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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立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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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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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片段中的父亲

高立祥

1引子

父亲升入天堂已经30年了。不知怎的,近日有一种情愫在我心中蔓延,记忆片段中的父亲激荡着我的灵魂。

2

片段一、碰到豹子

1965年,我5岁。

夜静寂,只听得见父亲“咚咚”的脚步声。深秋的风,呼呼地吹着,寒冷彻骨。星星在天空不停地眨着眼睛,像要告诉人们什么。朦胧的下弦月斜倚西穹,给大地盖上银色的被子。远山近水都在银色的世界中恬睡,那么静谧、那么安恬。月亮落下去了,整个天宇霎时陷入黑暗之中。

父亲背着我,持续不断地向前走。忽然,父亲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凝视着前方。

“爹……”我叫了一声。

“娃娃,我们碰到豹子了。”父亲扭过头,轻轻地说。

我望着前方,只见离我们十多步远的地方,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两只眼睛像两个绿灯笼,直直地盯着我和父亲。那绿色的光,令我毛骨悚然。一瞬间,以往听过豹子吃人的故事,潮水般涌上心头,我浑身发抖了。仿佛那只豹子正向我们扑来,张开血盆大口,吐出血腥的浊气,将我和父亲吞进肚里。

“爹,我怕。”我颤抖着低声说。

“甭怕,有爹哩。”父亲扭过头,在我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霎时,好像有一股奇异的电流,冲遍我的全身,我的恐惧消失了。

“有豹子啰!哦……打豹子啰……”父亲高亢的喊声在空旷的天宇萦荡。群山在回响,“有豹子啰!哦……打豹子啰……”父亲一遍又一遍的呐喊终于迎来回应,“打豹子啰”的喊声越来越多,有人在接应父亲,给我们壮胆助威了。

“大哥,伤着了吗?”几个人来到我们面前,不约而同地问。

“没伤着,得罪几位大哥了。”父亲腾出右手,揩去脸上的汗水,“要不是碰到几位哥子,我们俩爷子就麻烦了。”

“我们早会儿在上面放水就看见这畜生,没想到让你们俩爷子碰到了。”其中一个说,“咦!大哥,卖啥这么早?”

“背娃娃去看病哩。”父亲回答。

“父母心啊!”几个放水的感叹着走了。

“爹,我长大以后就供您。”我伏在父亲背上说。

“乖。”父亲把我往背上㧐了㧐,迈开脚步朝前走。

天亮了,我望着浅蓝色的苍穹,那还处在朦胧状态的远山近水,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3

片段二、海边看青

1967年,我7岁。

父亲把我抱上黄骠马背,心情愉悦地说:“走啰,看青去啰。”

小马驹像我一样,兴奋地在妈妈周围转着圈。

看青是为了防止牲畜糟蹋庄稼。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因为父亲在剿匪时负过伤,身体不好,生产队照顾他,才安排他做这个工作。看青虽然劳动强度不大,可工作时间长,责任大,一般人并不愿做。

父亲带着我,来到海边。把马縻好后,就急急忙忙地开始巡视工作。父亲的神态极专注,专注到看到哪颗庄稼苗歪了,都要小心翼翼地扶正。

巡视完庄稼地后,父亲总会和我坐在田埂上,凝视着蔚蓝的海子。无风的时候,海子水平如镜,恬静而安详;微风轻拂,海子就会泛起粼粼的波纹;下午风大时,海面的“白鹅浪”则犹如万千白鹅在嬉戏追逐,场面蔚为壮观。

海对面的青山顶上,树木排列有序。

“爹,”我指着山顶说,“那些树多像行军中的队伍啊!”

