她……”

“唉,现在囡(小孩儿)不好带,我那孙(孙子)见天(天天)斗知道(就知道)玩手机,我昨个儿(昨天)晌午(中午)列巴儿(特意)做些好吃的,悦(喊)他吃饭,他摆都不摆我(理都不理我),再悦(喊),还搞毛(发火)了:‘悦么裸唉(喊什么)’!小寡子子(坏小孩),气得我牙痒痒(不舒服),到昨搞法(怎么办)呀!”

家乡人说话就是这样,不论男女,聊到兴奋处,说起话来激情高涨、高门大嗓。我熟悉这一点。一路上,我静静地听着,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和激动。

“乡情老更亲。”陆游《与村邻聚饮》诗中的这一诗句,我深有体悟。17岁离家参军入伍,在大西北戍边、生活,及至退休,每一次回到家乡,聆听乡音,与乡亲们说着家乡话,我都会感到特别亲切、动听又回味无穷。

我的家乡在豫南光山县,位于河南、安徽、湖北三省交界处,南依大别山,北临淮河,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秦岭、淮河分界线)穿境而过,素有“北国江南,江南北国”之称。家乡人说话的声调既不像正宗的河南话,也不像安徽话或湖北话,听起来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与普通话差异明显。

比如,在亲属称谓上,把曾祖父母叫“老太”,把外公外婆叫“姥爷姥娘”,把父亲叫“大”(第二声);将父亲的哥哥不叫伯父,而喊“爹”;将父亲的弟弟不叫叔叔,而喊“佬”;称岳父岳母为“老干爷、老干娘”,称丈夫为“当家的”,称妻子为“屋里”或“老马子”。在交流上,把聊天叫“拍白”,问去哪儿是“上哪坡儿”。在天文地理上,将太阳叫“日头”,将雷电叫“扯闪”,把蒙蒙细雨叫“下麻份子”,将黎明叫“粉亮”,将傍晚叫“淡黑”,将什么时间叫“多暂儿”。在衣着上,将上衣称为“褂子”,将衣兜称为“荷泡儿”,将鞋子称为“孩子”。在人生礼仪上,将生育叫“开怀”,将孝布叫“头布子”。在方位数量上,将门墙角叫“门旮旯”,将很少量叫“点把点”。在人体和行为上,把儿童脑门叫“天命凼”,将脸庞叫“脸泡子”;将小孩打架叫“杠祸”,把接吻叫“疼嘴”,将裸体不穿衣服叫“打跳呱”。在动物上,将鸭子叫“扁嘴子”,将公狗叫“伢狗”,将母狗叫“草狗”,把公狗与母狗交配叫“走草”。等等,不一而足。

家乡人说话爱夹带一些描绘性用语,外地人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听“天书”。比如,说一个小女孩长得漂亮,要说“长得真痛人”。说一个女同志爱打扮,就说“她悄巴的很”。说一个小伙子长得帅气,就说“长得真光棍”。一个人说话啰嗦,说这人“啰连”或“屌精”;如果这人说话既啰嗦又爱计较,就说这人是“屌精头”。说管别人闲事为“扯屁蛋”,说闲聊或说话不实为“扛二蛋”,说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为“五溜猴”。形容一个人做事比较毒辣、无耻,说为“急作包”。形容一个人没救了,就说“真没屌整”。嘲笑一个人讲阔气,说他“烧包”。说一个人好维护家族人的利益,就说他“护窝子”……

家乡的土话还擅长打比方。我一直觉得,当年村里虽然识字的人不多,但一个个都是口口相传的比喻高手,村民们说话打比方张口就来。比方说一个人瘦,会说“这人瘦得跟麻杆一样”;说一个人笨,会说“笨得跟猪一样”;说你小心眼,会说“心眼小得跟麦芒一样(连线都穿不过去)”;说一个人写字不好看,就会说“写字像鸡爬一样”。所打的比方,都是村民们最熟悉的事物,或是他们热爱的庄稼,或是他们饲养的家禽,或是瓜果、蔬菜等,直白,接地气,生动形象。

家乡人还爱说俏皮话,也就是歇后语,十分有意思。说一个人性格硬、脾气直,会说成“茅缸(茅房粪缸)里的搅屎棍——又臭又硬”;说一个人既受领导的气,又受下级的气,会说成“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说一个人说话装斯文,说的不是老百姓的话,会说成“裤裆夹稻草——豁死人滴”。

我老家所在镇名叫孙铁铺。在县城,经常会听到有人这样聊天:“嗯(你)么坡(什么地方)的咹?”“犁铧子当床睡——生铁铺(孙铁铺)!”“嗯那坡不好!”“肚脐眼冒烟——出妖气(胡说八道之意)!”“嗯那坡好呀!”“我那坡,卡裆(胯裆)夹电线——牛逼带闪电!”

