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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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忧郁地从你家门前走过,你叫住我,慌乱地塞给我用花手帕包着的小包袱。我满怀激情给你写了数封信,终于盼来回音。
我如获至宝,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寝室,怀着虔诚喜悦之情打开,一双绣着“留念”字样的鞋垫,外加让我如同五雷轰顶的绝情信。
我呆若木鸡。
我知道,我们是有缘无分。怎么说呢?心里有许多话,可提起笔来,又不知道说什么。
老实说,我被发配到你们这个偏僻闭塞的山村小学当“孩子王”,是心灰意冷的。我知道,我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孩子,没有“后门”,只能无可奈何地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我确实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还能遇见你,我的高中同学。
请你原谅,说实话,我对你原本是没有多少印象的。因为以成绩论英雄,经常分班,许多同学都犹如走马观花。
所以,当我第一次看见你,交谈之中说起母校、老师,进而知道你是我的同学,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觉得在这个地方,我还有同学,并不孤独。我们认识了,当时我也和你一样,认为我俩只是纯洁的同学情,谁能预见以后会发生这些痛苦的事呢?
马克思说得好,“生命的每一个小时都被某种重大的,使人更丰富的,尚未被人理解的东西所充实,而且年年如此,无一例外。”
我当时正处于情感低谷,因为被发配到这里,如胶似漆的女友和我劳燕分飞。所以,随着我俩接触的次数增多,在你向我伸出感情的橄榄枝后,我感情的天平向您倾斜。
“后来你就常来我家。”你在信中埋怨娇嗔地诉说,“一耍就到十二点,甚至更迟。”有人认为,频繁的接触就会产生感情,而加深的感情等于爱情。我坦率地承认,你已经是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对你无话不谈,我爱上你了。但是,你可能并不知道,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有一种自卑感。我的家庭条件赤贫,我有能力筑起爱巢吗?我一知半解地知道,爱情属于上层建筑,必须有相应的经济基作后盾。爱情也是特殊的商品,需要等价交换。所以,我缺少男人的阳刚之气,对你的爱情表白装聋作哑。我想把爱这个字抠出,把你从我的脑海清除,可是我失败了,感情并不受理智的支配。
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是我的“错”。但是,人类社会的实践证明,对异性的追求和渴慕是人类再生产的必然结果,是作为高级动物的人追求另一半的必然选择。我无需解释为什么会对你产生好感,但我认为我有追求的自由,就像你违心的拒绝我一样。
我知道,你心中是有我的。当我俩相依在一起的时候,看着你激情燃烧和悲楚哀怨相揉合的复杂表情,看着你晶莹的泪珠,我心如刀绞。那天是我俩爱情的高潮,也是悲剧的开始。鲁迅先生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你对我以身相许,“我已经把心给了你,如果我爹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
我从侧面了解到:你父亲反对我俩在一起,除了根深蒂固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传统陋习,更多的是恶性循环。你母亲因病早逝,你父亲有了心上人,准备续弦,开始新生活。你作为长女,和弟弟妹妹痛哭流涕,让你父亲死了心,放弃情感。也许,当时你自鸣得意,可是因果循环,现在轮到你和我共吞苦果了。
你对我说,“我们老这样混下去不行。”可是我没有办法融化你父亲心中的寒冰,只好自欺欺人地说,“不管他,到时候再说。”现在到时候了,我无话可说。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伤害你父亲。
后来,我曾经委托村里德高望重的老队长找你父亲提亲,老队长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气愤填膺地对我说:“这个老东西真不像话,不但一口回绝,还说如果你这个‘二流子’再敢缠他的丫头,就要请你吃‘宵夜’。”我知道“宵夜”的含义,就是打我一顿。我不怕挨打,可老队长接下来转述你父亲的话,却让我豪气烟消云散,“如果再有风吹草动,我就把她拉去沉海。”我知道,在这个小山村,宗法势力的陈规陋习威力无穷。对男女之间逾越红线,往往采用毫无人性野蛮残酷的“沉海”处罚。我不想让“沉海”的悲剧在你身上发生,只好无可奈何地选择放弃。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父亲眼里,我成了“二流子”。我无非穿着和你们不一样,发型和你们不一样,难道穿喇叭裤留长头发戴太阳镜的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客观公正地说,我工作认真负责,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学生成绩。此外,我还力所能及地为乡亲们服务,比如写申请、书信、婚丧嫁娶对联;我还自费购买常用药,乡亲们如果头疼脑热,我都会免费送药给他们。乡亲们对我也很好,把我视作亲人,无论谁家有好吃的,都不会忘记我这个异乡游子。所以,大家虽然对我的穿着打扮颇有微词,但还是能够包容理解,从心里接纳认同,没有把我视作“二流子”。