也许是我的话勾起了父亲的回忆,他的脸上显出老战士特有的表情。“行军打仗苦啊,我们那时候剿匪……”

我已经听父亲多次说过他“过五关斩六将”的传奇经历,下面的情节我耳熟能详:剿匪部队在原始森林中和土匪对峙,子弹嗖嗖地飞。忽然,敌人投来的一颗手榴弹落在掩体里,嗞嗞地冒着白烟。危急时刻,父亲跃身跳起,推开战友,自己却不幸被炸伤腰部。他轻伤不下火线,最后终于和战友们消灭了土匪,将匪首逼进山洞生擒活捉。

父亲带着我,在海边採辣柳菜、水芹菜。我抬起头来,看到捕捞队来了。

“爹!”我惊喜地喊,“快看,拉大网打鱼的来了。”

十几只船,几十个人拉着渔网靠岸。霎时,寂静的海边热闹起来。鱼儿在网中蹦跳不休,渔民们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溢出丰收的喜悦,他们粗犷地欢笑着、忙碌着。我犹如脱缰的小马,脱光衣服,赤条条地扑进海里,这里瞧瞧,那里望望,费劲地逮条鱼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跑上岸。

4

片段三、“活动”求人

1982年,我22岁。

月明星稀,皓月当空。父亲和我在校园内一前一后地走着。初春的夜,乍暖还寒。冷风吹来,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校园内万籁俱静,只有清冷的月光,陪着我和父亲。我看着走在前面父亲那略显佝偻的背,心里酸酸的。有谁知道,我们将要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干一桩为道貌岸然者所不齿,而我和父亲又不得不做的勾当呢?

“爹,我不想去。”我低声说。

“你不想?”父亲反问着,略微停顿一会儿,“那就我一个人去吧。”

“3-5”,我低声告诉父亲门牌号。这几个字往天对我来说是亲切的,因为住在那间寝室里的人是经常关怀我的班主任老师。可今天,我却有点惧怕了。

我停步注视着父亲那略微佝偻的身躯蹒跚地向前挪动。凄冽的鸡鸣忽然划破寂静的夜空,十分刺耳。

我心里很乱,不知道想什么才好。

中午,传达室门卫告诉我有人找,我赶紧朝学校大门走去。

我惊讶地看见父亲站在大门口,风尘仆仆,肩上扛着一个尿素口袋。父亲衰老了,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往年斑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呆了足足一分钟,我才回过神来,赶紧让门卫把父亲放进来,接过父亲肩上的口袋。

回到寝室,我从保温瓶里倒出热水,端着洗脸盆来到父亲面前,“爹,洗把脸。”

“不忙,我趁手把蒜薹收拾好。”父亲摇头对我说。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帮他把蒜薹拿到自来水龙头上冲好水,放在过道上。

父亲洗了脸,我赶忙倒了一杯水端给他。

父亲一边喝水一边说,“来一趟不容易呀,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城市这么大,乱糟糟的。要不是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师,我还找不到你们学校哩。”父亲把城里的人都叫做老师。

父亲放下水杯说:“你路熟,和我一起上街卖蒜薹。”

“爹,您还没吃饭哩。”我不情愿地对父亲说。

“不饿!”父亲来到过道上,一边把口袋扛在肩上一边对我说,“卖完蒜薹爹请你吃馆子。”

卖完蒜薹后,父亲没有食言,找了一个苍蝇馆子,点了两个荤菜、一个素菜,一斤米饭。我们俩爷子开心地吃起来。

吃饭时父亲对我说,“娃娃,光为了卖蒜薹我是不来的。甭说一斤只赚5毛钱,就是一斤赚1块钱我也不来,连车费都赚不够。”父亲停了停,加重语气对我说,“我这次来的目的,主要是为你‘活动'一下。”

我理解父亲的苦心,可我们这种典型的贫困家庭,拿什么去活动呢?

父亲对我说:“娃娃,你不要愁钱。我把‘土改'时分的那间房子卖了。人家先给了100元订金,我都带来了。”

“爹!”我哽咽着对父亲说,“您不要这样,我以后分在再艰苦的地方,都心甘情愿。”

“娃娃,尽说傻话。”父亲拍了拍我的手。

我和父亲来到百货大楼烟酒专柜,售货员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父亲陪着笑脸说,“大姐,买酒哩。”

“买啥酒?”售货员正在织毛衣,懒懒地问。

“嗨,我也不懂,反正买最好的。”父亲堆着笑脸说。

“最好的?”女售货员反问。

“嗯。”父亲肯定地点着头。

“这种就好,7元一瓶。你买得起吗?”女售货员翻着白眼。

“买!买两瓶。”父亲毫不迟疑地说,并马上把钱递过去,好像女售货员会反悔。

父亲接着说:“再买两条好烟。”

“爹。”我拉拉父亲的衣襟,轻轻地叫。

“娃娃,你不要心疼钱。”父亲扭过头,轻轻地对我说。

我们又到农贸市场买了一只鸡。

忽然,又是一声凄冽的鸡鸣划破寂静的夜空,把我从沉思中唤了回来。

“爹,咋样?”我着急地问。

父亲像做错了什么事,长长地叹口气说,“光讲大道理,说什么也不收。”

我立刻高兴起来。“好得很!”

