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骁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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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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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兴父母练成记

——蔡淼短篇小说《鱼宴》的一种读法

蔡淼的短篇小说《鱼宴》让我立马想到时下互联网上关于扫兴父母的讨论,《人物》杂志还做了个关于扫兴父母的征集,收到了近700份回答,央视网、虎嗅网、《Vista看天下》等媒体都参与了讨论,往前追溯,似乎是抖音号“急吼吼蛋”6月24日发出的一则视频《有个不扫兴的父母是什么体验》引起了关注,一百余万的转发量说明热度挺高,余温未降时,8月11日,抖音号“陆家妹子”发的一则谦虚式炫耀女儿做了一桌子菜的视频仿佛挑战了人们的解析水平,激发了一些人解读扫兴父母隐性表现形式的欲望,又延续了一拨热度,21万的转发量,直到官媒也纷纷下场,扫兴父母成了个时髦词。不能确定蔡淼的创作灵感是否来源于此,但看到这篇小说时,会灵魂共鸣地为他点赞,然后去翻看他的更多作品。

蔡淼的小说作品并不多,《买买提的春天》聚焦新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花儿依旧别样红》关注援疆教育师生生态,《亲子鉴定师》很明显,触及的是两性关系和生育文化,虽然蔡淼更擅长的文体是诗歌和散文,但涉足小说时也并不逊色。单看每一篇的选题,都是思考之后的谨慎确定,他的思维与他青年人的目光一样,敏锐迅捷,总是在与当下发生着紧密的连接。他不会简单地就一个现象讲一个故事,他必要勾勒一些史的轮廓,使之宏阔起来,又不那么沉重,迫你产生强烈的意义追寻的自觉。他很轻,轻到让人不易察觉的松弛,甚至有点东拉西扯的平淡,却在你最不在意的时候,冷不丁扎你一下,不重,却总忘不了。比如《鱼宴》末尾的那则孩子失踪的寻人启事的出现,终于让人恍然大悟,前边那么多关于为什么堵车,为什么吃鱼,这家餐厅为什么叫大河鱼宴,为什么这么火,主人公“你”和妻子从恋爱到如今生活状态的絮叨,原来都是为了告诉我们,一个孩子失踪了,是我们的教育出问题了吗?不是,问题在哪,请您回头慢慢品,并细品。由此,得出蔡淼小说的一个特点:当下热点选材,叙事克制冷静,娓娓追根溯源,探求本质所在。

拿《鱼宴》和蔡淼的前几篇小说对比来看,其实更具散文气质,但却是最为复杂的一篇小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援疆师生情感的曲折,两性关系生育观念的变迁,都可编织出情节较为紧促,矛盾冲突明显,时间跨度有限,足够赚人眼球的故事,想要通过一个孩子的失踪说清一个时代,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是十分考验功力的事。但是,蔡淼就是要迎难而上,尽力地想要在一次吃鱼的所见所闻中抓住些什么,他已经不满足于讲一个故事,他想要挑战更复杂的表达。为此,《鱼宴》采用了难得一见的第二人称叙事,让作家与人物、与读者之间形成相互对视的关系,从而产生了一种任意一方都在其中的错觉,在获知孩子失踪的那一瞬间都会置身其中不自觉地自知、自省与反思,而不会认为是他者的故事。这应该是蔡淼选择第二人称的目的所在,也是第二人称叙事的威力所在。

一个孩子失踪了,怎么失踪的,为什么失踪了,孩子出问题,一定与家庭有关,家庭中的任何一个细胞出错,都会导致一个孩子的成长出问题,那么家庭中每一个人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家庭和家庭关系,是不是这个社会环境造成的,又是怎样造成的?《鱼宴》想说的其实很多,包括对餐厅名字唤作大河鱼宴的设计,吃鱼而不是吃别的什么肉的选择,都有作家精心的考量在其中。于是,孩子失踪、教育减负、扫兴父母,这些热门元素齐聚一处时,蔡淼把这个小说的种子放在了扫兴父母的身上,并且让冲突爆发在了小说之末。

《鱼宴》就是一对扫兴父母的日常,只是这对父母更胜一筹,一顿饭的工夫,扫了孩子不止一个兴,最后的结果是,孩子不见了。扫兴父母的话题,并不始自今年,湖南卫视2018年开播的真人秀综艺节目《少年说》已经制作了五季,看点就是青少年心理释放,其中有不少被少年们吐槽的家长,细看一遍,五花八门,各式各样,扫兴父母遍地都是。只是那个时候,还没有谁用扫兴二字来概括命名。

