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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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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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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青面獠牙

一个星期天早晨,还没有苏醒的他,就闻到了阳光的味道:淡淡的,轻轻的,有一些肥皂的成分。他知道,今天是个大晴天,这味道他太熟悉了。他也喜欢着这阳光的味道,这种喜欢是与生俱来的,但这个味道却是母亲给他的。以前,这个味道是大门口锤布石和草木灰水味道;后来是皂角砸碎后弥漫开来的豆类特有的那腻腻的味道;长大一些,就是肥皂和洗衣粉的味道了。他很奇怪,自从母亲离世之后,阳光的味道就没有改变过,永远永远是洗衣粉。至今他没有嗅到期待中妻子常用的那洗衣液味道,怎么努力都不行。

起床后,他点燃天然气灶。从逼仄厨房一角冰箱里冷藏室取出一只里面装着手工面的塑料袋。那是他先一天下午花一块钱从下班必经路边鲜面店买的。蓝色火苗升起,热浪扑向钢筋锅底,又沿锅底平面窜出,稍作停留,就又继续上升了。他知道这是热空气上升原理,到什么时候都不可改变的规律。水开了,揭起锅盖,一股白色雾气“轰”的一声腾空而起。他将拿着锅盖的左手赶快往左面移动四十公分,避开这高温气雾,避免灼伤。面条像往常一样入水就沉下锅底,安静得像幼儿园课堂上的小学生。盖上锅盖,他站在灶台旁,等待着面条在火苗舔舐下煮熟。当面汤翻滚着“噗噗噗”地冲起锅盖,雾气从冲开的锅盖四周扑散开来,他看到锅盖和气雾在游戏:气雾在锅里膨胀,压力达到峰值,冲开锅盖,雾气从冲起锅盖缝隙逃出,压力减小,锅盖落下,盖住锅口形成密闭空间。雾气聚集,压力增大,达到峰值,再次冲开锅盖……锅盖“噗噗噗”的,形成美好旋律。是的,这是美妙旋律,生命延续的旋律。将面条捞进放好调料的碗里,一碗油醋面就做好了。在面条捞好的时候,他看见淡淡绿色面汤里,随面汤上下翻滚着一条大约三厘米长的面条。他毫不犹豫地伸出筷子,在翻滚着的面汤里打捞这一条面。面条就像捉迷藏高手,明明筷子已经夹住,抬起来,却不见踪影。这样的迷藏做了好几次。他终于摇摇头,准备放弃了。关掉天然气闸门,火苗熄灭。锅里安静下来,面条浮现。他笑了笑,毫不费力气将这面条捉拿归案。他又将筷子伸进面汤,试图确认已经没有面条漏网。接连打捞出来的面条让他欣喜——这意外的收获!突然,他又想起那个问题:如果这些后来捞出的面条漏网,就会随着下水道管道流进楼下化粪池。腐烂变质,化为乌有。可是,做成这些面条的面粉会需要多少粒小麦?按照比例,小麦加工成面粉,还会有麦麸,大约会占三分之一吧。那么,这些小麦将会有一、二十粒之多。而这些小麦原本是种子,它正常去处,是在每年霜降之前被播种到土地里,生根发芽长成绿油油的麦苗……完成生命过程。可是,它们却被粉碎了,终结了生命过程,被当做食物,被另一生命用来维持生命——而这个被维持的生命却不珍惜,这些牺牲自己成为食物后被白白冲进下水道,任由它腐败,枯萎。他不止一次想到,所有食物都是被终止的生命:面粉由种子加工而成,蔬菜是活生生植物被收割之后的躯体,肉类是被屠杀动物身体……这所有食物,都是以食物为名之下的牺牲,是生命在压迫生命,生命在剥夺生命,一个生命成全另一个生命的实质。

照顾妻子吃了饭,自己才吃。吃过饭,他告诉妻子一声,就出了门。沿着两旁并不高大的楼房群落围着的街道,向西步行五十米,就是一个广场。八点多九点的时候,阳光已经普照在这广场上。

广场东入口,照例是一簇一簇寻找打短工机会的人。这些人大都是五六十岁,一些已经胡子拉碴,有一些却是正当壮年。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有一双渴求得到工作机会的眼睛。天长日久,他们像太上老君炼丹炉里出来的孙猴子,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可以大老远就看出走过来的人是不是来这里招工的,是来找干一天半天还是十天半月——找一天活路(工作)的,招工人比较随意,远远手指一点,两点,四点,被点到的人就欣喜地跟着他走;如果找工期长的,老板会精挑细选,有时候还拍拍候选人肩膀(试一试身体是否结实)或者围着候选人转一圈,这选美式的找工人往往是包工头。他们阅人无数,有的是经验识别工人:仿佛谁躲奸避滑,谁是老黄牛会刻在身体某一个地方一样。有几个候选人正蹲在入口处栏杆下晒太阳,抽烟。

