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有点深。从江西修水县城出发,大约有五十公里的路程。两旁躺着堆成山的白杨,一到春天便满山翠绿。
回坑是修水县新湾乡的一个村名。有点土气,是根据地形取名的。四面是连绵的山,村庄落在山的脚下。一条并不宽阔的水泥路,从村里通向村外。
近年来,随着“江南第一作家村”的知名,“回坑”这个山旮旯里的名字,在变幻莫测的苍穹下形态安详,寂静,像是要从内心力图进入另一种精神的境界。
一
说到底,回坑只是个瑟缩的角落。一个包裹着的山角,像是神灵种下的,位于赣北幕阜山的低处。抬眼望去,嵯峨峭拔,四周群峰拱涌,森林资源繁茂。是人和自然共处的净地。但是无论如何,在久居的孩子心里有条跑道。他们向往山外的世界,外面嘛,就算再无奈,也必定是精彩的。
一个村庄其实就是一部历史,也是家族开枝散叶之地。我们在村庄里寻找,一些记忆在日子里浮现出来。据史料记载,唐开元十年(公元七二二年),湖北车姓迁入回坑,在山坑处平整土地,修建房屋。借着山形开垦农田,以农业生产为主,牛屎,猪粪作肥料。土地盛产小麦,棉花,烟草,辣椒,花生等农作物。村民没有其它经济来源,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一直处于劣势。经济不发达,民风保守,观念落后是官方对回坑村的基本概括。
可我不是这么认为的,一个落后的村庄有它的命数。比如人,也是随着命数而发生变化的,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棵树,有它的成长规律和茂盛期。村庄一直是静静的,除了自然的响声,没有半点躁动。坐在村庄里的老人,不时用花白的眼神看着天空,她的眼睛有些老了,仅凭视力能见多远?她的实力是依靠脑海的想象无限扩张的。很多时候,就这么望着,像是看到了天堂里的宫殿,那里也有一种生活。那种生活惬意,有着丰富的想象空间。
村里人勤劳,没有浪费的土地,就连岩缝里也种上了玉米。一到秋天,到处是一片金黄。
地鼠是村子里的不速客,它们是从夜间来的。又会消失在夜里。地鼠的嗅觉十分的灵敏,只要闻到人的气息,就会逃之夭夭。但我也见过,地鼠被老鹰叼走的情形。老鹰的速度极快,扑向地面时,地鼠已吓得腿脚发麻。
村子慢慢有了变化。这些变化是日子的不断发生的。有一天,有孩子奇怪地问,“妈妈,山外是个什么世界?”孩子的话把妈妈问懵了,怎么描述呢?谁也不能准确说出山外世界的样子。其实,村民的心里怪痒痒的。开始想着朝山外走,通向山外的路很远,每走一次,回来都累得像头狗。但是喘足了气,平静下来时,山外的故事就像流水,缓缓地在村庄里流淌。
有人动了搬迁的念头。这显然是个宏图大志。搬家是何等的难,离开一个养活自己的村庄,说起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一个村庄一旦搬迁,血脉就难以继承。而且真正搬起来,不仅缓慢,还得花费大气力。但还是有很多村民,把这当成了梦话。他们并不知道,当一个人哇哇啼哭来到这个世界,所经历的酸甜苦甜,其实是时光赋予的最高礼节。
村子的人越来越多,由于角色地位的转变,千百年来其它姓氏与车姓处于对立状态。对于回坑的车姓而言,很显然它是回坑的主人。在政治上,车姓没有占优势。阚姓虽然人少,却是政治的核心。时长月久,一些纠纷矛盾,渐渐有了着落。后来大家明白,无论是哪个姓氏占领地位,改革开放后大家想着的都是带领村民发家致富的问题。再者就是提升回坑的知名度,知名度是一个地方的名片。也是让一个村庄不再黑暗,种上庄稼的希望之光。