扫兴父母如何练就出来的,网络上大多是一个个几十秒几分钟的片段,还有各类媒体推波助澜的讨论,如何形成的背后,深入挖掘的并不多。《鱼宴》则是一个认真在挖掘的小说,用“你”的视角将一个场景一个场景有意味地串联起来,通过一句话一句话的推进,一次一次地扫兴,直扫到“你”和那个孩子一样,生无可恋,死又不甘。我想,这或许正是文学无可替代的价值所在,面对一个我们无法理解、不能分辨、认知不明的现象或存在,唯有文字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厘清缠绕如麻的混乱,潜入深入思考的境界,面对浊浊不清的内心、荡漾飘忽的情绪,唯有文字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疗救黯然的神伤,在想象的空间里,营建一个空灵的世界,它是现实,但又不是现实,它抵达我们恐惧的世界,建构我们理想的世界,可能还试图改变世界。

这一过程需要平心静气,这是动荡于震惊式刺激的时代中每一个人修炼的必经之路,否则你等不到那个孩子的失踪。《鱼宴》中,孩子的失踪如同一颗炸弹通过“你”的眼睛出现在小说末尾,这种写法有时很挑战人们阅读的耐心,如果小说的情节不那么勾人,语言不那么诱人的话。显然,蔡淼没有在《鱼宴》中充分发挥他诗歌创作的底子,让小说的语言产生诗性的美感。一次擦肩而过的两个家庭的交互和并行的点并不易找,讲故事和表达观点之间很难在万余字的短篇中平衡结构,让一把好刀集中力量地切在刀刃上,蔡淼想要借此对命运进行抒情的空间被缩小,小说散发神性光芒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它更像是一部中长篇的开头,几条线索并行出现,读者等待展开时,它已经结束了。

《鱼宴》结构的选择使小说的思想性大于了故事性,把一次吃鱼的经历装进了容量巨大的思考之中。作家把“你”和那个孩子放置在了虽互不相识,却凭职业敏感会本能关注的师与生之间,用“你”的老师的眼睛观察到扫兴父母的一种,用“你”与妻子、与岳母的对话投射出学校教育的氛围,社会环境的挤压,同时,建立起了“你”和那个孩子之间一种更为隐秘的关系——“你”们都是被扫兴的人。

小说在这样一种观察和对话的交替中推进。实际上,“你”就是那个孩子,历经云烟,还在云烟中的“你”,来自农村,考上大学,教龄十年,勉力生存,就算吃个鱼,也要被难停的汽车、妻子的数落、成绩的压力、内心的自洽等各种各样不开心的事和人扫着兴,“你”的一家和“你”所见到的那个孩子的一家,其实都是这大河鱼宴案板上的一条鱼,结局不过是被拍死,被破肚挖肠,被吃干抹净。如一鲸落,万物生,你们在吃鱼,你们也是鱼,“你”用恋爱期第一次与妻子在这家餐厅吃鱼的回忆表达了这一观点:“我回想过很多次,我总是觉得那条鱼就是我自己。无论怎么逃离都是徒劳,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是宿命,没有用的。”

或许,“你”对妻子说这话的时候,那个被扫了一晚上兴的孩子也是这么想的。“你”看着那个孩子就像看着挣扎的自己,只是成人的世界复杂多维,只要有稻草,就不会轻易自己垮掉。孩子没有那么复杂,孩子的世界很单纯。我们来看看这个孩子是怎么被一步步扫到消失的。

第一回合,“你”们两家人恰好共同乘坐一部电梯,母亲提醒孩子:“儿子,你今天要控制一下了!”父亲立马做出反应:“吃个鱼嘛,不至于,儿子听老爸的,今天放开了吃。”父亲成功将战火引到了自己身上,之后的对话在这对父母之间展开,说不过母亲的父亲用给儿子买山楂促消化作为回应,势均力敌。到了餐厅却要被要求控制少吃,期待降低,第一次扫兴。

第二回合,儿子想到熟食区夹一盘虾片,母亲不允。父亲因抱侥幸心理使所停车辆被贴罚单被母亲指责,“让你等到车位了再上来,又能耗多长时间呢,非要停在路面上。这下好了吧,好嘛,每次给你们爷俩说什么,就是两个字,不听…… ”落败下风的父亲因此无力抵御母亲,于是儿子独自祈求,结果是可以少吃。一盘变成少量,第二次扫兴。

第三回合,儿子夹虾片的过程中,父母因为给孩子报补习班的事争执起来,被回来的儿子看到,父母吵架和失去课余自由的担心,联合袭来第三次扫兴。

第四回合,饭间,虾片虽在,但一片没动,母亲劝儿子吃鱼,说吃鱼会聪明时,儿子问母亲,“妈妈,是我不够聪明吗?”苍白无效地解释后,母亲明确提出要给儿子报辅导班,此刻的父亲被母亲桌下鞋跟不停地踩拧压制,一番思想斗争后最终与老婆站到统一战线开始劝慰儿子,儿子抛给父亲同样的命题:“爸爸,你说我是不是有点笨呀?”父亲愕然。如此强烈自我怀疑的信号,父母都选择绕开不理。结果是儿子屈服,从生理扫兴升级到心理崩溃,第四次扫兴。