进入广场,他选择一个最早晒到的椅子,坐下来——此刻大理石面椅子已经不再那么冰冷。金色阳光照在他身上,不一会儿他就觉得暖洋洋的了。旁边一株胳膊粗桂花树,飘香的桂花早就零落殆尽,只有闪着绿色油光稠密的叶子沐浴在阳光下。这些叶子就像小孩脸蛋儿,那么可爱,那么生机盎然。离桂花树不远处,地上有一张皱巴巴的晚报,上面五彩斑斓,由于铺垫座位,被那些陌生屁股坐成皱巴巴的。不过,他没注意到这张和他一起沐浴阳光、发挥了其他功能的报纸。远处一群幼儿园孩子,在两个年轻女教师带领下,正在咿咿呀呀唱歌。像是排着队形,又像是没有排队,阳光正滋润着孩子们。他觉得自己沾了孩子们的光,也沐浴在这宝贵的阳光里了。

晒暖暖活儿!突然,童年经常挂在嘴边的这个词从脑袋里跳出来。冬天,穿着哥哥由于身材长高穿不成,传下来的棉袄。两只袖子末端部位咸咸的——那是勤劳的母亲清洗棉袄之后留下来的。不是洗衣服技术不行,而是他自己也像哥哥一样用袖口擦鼻涕。不几天,就在袖口形成一片黑得发亮的鼻涕瓜瓜(也许是鼻涕呱呱,挂挂,或者刮刮。都能讲出来意思:呱呱,是在碰到这东西会时,发出呱呱声;刮刮是这东西是用袖口刮鼻涕形成;挂挂是鼻涕被擦到袖口,棉布和里面棉花迅速吸干水分留下部分,再加上他经常在土里、沙子里摸爬滚打,灰尘和着浓缩鼻涕就挂在袖口。他常用瓜瓜意思是锅巴。说袖口的叫鼻瓜瓜,只是形状相似而已。)晒暖暖活儿就是几个小伙伴,找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坐下来,安静地享受温暖阳光。后来上学,学校是村里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他一直在家门口读到毕业。他赶上好政策,初中毕业通过预选,参加小中专考试,被录取后去外县上一所中师学校读书。上学时,和小伙伴儿也没有忘记晒暖暖活儿。区别只有一个:拿着书本。在晒暖暖活儿的时候,不忘记看书学习。有时候晒得太舒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是,眼前总会有一块大红布蒙着,或者是丝绸。就像汩汩流动的血液。这红布会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让他继续读书。上初中,他会经常一个人拿着书本去村子西面老爷庙山腰里一块长着长长茅草的平地,安静地晒暖暖活儿,读书,背书。此刻,他想起童年那些晒暖暖活儿的日子。童年,这些孩子不也正是童年吗?这些孩子童年更有质量,是父母们希望的。但是,他觉得,孩子们这种童年,不像他童年那样有趣。他想起曾经在小伙伴儿走进城里上幼儿园后,长久惆怅。羡慕小伙伴儿能上幼儿园。现在看着这些幼儿园孩子,他突然就为以前的惆怅感到不值得。我童年更有趣,更像童年。他这样想着,抬头看看东面大山。阳光照耀下,裸露着的山梁斑斑驳驳。

原先这里不是广场,而是几栋老旧楼房,是某单位家属楼。这广场是那场大地震后,新开辟出来的避难场所。那次地震楼房塌下,陷入地下。他被困在下面八天。就在搜救队最后一次探寻生命迹象结束,准备离开时,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搜救队员发现仪器指针微弱摆幅,千方百计破拆,到达他所在位置。就在搜救队员即将抓住他手的前三分钟,他自己爬起来,顺着救援队员徒手挖开的狭窄通道离开了围困他八天八夜的废墟。那是怎样的八天八夜,又是怎样一种黑暗啊!那八天八夜里,他只有一个想法:再次回到阳光下。只有经历了那种无边无际黑暗的人,才会倍加珍惜眼前这阳光!