修水历史悠久,商封艾侯国,春秋为艾邑。先后属吴、楚、越管辖。汉建艾县,隋代并入建昌县,唐代为武宁县,唐德宗贞元年间析武宁县西八乡建分宁县,唐宋两代因之,均为县等上望的泱泱大县。元代升为宁州,一八O一年(清嘉庆六年)改名义宁州。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改名义宁县,一九一四年改名为修水县,因境内修河得名。全县有八十七万人口,版图面积四千五百零四平方公里。是秋收起义的发源地,毛泽东率领的秋收起义第一枪在这里打响,也是第一面军旗制作并率先升起的地方。这里自然资源丰富,人文历史深厚,被誉为江南的香格里拉,是南方的重点林业县。修水有几个知名的村庄。比如黄庭坚的出生地——双井,陈寅恪的故居——竹塅,中国传统村落——泊竹,经济发达的——黄溪。双井和竹塅是依靠名人影响而知名的,泊竹是自然秀美的村落。黄溪完全是当地村民奋斗的结果!一个村庄要发展,还得千方百计想方法。回坑村在这方面举步维艰,比如,就连村庄做个规划都难,村里跑了几趟县里,不要说争取资金难,就连请个设计院都难。
一个这样的旮旯,要想引得凤凰来,几乎是白天说梦话。但往往现实是从梦想开始的,有了想象,梦想就不太遥远。
也许是机缘,冥冥中,我与回坑有了情意。二O一五年,我的好朋友熊银春,从大桥镇调往新湾乡担任党委委员,两年后提拔新湾乡乡长。她也是名文学青年,对文学有特别的情感。在此之前,我和熊银春便熟识,而且有着较为密切的往来。她刚从学校毕业时,购买过我的两本书,向我提出过一些文学的问题。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年轻必有热情。平凡的年轻和热情是可以促使很多梦想的,我们商讨着一些能够停留的东西。想着是不是可以建个作家村,这可是个远大的设想。我提出这个想法后,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那一年,我们都在捣鼓着建村的事宜。慢慢地敲出了回坑村落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栩栩生辉。
回坑的地理位置特别,与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极其相似。一些旧式的建筑也很独具风采,比如绣花楼、廊桥、龙王阁、古泉井等。除了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外,建筑本身就有着丰富的魅力,“我经常会来这里,如果在这建个作家村,将来作家村便也是历史了。”自己调入新湾乡工作后,熊银春便爱上了这个地方。过去是历史是这么保存下来的,她也希望新的“历史”照样可以诞生,而且能成为回坑珍贵的文化产物。
村庄本身是有文化的,如何在这个基础上,把这些文化归纳起来形成气候,让回坑成为世人瞩目的地方。这成了熊银春午夜深思的问题。
假设如果一座村庄没有井,这个村庄就会荒芜掉,干涸的命运像抑郁症患者黑色的梦,迅速覆盖村庄。古泉井就像是个有灵魂的躯体,井的脸庞像面镜子,水清水净,照天光云影,也照世俗百态。井那么深邃,那么富足,站在村庄厚厚的怀抱中,引领着村庄深处那一脉清泉。
我在村子里行走的时候,遇到过一些孩子和老人,他们用奇怪的神情看着我,孩子见着陌生人就躲得远远的。瘦得像个鬼,目光锐利,小刀子一般。有些老人自告奋勇地上前来散烟,走路点点戳戳,脸上笑意盈盈。
来之前,我就想着绣花楼的浪漫,当地一名叫樊健军的作家写过一篇《浪漫到一栋楼的高度》,把绣花楼里的“现实”描绘得栩栩如生。但是,无论怎么写。村里的人都不懂得浪漫,相反更愿意接近“现实”,总会在现实中想象着未来的日子。来过村里的人,他们仰望着的历史的时候,目光里有着羡慕,也有美中不足。在他们看来,风景是画意,越漂亮会越好。有些人来过后,就不愿意再来。有些甚至还会满腹牢骚,其实,他们才令人奇怪。