后来,你就躲着我。有时候,我看到你和别人有说有笑,可眼角余光扫到我,立刻噤若寒蝉,似蜗牛缩回壳中。你把我视作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真的让我黯然神伤。
满含热泪读了你的信,我做不到你在信中对我的要求:恨你、忘记你。你送我的鞋垫,是我俩的爱情信物,我将永远珍藏。许多事情,并不是人的意志所能决定的,特别是感情方面,所以,并非天下有情人都能成为眷属。虽然尘世爱情故事大多有一个美满结局,但是故事和真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不一样的。故事在今生往往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而真事在今生极易没有尽头,只好等待永恒的来生。
我俩的恋情夭折了。今后,我只能把你当作同学、最亲密的朋友、我的亲妹妹。
祝你:幸福快乐
×××
一九八×年×月×日
二
×××:
你弟弟带着我,站在你的墓前,我知道,你已经在永恒的天堂得到永生。
在我俩屈从于世俗压力痛苦分别后,经过时间的煎熬、稀释、淡化,至少从表面看,你我都解脱出来了。
那一天,你结婚了。我作为婚礼司仪,表现颇佳,插科打诨,忙忙碌碌,妙语连珠。你一次次把哀怨的目光扫向我,我却视而不见。终于,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候,你穿着红色的婚服,头上盖着红纱巾充作的盖头,带着可怜的嫁妆,出嫁了。
我站在山岗上,透过麻栗树的枝叶望着你。你一次次无限留恋地对生你养你的小山村回头张望。也许,其中包括对我的一丝感情。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日本有一首歌曲,叫《海滨》。“想起青梅竹马,我心绪更惆怅。”
夕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霞光将海面染红,架起一座金桥。你就要走了,到陌生的地方,和另一个不知是情投意合还是貌合神离的男人开始新的生活。触景生情,我吟诵:夕阳照在海面上/亲爱的姑娘/告别我去远方/独自去作新嫁娘……
以后,我和你父亲喝着老白干,嚼着花生米谈过一次。酒酣耳热之际,老人家坦诚地告诉我,闲言碎语是刀子。还有,你当年反对老人再婚,也是他反对你我在一起振振有词的理由之一。我借着酒精的作用,向老人家侃起《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为存妮和豹子的爱情悲剧伤感。老人家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悲怆之情,“都是这样熬过来的。”那天我和老人家谈了很多,“我妮儿是个瓜娃子,和我赌气,不分青红皂白嫁人了。”老人家满脸愧疚地对我说:“你不是‘二流子’,是我老糊涂拆散了你们,肠子都悔青了。”
后来,我离开了你们那个既给我脉脉温情又让我伤痕累累的小山村。
再后来,我结婚生子,整天为教书育人的工作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奔波劳碌,渐渐将你淡忘了,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之际,才像老牛反刍般地回想你。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几十年光阴转瞬即逝。我老了,退休了。
昨天,偶然遇到你弟弟,当年他也是我的学生。交谈中问及你的近况,他伤感地告诉我,你在一年前撒手人寰,永远和我们阴阳相隔了。
你嫁到大海对面的那个渔村,丈夫是一个渔夫。他脾气暴躁,酷爱杯中之物,喝醉后把你视作玩物,稍不如意就对你拳脚相向。你想离开他,可看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只好忍气吞声熬日子。后来,他醉醺醺地出海,葬身鱼腹。你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两个孩子培养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才。
岁月是杀人不见血的魔剑,长期的操劳透支了你的健康,病魔侵蚀了你曾经充蕴青春活力的躯体;你光洁的鹅蛋脸刻满沧桑的皱纹,浓密乌黑的头发斑白稀疏。你弟弟黯然神伤地告诉我,在生命弥留之际,你嘴里还喃喃地念叨我的名字。
你带着遗憾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
我想起诗人余光中的《乡愁》。我想化用为:我在外头,你在里头。
我想欣慰地告诉你,时代发展了,你故乡的小山村如今成了旅游度假胜地。辩证唯物主义物质决定意识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生活条件好了,人们的观念也在变化,极少有人再用陈规陋习干涉子女婚事,婚姻自由不是梦了。你我爱情悲剧重演的概率微乎其微,销声匿迹了。
我知道你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再也看不见这个美丽可爱的世界了,“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我把信点燃化作青烟寄给你。我们的下一代躬逢盛事世,快乐幸福,“桃花依旧笑春风”。
愿: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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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二×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