说俏皮话者,往往只说前半句,结果不说。遇有不懂其话意之人会刨根问底的。“嗯那坡不好!”“肚脐眼冒烟!”“么讲(怎么讲)?”“出妖气!”这样的聊天,一问一答,简直就像是在说相声。

家乡人说话习惯带口头语,比如,“哦尻、尻死、去球”,对此,乡亲们已经习惯用之而不觉得不雅。“尻”字,家乡话里用得最频繁的一个形容词,是坏事了、不好之类的意思。譬如,“哦尻(惊讶之意),你咋尻倒人(骗人)咹!”“尻死(糟糕、倒霉),今个儿(今天),我让列个(那个)小尻熊(坏人之意)的尻包(坑人)了!”

当年,我们一个县的新兵入伍到新疆,新兵连里,同县的新兵们之间说话总爱带个“尻”字,引起了四川籍指导员的强烈反感。全连点名时,指导员说:“你们一张口就哦尻、尻死,你尻什么?今后谁也不许再说尻字了!”但批评归批评,仍然是禁止不了。方言,说习惯了,难改。

家乡十里不同俗,方言也十里不同音,县境内各个乡镇之间、东西南北边界处,语言吐字、声调也有较大差别,甚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音,故有“南蛮北侉”之说。比如,说话的“说”,在我们镇读“说”,县城人读“靴”;干什么?在我们镇叫“搞么事”,县城人则叫“么底呀”。本县人之间只要你一开口说话,只听口音就会知道你是县城的人,还是哪个乡镇的人。我镇南边同县不同乡的人,相距也不过十来里地,口音就不相同,他们称我们是“侉子”,我们则称他们为“蛮子”。然而,我们村与北边邻县一个村的田地交界,这么近,不同一个县,口言也不同,他们称我们是“蛮子”,我们叫他们“侉子”。

家乡话里面,让我感到最亲切最动听的,还是听我老家村里人说的话,每每听到,我就会感到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我们村的方言中,村民们用得比较频繁的熟语,细品很有意味。比如“甩”字,村里人方言中,是吃了的意思。两个男子饭后碰面打招呼:“甩了没(吃饭了吗)?”“甩了(吃了)!”问者干脆,答者利落。就像是甩土、甩物件那样直接、有力。“甩了”这一词语是男人的常用语,女人少有人说。

再如凿栗子。手握拳,中指屈曲,稍突出于外,以击人脑袋为凿栗子。孩子犯错,大人吓小孩子:“再不听话,招咐(注意、等着之意)我磕你几凿栗子!”这凿栗子不是栗子,可没有板栗那样好吃。

“泻”,家乡话是坏的意思。“泻”字,后面再加个“很”字,就是坏的很。“那货(那人)泻的很(坏的很),鬼不缠!”还有“拐”字,方言是很坏或害羞的意思。“那囡(小孩或青年男子)拐(坏)的很!”“那囡怕拐(害羞)。”

“排尚”一词,是村民们用得很频繁的一个褒义词,很漂亮的意思。人长得漂亮,事情办得漂亮。“咋个儿(昨天),我见个(瞧见)新大姐(新娘),真排尚(真漂亮)!”“嗯(你)瞧(看)人个(别人)那事儿办的,真排尚(真漂亮)!”排尚这个词,从村民的口中说出来,听上去要比普通话里的“漂亮”有力度,有分量。

“拿油”,家乡话是去吃酒席的意思。有村民外出、或回村,遇有村民问候:“嗯(你)出去咹?”“我去拿油,有偏嗯哈!”“嗯从哪坡儿回来咹?”“我去拿油了!”拿油,就是去吃好吃的了,吃得嘴上冒油、油冒冒的。

还有“老了”,指老人去世、亡故。在我们村里,老人去世,非常忌讳那个“死”字。老了,就是老人活到一定的岁数,寿终正寝,平静地离开了人世。家有老人去世,儿子去亲戚家报丧:“我大(父亲)今早新(今天早晨)老了(去世了)!”有村民遇见逝者的儿子,便问候:“嗯(你)大老了?”“我大享福去了!”一问一答,有释然,有慰籍,意思是他父亲再也不受人间劳苦、病痛折磨了。也有将人去世说为“走了”的:“我大走了!”走了,就是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