作为眼大且貌美的文艺女青年,心怀经营一处隔世的村庄,并把他打造成为美梦是符合逻辑的。我站在高处,观察着回坑的地貌。右侧伴着回坑村山角流过的溪流,源头来自修水县境内的布甲乡画湾村。这是一处风光秀美,景色怡人的村庄。村庄到处生长着金银花,白花茶,杜鹃花,香气弥漫。山上遍布着板栗树,成熟的板栗从树上掉下来,从暗红色的栗皮上滚过,捡起来用嘴去磕,是人世间难得的果仁。每天清晨,都有一群老鼠从同方位潜入林莽,捡拾,嘴里沾着泥土,笑逐颜开。相传宋代著名诗人、书法大家黄庭坚在画湾村传道授业,留下了“蛤蟆不叫念书台,黄雀不跳画湾地”的美丽传说。溪流从回坑村静静地流过,并打上了“旅行”的标签。溪流的水喂养着村民,常年清澈见底。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溪流”途径的溪口区出现了一批文学青年。以溪口区中老师为首的青年文学爱好者,发起并成立了溪流诗社。溪流诗社有过它的辉煌,一九八O年溪流诗社成立后,所编印的《溪流》在当地发行。每期报纸出版后,邮寄至中国作协,江西省文联等机构。一九八一年中国作协副主席艾青为此题写“溪流”,现在出版的“溪流”沿用着艾青的题字。溪流诗社浩浩汤汤地汇入了修河,高峰时期社员达一千五百多人,遍及香港、澳门,以及海外华侨。一九九七年,溪流诗社编印了首部《溪流诗词选》,时任江西省人民政府副省长为诗词选题写的书名。在布满尘土的旧书堆里,数着过往的日子,读着诸多离愁的诗词,感觉一生中年复一年,散落于世间的光阴阡陌而伟大。
一条河流的野心,仿佛是从天上来。在回坑作家村,便能听见水擦洗卵石,哗哗哗地响着,像鸟儿鸣叫。尽管看不见河流动态,但感觉她离村子特别的近。可能在很早的时候,这里便是与祖先共同饮水的地方。其实,在这柔情似水的江南。在文人的骨子里,血脉里,还有一种彪悍的,刚强的,充满血性的天性。在溪流诗社成长起来的诗人,生命的触角和渊源可以从一个小村庄向历史深处延伸得很远很长。他们的作品遍布全国各级刊物。有些还获得了《诗刊》《绿风》《星星》等重要诗歌刊物的奖励。想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思绪和感慨。
那段时间,我隔三岔五往新湾跑,好像是魂魄丢在那里。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多了,就连脚下的泥沙都感到亲切。有很多人和我说,新湾这地方太小,回坑就更小了,建设作家村难见成效。我倒是不觉得新湾偏僻回坑小,反而认识到这是个大世界,在漫长的时间里,也许这里会是更久远的记忆。人是很小的东西,像是在寂寞的时候,无端制造出喧哗来。每个村庄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就看我们如何去发掘。
不记得了具体时间,大约是秋天的半下午,我和时任新湾乡党委书记杨国和坐在古樟树下的石凳上,我们聊着未来作家村的一些事宜。杨国和在新湾呆了长达八年,一心想着为山村干点事情。他说,也许作家村真的能够让外界知道这里。提出作家村思路的时候,还没有官员愿意去干这种无功的事情。作家村建设得再好,都不可能提拔,村子的名气再大,都不可能加分。在各种奖励中,没有这个项目。杨国和的顽强,的确让我十分敬佩。他在做着一件看似有名的事,实际上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可他还是想,乡村文化振兴,也许作家村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件事情是会对村庄有利的,只要有利的事情就得去干。说到这的时候,他有些激动,也早已是满眶泪水。这让我想起了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我们还在继续细说着,老树就像是个记录者,把我们聊着的点滴都记录了下来。是的,我和杨国和书记、熊银春乡长都不是回坑人,但对回坑这块土地有了另外的情怀和热爱。也就是因为这份热爱,一名文艺女青年的梦想,慢慢地变得成熟。而我呢?也随着她的梦想修行。