父亲不解地问,“有啥好?”

“这些东西您可以自己吃啰。”

“我哪舍得吃,明天拿去卖了。”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父亲失望地无功而返。

5

片段四、送子任教

1983年,我23岁。

9月初的天,无休无止地下着细雨。濛濛的雾气在我们周围缭绕。山路崎岖,父亲戴着斗笠,披着棕皮蓑衣,用箩筐一头挑着我的衣服被子,一头挑着我的书,在前面走;我一手擎着黄油布雨伞,一手提着装着锅碗瓢盆的网兜,跟在后面。

也许是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我们父子俩默默地往前赶路。

我不由得又打开思绪。

我师范校毕业后,幸运地分配到本县本区工作。可是 ,却被“区教办”主任无情地发配贬到龙头寨民办公助教学点任教。我早就听人说过,虽然龙头寨属于本区,却隔着海子,与我的家乡遥遥相望,被人戏称为“小台湾”。

“爹。”从“区教办”回到家后,我沮丧地对父亲说,“真倒霉,我被分到龙头寨了。”

父亲完全没有我预料中的同情表情,反而乐呵呵地笑着说:“什么,龙头寨?龙头寨好啊!山清水秀的,当年我还在那里剿过匪哩。”

“可那里苦啊。”我嘟囔着。

“娃娃,苦怕啥,到时候我送你去。我也想去看看当年战斗过的地方。”

我和父亲几经周折,终于艰难地到了学校,看到的是一间建在河滩荒地上孤零零的小平房。门锁着,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哪里像学校呢?

“爹,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我迟疑着问,

父亲也有点犹豫。他走到窗前,扒着往里看,“没错,屋子里有黑板和上课用的桌子板凳哩。”父亲走到我面前,“你在这看着东西,我去寨子里找人问问。”

一个披着军大衣,满脸络腮胡子,50岁左右的汉子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小伙子,你们这是……?”

“娃娃是到这里来教书的。”父亲抢着回答。

“太好了。”那人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握着我和父亲的手,“老师来了,娃娃就有希望了。”

忽然,他盯着父亲,迟疑地问,“你是不是大个子?”

父亲也凝视着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膀上,“猪胡子,是你呀!”

我一脸茫然。

“他就是我经常对你说起的战友猪胡子呀!”父亲喜出望外地对我吼。

那人对我说:“猪胡子是外号,我叫朱友财,是这里的村民组长。”

两个老战友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亲热够了,朱组长对父亲说:“这里不方便,娃娃住在这里不放心。”他略微思索,不容置疑地说,“让娃娃住到我家里。”

“这咋行,不是麻烦你吗?”父亲推辞。

“见外了不是?”朱组长作色地反驳父亲,“当年要不是你掩护我,我怕早就光荣了。”

在朱组长家吃晚饭的时候,两个老战友推杯换盏,时笑时哭,共同回忆往昔的峥嵘战斗岁月,缅怀那些牺牲的战友。

酒酣耳热之际,父亲郑重地对我说:“你朱叔叔是好人,娃娃,你要像敬重我一样敬重他。”

我不停地点头。

朱叔叔诚挚地说:“哥哥放心,我一定像照顾自己的娃娃那样照顾侄儿。”

门口围着一群年龄参差的娃娃,探头探脑地张望。朱叔叔向他们招招手,“进来呀,这就是你们的老师。”

十几个娃娃扭扭捏捏地进来,围在我身旁。

从此,我成为这些娃娃的“孩子王”了。

6

尾声

1995年,我36岁。

父亲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已经不能独立生活。我将父亲接到学校,和我生活在一起。本想好好地尽尽孝道,奈何天不佑人。父亲疾病缠身,医治无效,于1996年6月2日与世长辞,享年68岁。

根据父亲的遗愿,我把父亲安葬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山坡上。

祝愿天堂里的父亲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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