老师带孩子们走过来,孩子们围着他,也许是围着这张椅子。谁知道呢。他看着孩子们,抬抬屁股,挪到椅子另一头。不一会儿,他就看见孩子们坐上他刚才坐着的地方。一个小女孩不注意,坐在他怀里。他笑一笑,双臂环抱小女孩站起来,又轻轻将小女孩放在他的座位上。他看见小女孩冲着他笑笑,也许是感激他慷慨让座,也许是感激他抱她。反正孩子笑靥如花。孩子们在老师带领下,又唱起一首歌: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我们的脸上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

我们的脸上笑开颜。

……

小时候,他也常常唱这首歌,真好!

孩子们很有艺术细胞,受这首歌儿渲染,他脸上露出笑容。他看着这些花朵在阳光下盛开,由衷羡慕这些孩子。那些胖乎乎的脸蛋儿,胖乎乎的小手,白里透红的皮肤,仿佛下一秒就会滴下水来。他觉得自己笑容和孩子们笑容放在一起是不合时宜的。孩子们笑脸是山茶花,玫瑰花,小巧,红润,嫩嫩的;他笑脸最多只能算是向日葵花,大朵,粉黄,有一些苍老。那是太热爱阳光,从早到晚面向太阳,被紫外线灼伤的。这老向日葵花!或许是他想法太贴合实际,阳光里,一只蜜蜂“嗡嗡嗡”叫着飞过来,他逆着阳光看过去。巨大阴影中,蜜蜂快速震动着透明翅膀,携着它肥胖身体向他飞过来。到他眼前,他看清了,这是一只工蜂,两只后腿上粘着黄黄的花粉。他记起以前看过的一幅宣传画:花丛中,一只长着小女孩脑袋的蜜蜂忙碌着,一手拿铲子,一手提水桶,正把成堆的花粉铲进桶。以至于整个童年,他都觉得勤劳小蜜蜂们都是像同样勤劳的公路养护工一样,在阳光下,拿着铁锨工作的。嗡嗡声惊扰了小女孩,她抬头看看,也发现了蜜蜂。小女孩闭上眼睛;旁边小男孩看见,惊恐地睁大眼睛,挥挥小手,试图驱赶这蜜蜂。带着劳动成果的蜜蜂,行动有些迟缓,老半天才紧紧贴着他耳朵飞走。蜜蜂翅膀扇起一阵风,吹进他耳朵,又从另一只耳朵眼出去。他揉揉耳朵,一粒麦麸大白色耳屎落下来,飘飘荡荡落下。他轻轻伸出左手一挥,耳屎飘向另一方向。而原本耳屎飘荡的方向上,小男孩正张大嘴巴唱歌。他知道并且坚信,如果耳屎落进口里,立即会导致孩子喑哑。母亲不止一次给他讲过那故事,狠心后母为了害死前娘留下的孩子,悄悄给孩子嘴里放上耳屎,可怜的孩子就说不出话了。母亲还说过,做豆腐时,如果不小心耳屎落进豆浆锅里,豆腐会成一锅黄汤。这更加让他坚信耳屎可以致人丧失声音——他可不愿意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唱不出歌儿来!他还想听他们唱“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我们的脸上笑开颜”呢。

阳光普照,广场上人越来越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气温渐渐升高。他离开这些孩子和老师,踱到广场另一边,随便找椅子坐下。旁边两三只喜鹊叽叽喳喳说话,这些报喜鸟儿,仗着人们对它喜欢,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人类。他的到来,它们短暂停止一瞬间,就又旁若无人地聊天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大概谁家有什么喜事。这报喜鸟不会无缘无故叫唤。他感激这些鸟儿!母亲说,他一直到三岁多都不会说话,村里同龄十八个孩子可以和父母做简单对话了,有一个比他大一天的孩子甚至都可以和父母顶嘴了,他依然不会说话。母亲和父亲想尽办法都没办法让他开口,无奈地承认这个现实:这娃是哑巴,天生残疾。一直到五岁上,他依然不开口说话。当他需要什么,只会拉着父亲或者母亲的手,把他们拉到目标跟前。比如要喝水,他会把母亲拉到家中那口水缸跟前,母亲就会明白这孩子渴,给他倒一碗开水,吹凉给他喝:他把母亲拉到灶前面,就是饿了……通常他嘴里会发出“呜呜”声,就是不能说出哪怕一个字音。那年秋天,外婆大老远来看他,给他带来好多长活(好吃的,例如一把拐枣,几个核桃),还带来一个偏方。那是外婆骑着头口(骡子或者马匹等大型家畜的称呼)回娘家,在一位家传中医那里打听,千方百计打听来的。外婆告诉他们:打三只喜鹊用罐罐炖肉,给他喝汤吃肉。有偏方,打喜鹊就不是问题。吃了三只喜鹊肉和汤,一天傍晚,他终于对着母亲喊出第一个字音,也是最伟大的那个字眼:妈。这一声在父母听来,无异于天籁,是最动人心的。而他也终于摆脱被叫了三、四年歧视性小名“哑巴”。他看看叽叽喳喳的喜鹊,喜鹊边说话,边忽闪着翅膀打手势。