二O一六年五月初,我以九江市作协理事的身份向九江市作家协会提出申请,建议在修水县新湾乡回坑村建设作家村。专门到九江市文联、九江市作协向领导汇报。介绍在回坑村建设作家村的意义。其实,在修水打造作家村的想法早在二OOO年左右就有人萌发过念头,这也是修水广大文学爱好者的愿望。北京大学教授、青年作家班主任孟翔勇到过修水多次,计划在修水县程坊库区建设一个作家村,用做作家的创作和休闲避暑之地。这个想法得到了修水县文联,一些作者的大力支持。但程坊库区是修水县城居民用水的源头,这个计划很快就被政府否决。最关键的问题是,建设方想在作家村上盈利。比如建设别墅,让作家来此购房。这种方式,没有得到政府的允许。而我们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作家来村创作,不从事任何牟利经营。我是坚决反对文学组织从事商业活动的。文学是单纯于乡野的小春,它与任何物质的东西都不相连。
时过半月,九江市作家协会召开常务理事会议,全票通过了我的申请,并与新湾乡人民政府签订了九江市作家协会、新湾乡人民政府共建回坑作家村的合作协议。文学创作由九江市作家协会组织开展,作家村的硬件建设和经费开支归新湾乡人民政府和回坑村委会。我作为回坑作家村的牵头人,被推选为第一副村长。为了便于工作,后来九江市作协任命我为九江市作协副秘书长,负责回坑作家村的对外联络和组织创作等事务。村长由新湾乡人民政府乡长熊银春担任,并明确往后都以乡长兼任村长的职责。目的还是解决村里的正常经费和协调等一系列问题。当时,预算的经费是每年五万元。五万元用在其他方面可能是杯水车薪,但用在文学事业上并不少。事实上,每年开展活动时,作家村也没有向政府索要经费,由政府具体承担外来作家的接待。
我永远忘记不了,二O一六年五月二十八日。这是回坑村值得纪念的日子,村部的门楼上高挂着红红的灯笼特别的喜庆。定名为“九江市作家协会回坑作家村”的牌子挂在了村部的门口。九江市文联副调研员、九江市作家协会主席蔡勋,新湾乡党委书记杨国和共同为“九江市作家协会回坑作家村”揭牌。意味着江南地区第一个作家村正式揭牌成立,并被媒体称为“江南第一作家村”。中国文联艺术网,对此进行了专题报道。从此,江南的地理版图上有了一个叫“回坑作家村”的村落。有孩子奔到村部的山丘上来看,眼神里隐藏着莫大的慰籍。
“来到回坑让我感到亲切,廊桥像是在梦里见过,绣花楼也让人产生奇想。”中国作协会员、浏阳市文联副主席彭晓玲说。彭晓玲是来回坑作家村最多的作家,几乎每年都会来一次。在回坑作家村,她先后创作出了《空巢——乡村留守老人生活现状启示录》、《谭嗣同》等重要作品。“回坑的确是个值得多来的地方,因为这里不仅有黄庭坚,陈寅恪,文风鼎盛,人杰地灵。”著名诗人、中国诗歌流派网总编韩庆成说。为什么一个山旮旯的角落会令人感到安心适意呢?大概因为,放置在我们身体内的情感的那些容器,恰好就行,无需太大。
修水这块土地,是有仙气的。越朝深处走,你就会觉得历史越深。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都流传着爱情故事,这些故事只是现在没有人能讲得出来。爱情和文学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无中生有的事情,甚至爱情不如文学,在格局上前者远远小于后者。把它们记录下来,不过是一种风和日丽的小家子美而已。
作家村成立后,与全国各地的作家有了密切联系,北京、湖南、湖北、广西等地的作家纷至沓来。他们就像是闻到花香赶来的蜜蜂。有作家村邀请的名家,也有在网络上申报的村民,还有专程寻找而来的。江西上饶乡土作家方和喜来村创作四个余月,发表小说十万余字。