第五回合,儿子同意报班,但提出博弈条件,兴趣班选自己喜欢的。母亲一番惊呆“你”认知的学识输出后,成功扫掉儿子最后一丝希望,把想要的画画改成了编程、看书和书法,而且是“先学软笔书法,也就是毛笔字,再学铅笔字,等你毛笔字练的差不多了,就可以学国画了。这不就满足了你的画画愿望了。嗯,小宝我们就这么愉快地定下了哈。”

目睹这样一场堵心到想死的吃鱼后,“你只觉得脑子中嗡嗡在响”,“你”甚至“看见了六岁的自己,你和母亲上山打猪草,却不想遇到山洪,你们一同落入水中,用尽全身的力量扑打出一串串微小的水花……”

和“你”一同看见六岁的可怜的自己的是这个夏天催哭很多人的音乐类节目“乐队的夏天”中瓦依娜乐队的歌曲《大梦》。歌词表达对人生似轮回、命运终不堪、活着如此难的无奈与虚幻和《鱼宴》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梦》以“我”开启叙述,从六岁到八十八岁,历数不同年龄段生存的艰辛,每一年龄段以“该或要怎么办”设问,到八十八岁的“我”时,“走在田野里,看见个小孩子在风里哭泣”,这个小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六岁的那个“一不小心扑倒在水里,弄脏了衣服弄坏了玩具”,怕“爸爸生气妈妈着急”而“在风里大声哭泣”的“我”。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生存困境,却都有令人窒息的可能。都是六岁的孩子,《大梦》中的“我”是因为衣服玩具大哭,根由是贫穷;《鱼宴》中和母亲打猪草的“你”同样是因为为了生活,根由依旧是贫穷;“你”吃鱼时看到的孩子和其母亲则是因为教育内卷,为什么要内卷,害怕贫穷,本质上,都是生存导致恐惧。两对母子的内在行为逻辑是一致的,母亲都需要给予孩子在这世上生存的本领、逼着孩子成长,命题未变,过程相异而已。

是什么把这个母亲逼得如此内卷?“你”用“你”和妻子、岳母的对话回答了这个问题,全球新冠疫情、新疆棉花抵制事件、教师考核标准。对话可以反馈很多现实,一次吃鱼,经济的停摆带来的后遗症通过作家的所见所闻所想得以全景输出,可谓信息量巨大,又点到即止。

没有什么能比文学、比艺术更能迅速敏感地切中当下的时代脉搏,反映这个时代的人心所向,蔡淼用一种看似轻松的笔调,击打出一个作家内心蓬勃的鼓点,只因他爱这土地,悲悯且痴执。蔡淼的大部分作品,都具有这样的情怀,他的小说和散文之间,界限并不那么分明。比如散文《嫁接》,同样采用第二人称,读过之后会觉得像是《鱼宴》的前奏。再读,便看到一个孩子王,为走出大山而拼命地学习,从陕西东南部的大巴山腹地安康,来到了新疆的最西边喀什,从出生地、成长地到工作地、生活地,从中原到西域,从西南到西北,一条十分清晰的人生轨迹,却像是迈过了千山万水般的奇峻险象,只因这路途遥远了半程的中国,自古至今仍神秘在人们的脑海。“荒凉从一片沙漠开始/落日从山头开始坼裂/就这样把命运丢弃在西部/后来我明白/出国比回家近。”(蔡淼诗集《塞上风》)于是,这样的人生经历造就了蔡淼的书写——行走在山河、故土的差异间,眷恋的笔调在对比的回忆中缱绻,磅礴的思绪在互补的文明中交错,推杯换盏的豪迈中,有几分秀丽的摇曳之姿,又深沉在孤寂的“长河落日圆”的璀璨余晖中。

从容的自信与恬淡来自来亲人温暖深挚的爱,来自根种在蔡淼心底的真诚,来自积淀的学识的触类旁通,来自敏感的心灵与本能的良善。地域的辽阔与苍凉让这些文字总是向下向下缓缓地扎,扎到一棵树的细部,扎到一滴水的微观,徐可先生曾用《静下心来,慢慢欣赏》为题通过一篇文章来形容蔡淼的文笔,我亦有同感。浮躁而冰冷的内心不宜读蔡淼的文字,因为他不零度,浅薄而无知的大脑也不宜,因为他有哲思,他说:诗,拯救平庸,对抗时间,听从内心的声音。那“被我抛弃的大山,终于在大地的怀中,予我以沉重的孤独。”(蔡淼诗集《塞上风》)当生命在大漠中荒芜,在草原上消耗,他用读书和写作对抗孤独。他用散文承载思想,用小说构建当下,用青春的诗情累积生命的厚度。他在历史的深处寻找文明的影子,在文明的追溯中发现新生的力量,他在巴山楚水间逃离又怀念,在日出日落间出走又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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