一个左腿有残疾的人一拐一拐走过他身旁,走路身体一摆一摆。可这人却偏偏不坐下来休息,一圈又一圈。沿广场边人行道散步。仿佛小学生完成作业,那么认真,那么执着,又那么生机勃勃。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那次特大地震被埋在倒塌楼房废墟下,被人救出。只是腿落下残疾。走几圈,有熟人叫他坐下休息。他摆摆手,边走边说:“不坐了,不坐了,我专门锻炼来的。幸亏那次地震没有失去双腿,我要好好珍惜这老天爷留给他的走路功能——不能辜负上天安排——如果真不能走路,那现在就只能坐在轮椅上看着别人走路了!”他发现,说这话时,那人额头上已经有细细的汗珠沁出。这实在匪夷所思。按说,残疾人,应当极力避免自己欠的缺,注意保养。可是,这人却选择相反行动。或许,他不方便走路,那么就多走路,才是对自己这残存功能的最大尊重,也才是最好珍惜。

阳光就照在广场上,广场上人们沐浴着阳光。在他旁边一个小女孩滑旱冰不下心跌倒,孩子父亲跑过来。但是,在他还没有到达,小女孩就自己爬起来。她拍拍红色羽绒服和绿色裤子上的土,不等拍下尘土形成的烟雾散开,她就又迈开脚步继续往前滑行了。真好!他发出一声只有自己听得到的感叹。

一转头,看见旁边冬青树上,喜鹊叽叽喳喳夸赞这温暖阳光,那只蜜蜂大概正飞向新花朵,乘着这阳光明媚,想多采集花粉,幼儿园小孩子和女教师已经不见了。孩子们呆过的地方现在是这个场面鼓舞人心:一个长着大卫雕塑般棱角分明脸庞的英俊青年正单膝跪地,手捧鲜花,向前面一个长着丹凤眼,鼻梁挺直漂亮女青年求婚。男青年嘴里说着什么,女青年羞红了鹅蛋型脸庞,可羞涩掩饰不了他们互相爱恋的真相。他们的眼睛早就出卖了他们——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围着的男男女女想是好友,广场上爱热闹的人加入围观,并随亲友团高声呼喊着: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他加入他们,嘴里喊着祝福的话,又仿佛是起哄。不过许多事情不就是气氛烘托到位,才发生的吗?“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乘着节奏间隙,就像专业歌唱家呼吸那样猛地深吸一口气——声乐老师说过:这时候呼吸就要想象你面前有一朵香味浓郁的玫瑰花,而你喜欢这香味,想一口气把这种香味吸个够。猛猛吸一口,仿佛被允许只吸这一口,于是你就吸这一口那样。一瞬间就把你经过多年训练过程训练成肺呼量巨大的肺充满这令人着谜的香味。然后你整个肺就像充满空气的风琴风箱,慢慢把这些金贵空气按照唱歌发声需要呼出来,震动你声带发出美妙乐音,就有歌声在你腹腔、胸腔最后是颅腔共鸣之后被放大,再从你口腔最后共鸣。就像一个老练丹青妙手完成一幅作品后,再拿着笔这里点一个苔,那里补一棵松树。达到整体效果完美,从你嘴巴里就像喷泉一涌而出——呼喊出来!这个声音突兀而来,大家停止一瞬间,突然就改变呼喊节奏,一起大喊“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美声唱法发出呼喊,这个最有感情的词,让他仿佛回到火热青春里去。

广场北边一条主路上,学生们陆陆续续往一个方向前行。白色、蓝色和红色镶嵌成运动服,看起来有一些驳杂。这些活泼孩子穿着校服,让颜色跳动起来。有几个孩子手里捧着花盆,植有花卉。几辆送学生上学的摩托车穿行在孩子们中间,它们像鱼儿一样滑溜,“嗖”的一下,就蹿出去一大截。