在作家们的眼里,回坑是个平淡无奇的地方。在这里创作不仅可以体验农家生活,种田种地,甚至还可以在这里落户。回坑村委将村口的山包规划为“作家林”,每位来村的作家栽种一颗红豆杉,并以作家本人名字命名,让灵魂更加的饱满,更加的完善。
二
我开始喜欢文学的时候,完全对世界没有认识,更不知道文学是什么样子。文学就像是好看的电影,和弟弟妹妹守着幕布,看一个陌生的世界。在那个饥饿逼迫的年代,外部世界对我来说是无用的。我被身边极其贫乏的事物包围着,我关心的是基本生活的问题。
对远方有了渴望或者想象,这是我思想发生改变的开始。放学回来的黄昏,我习惯拿着父亲丢在柜台上的报纸来看。我学会看报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期。那时的农村极其的缺乏知识,但孩子们非常厌倦上学。我对书本不感兴趣的时候,我以为报纸是可以打发时间的。报纸上总会有些写得很美的文字,一些很美的句子,我喜欢抄写或者干脆剪下来,贴在一个废弃的本子里。每次翻开那些文字的时候,发现内心里便有个属于自己的角落,自己便是那个角落里生活的成员,在那个地方特别的安宁,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为什么会喜欢文学呢?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总之喜欢就是喜欢了,没有那么多理由的。就好像你喜欢一个人,一双眼睛就能牢牢记住,甚至过多少年都忘记不了。我写作后,便想有块属于自己的文学土地。就像有个自己喜欢的人一样,于是便开始寻找,找到个安宁的地方便满心的喜欢,觉得那就是自己的爱人。就像小时候那样,身心立刻飙升至完美无缺的幸福状态,尽管对幸福解释不清,但那种幸福的确是村庄给的,不可忽视。最关键的是,它可以立在你的心间。
大约是九十代末期,一个朦胧的黄昏。太阳耀眼在灰色的天空里,温暖着一片片白色的屋顶和一座座蜿蜒的山头。我在武宁读书,返回修水,经过溪口镇时,没有了回上庄(当时的乡名)的车。我便想到了在溪口镇中学教书的赵小虎老师,在上庄中学时,赵小虎老师教过我的英语。由于教育教学出色,赵老师很快就调至溪口镇中学。我见到他时,他已是溪口镇中学的名师,获得过九江市骨干教师。他住在溪口镇中学左侧的一栋低矮的石屋的二楼,我推开他的宿舍门时,他正埋头在忙着批改作业,见我来了,又惊又喜,放下手头的活,硬是拉着一起到溪口老街买母鸡。回去宰杀后,用高压锅煮了半锅。闻着香气,我的胃叽咕着。夜晚,风从窗户吹进屋内,老母鸡的香气也在屋内回味着。我和赵老师聊着未来,说着希望,一个话题说到深夜,然后进入梦乡。在那段时光里,赵老师就是我的人生导师。至今,他对我说过的话,时常回旋在我脑子里:文学就是个梦想,光一定会从黑暗中穿行而来。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赵老师就像磁石吸来的铁片儿,钉子,螺丝帽和小别针,带着江湖的义气,像铁焊那种牢不可破。每次我出版的书,第一个必定会送给他,他读后定会给我写点文字,或是批评,或是表扬。一滴水融入星辉,一个魂飘逸彩虹,一个站姿恒久天地,一个飞翔划破天宇。我就这样,死死地做着文学梦。
我毕业后,回到了修水工作。在日积月累的生活中,我对文学有了新的认识,对人生有了新的思考。修水的确是块肥沃的土地,有着文学生长的土壤。到处都是文气。七八岁的孩子会写古诗词,作家们经常聚在一起,探讨着文学,有着各种题材的驾驭能力。而且这支队伍就像是超市的货架,从货架的一层一直到到五层,呼啦啦的横贯整排,如啦啦队锣鼓喧天夹道两旁。站在它们面前,像是站在童年梦境的入口。