有一次回老家,在村头,我听几个村民聊天:“哪个小汝子(姑娘)要是说(嫁)到嗯(你)家,真是打着灯笼都不好找,嗯(你)这当婆婆的也不是拿擦人(厉害人)。”“昨个儿(昨天),那囡(小孩)打个跳呱(没穿衣服),没招咐倒(没注意到)一哈子(一下)板倒(摔倒)了,鲶鱼肚子(小腿肚子)割了一个大口子,血一直冒到了脚兜子(脚后跟),哭咧兮瘪瘪的(哭的很厉害)”……

她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说笑着,在一旁静听的我要是不忍着,差一点笑喷出声来。小汝子,拿擦人,打跳呱,鲶鱼肚子,脚兜子,兮瘪瘪,这样的语言听着虽然显得很土气,但确实够精彩。

还有一次,村里人来找我去调解他与另一个人之间的矛盾,说那人说话办事特别讲究俗套礼节,也爱挑个理,临行前他提醒我说:“你说话招咐点(注意点),那人讲经的很,总爱择精!”哈哈,讲经的很,择精。我觉得,村里人简直个个都是语言学家。

城市、乡村二元结构时期,县城人称我们为乡下人,出于对城里人的仰慕,县城话让我们这些乡下人听起来格外洋气,总觉得我们农村人说话土里土气的。但若有人回乡说“洋话”,便会被村里人嘲讽,说这人忘本了,背后说什么怪话的都有。记得那时,村里有人去北方城市工作,回家省亲,操着变了调的北方口音,其父呵斥说:“嗯(你)这孩子,不会好好说话吗!”

口音是一个人的来历,一个人的行踪。我离家从戎,此后便成为家乡游子,家乡,确切地说老家村庄,是我永远的惦念与回望,始终乡音未改。每次回到老家,乡亲们总会说:“嗯(你)出去几十年了,说话一点儿也没变,不像有些人,从外面回来洋腔洋调的,不知道自己姓么事(什么)了”诸不知,就因为我说这一口的家乡话,外人听不懂,人一多,我能不讲的话尽量不讲。在外地、尤其是与我初识的人,熟悉了,一般会笑说,“你说的话我压根儿就没听懂,一直在琢磨着你是哪里的人”。但也有例外,一次,我去北京,被同去北京的一位作家拉去赴他朋友之宴,一大桌子人只有两人我熟悉,让我讲话敬酒,话毕,马上就有人起身过来同我热情握手、加微信,他说:“我一听你讲话就知你是信阳人。”他老家是信阳市固始县人,与我同属信阳市南边的五个县,两县相距百十里地,他的口音虽然与我有些差异,但我一开口他就能听出是信阳市南五县那边的人,至于是哪个县的人,他测不出来。

一个地域语言的形成,一定有它的渊源。至于家乡光山话的由来与形成,这需要专家去考证。但据《光山县志》记载,“光山土著较少,居民大多从江南迁来。”元末明初,有大批人口从江西、湖南、湖北等地迁入光山。光山居民绝大部分承认其祖上是由江西九江迁来的。我们村舒姓族谱也有记载,“舒家堂舒氏族人自元代迁徙于此。”光山地处河南省南部,豫楚文化的交融地。有人说,光山话融合江西九江、河南信阳、湖北等地的方言。我窃以为,光山话,应该是由于人口的迁徙、文化融合、地理环境等多重因素的影响而形成的。

比如,家乡俚语“解手”。在家乡,民间一直有这样的传说,说是当年居民从江南迁来时,因为大多乡民故土难离,上路时都是哭天怆地。为了防止有人中途逃逸,押送的官兵用长绳索将移民一个个双手捆绑起来。移民要拉屎拉尿了,官兵才解开绳索。时至如今,家乡人将拉屎拉尿仍然称之为“解手”。拉屎叫解大手,拉尿叫解小手。

乡亲们口舌上的传说,不是无根的禾苗、无源的流水,大都能从典籍里找到记载。我看到过有人为此而考证的文章。

百年不改是乡音。昔日乡民一般集中居住,社会流动性小,与外界交往不多,方言很难改变。然而,现今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市里打拼、谋生,带上孩子进了城,村庄基本人去屋空,随着村子里老一辈人的相继离世,那些散居在外地城镇的村民,心里城乡疆界没有了,频繁的交流会让乡亲们对村庄的方言俚语淡漠了,孩子们不等出生地的口音定型,便去外地读书,他们下一代的孩子将如同我的女儿一样,可能会记不起乡音,甚至不能完全听懂乡音,都改说普通话了。那些方言土语的家乡话,或许有一天,随着村庄被夷为平地,终将被后人们作为不文明的东西扔掉,会慢慢消失。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的村庄家乡话的消逝,对于我来说,不是心疼,只是一种帐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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