一位年轻女人穿着包筒毛裙肉色丝袜走过来,紧靠他坐下来,就在屁股即将挨到椅子时,女人屁股改变了运行轨迹,坐在他坐的地方。他就像刚才抱小女孩那样,环抱着女人站起,又轻轻放下。他退后两步,打量着这个有些冒失的女人。她上身穿着一件高领毛衣,领子蓬蓬松松,几乎完全遮住她天鹅一样牙色脖颈;瓜子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白,眉毛是描过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像正说情话;小巧嘴唇胖嘟嘟,圆润下巴有三颗粉刺——并不起眼;坐下来后,女人似乎对于刚才他拥抱并不在意,也没有向其他人那样礼貌地说谢谢或者对不起。好像马上就忘记他刚才给她让座位的好意,也忘记差一点坐在他身上的尴尬。他知道,这是一位聪慧女人。对于陌生人间的尴尬,有十分娴熟的化解技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坐稳后,立即翘起二郎腿,将右腿放到左腿上交叠起来。鲜红色高庄小羊皮靴浮现在他眼前。他看着这健美女人,身体某个部位升腾起一股暖暖意念,附近部位开始变坚强。他赶快转身离开这里。

“哐”的一声,街道上传来一声亮响。他转头看去,一辆红色摩托车在路上摔倒。摩托车不远处,一位三十岁左右女人躺在路面,女人试图站起。还好,她爬起来了。她急忙往摩托车走去。顺着女人走的方向,他看见穿着校服的一个小女孩已经站起来,正望着地上一盆摔坏的月季花。地上白色陶瓷花盆已经摔碎成几瓣,红色花瓣零落,绿叶散落一地。孩子母亲跑过来,将孩子搂进怀里,连连询问:“摔着哪儿了?摔坏了吗?快让我看看!”目光急切,仿佛两只眼睛已经不够用,恨不得一下子就透视清楚孩子伤情。说话的同时,她还不忘腾出手来帮孩子捋捋凌乱的头发。见孩子还在看着路面摔碎的花,她安慰孩子:“好了,我先送你去学校。等一会儿,我再从家里拿一盆给你送过去!”

“老师好!”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向他问好,他一看,是以前的学生在向他问好。她家也住附近,经常遇见。“你好!”曾经的学生似乎想和他交谈几句。但是他假装没注意她表情,继续往出口走。

“记者同志好啊!”“您好!”他点点头,微笑着回答。

“律师好!这几天还忙案子吗?”“还好吧,愿天下无讼!”这位前当事人,在他代理下,赢了几乎注定败诉的案件。所以一直感激他,每次遇见都很热情。

广场出口,他抬头看看太阳。发现月亮也挂在天空,就在离太阳不远处照耀着这广场。月牙弯弯的,白白的,有些苍白。周围有一圈胖胖的月晕,像一道圆形彩虹。

回到家里,他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妻子,又拿着以前她跳舞时最喜欢穿的那双朱红色高跟鞋抚摸着,旁边放着一双没有打开包装的丝袜。包装上一个女郎正冲他笑着,她穿着丝袜。他忍不住转过头,对妻子说:“还是要接受这一切,生活会夺走一些我们曾经拥有的,但是也会慷慨地给予我们以前没有的东西!”

他知道,该做午饭了。像早晨离开之前那样,他走进厨房。打算吃了午饭,推着轮椅,把妻子带到广场上,去晒晒太阳。那阳光照耀的广场!

他不知道,那个被他抱过的小女孩在广场一张椅子上看见那张旧报纸。虽然报纸被坐得皱巴巴的,但是小女孩还是一眼就认出上面一张大幅彩色照片就是刚才给她让座的叔叔,小女孩指给老师看。说:“老师,这个叔叔刚才还在这里。”老师看看报纸,点点头,说:“他可是命最大呢,震后八天竟然能够坚持到搜救队把他救出来,可以说是一个生命的奇迹!”老师又仔细看起报纸来。一则图片新闻入她眼帘:刚才那个让座的人躺在几个救援队员抬着的担架上,眯着眼睛。下方是图片说明:《震后第八天:救援队创造奇迹,从塌陷废墟中救出一名生还者》(记者 黄花 报道)。老师注意到,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获救者生命垂危,已被直升机送往省会医院抢救。喜欢读书看报的老师看了一会儿,她翻过报纸。另一版头条登着一则访谈,生命研究专家谈到:在没有食物和水的情况下,生命只能存续三至七天。

阳光就在广场上,老师和学生、滑旱冰的小女孩、残疾者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向他问好的学生、前当事人和采访对象尚未离开,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叽叽喳喳的喜鹊、那只带花粉的蜜蜂、桂花树,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候选人们也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那张花花绿绿的报纸依然皱皱巴巴,但这不影响它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人们生长靠太阳,都沐浴在这明媚的阳光里。

他,想沐浴在那明媚的阳光里。

阳光就在广场上!

二0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第一稿

二0二三年十二月四日 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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