为什么修水出文人,出作家呢?对于修水人来说,不算是个秘密。修水自古文章奥府,人杰地灵。翻开《江西历代作家作品选》(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北宋的黄大临、黄庭坚、南宋的徐俯、元代的黄子行、近代的陈三立、徐奉世、陈衡恪、汪梅末等人分立条目。新编《辞海》“陈”字条内,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陈寅恪祖孙三代四人分立其中。
陈寅恪家族贤杰满门,或以文章著,或以功名显,或以德孝昭,其登峰造极的家族荣耀让人叹为观止。陈寅恪家族以其夺目的辉煌,为人类文化长廊竖起了一座璀璨巍峨的丰碑,为星汉灿烂的中国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是一代封疆大吏。陈寅恪家族的崛起,陈宝箴是一个关键人物,在清末光怪陆离的官场上,陈宝箴的宦海生涯堪称奇特。他领导的“湖南新政”,在湖南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湖南新政既有利于封建统治的稳定,又维护了士绅阶层的政治与经济利益,同时也给普通民众以诸多的实惠,因而得到了社会各阶层广泛的拥护与称赞。
陈寅恪的父亲为近代诗坛泰斗,是清末著名的“维新四公子”之一。他囊助父亲擎画新政,戊戌变法失败后,他“袖手神州”,以诗文自娱。他的诗奇诡雄浑,卓然大家,开一代诗风,为后人所景仰。
陈寅恪的长兄陈衡恪是现代画坛巨擘。陈衡恪的画熔诗词、书法、篆刻于一炉,四美相得益彰,为一时画坛之冠,然而天妒其才,年仅四十八岁便英年早逝。齐白石以他特有的睿智和勤奋,尽情地挥洒着璀璨的人生,为星汉灿烂的中国文化增添了动人的篇章。
陈寅恪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史学大师。一生曾六次留学,时间长达二十余年,他求学的足迹遍及欧美诸国,三十六岁学成归国,先后在清华大学、广西大学、成都燕京大学、西南联合大学、中山大学等执教,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一道为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
陈寅恪家族世代书香,贤杰满门。祖传的一袭墨香,依然亘古而强劲地传承着,这个文化型大家族所创造的辉煌,委实让世人惊叹不已,留给世人无尽的思索。
陈寅恪故居竹塅村,离北宋著名诗人、江西诗派鼻祖、大书法家黄庭坚故里双井不足三十公里。黄庭坚是中国文学史上出现过的“江西诗派”始祖,在北宋与苏轼齐名,并称“苏黄”。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是晚清“同光体”诗派领袖,他们中还有陈衍、沈增植、郑孝胥等,这批同治、光绪以来的诗人“不专宗盛唐”,而是效法“江西诗派”。陈三立更是直承黄庭坚的遗风,在八百年后遥相辉映,两者相得益彰,成为诗坛千古佳话。
黄庭坚在《道院记》一文中,对故乡鼎盛的文风曾有过这样的描述:……有泰伯、虞仲、季子之风,故处士有岩石之雍容,有屈原、宋玉、枚皋之笔,故文章有江山之秀……
苏轼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名冠天下。他一生以黄庭坚为知己,并不辞千里,只身来到修水双井村拜访黄庭坚,苏轼对黄庭坚的孝行和文学才华更是钦佩之至,他亲笔写就《举黄庭坚以自代状》的奏折,向皇上举荐黄庭坚。苏轼在奏折中这样写道:
蒙恩除臣翰林学士,伏见某官黄某,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玮之文,妙绝当世,举以自代,实允公议……
修水这地方,数百发展缓慢,但祥和而安宁。修水的南山崖,旌阳山,凤凰山都是修水的名山。这里留下了太多文人的墨迹。修河两岸的濂山书院,凤巘书院,鳌峰书院等也是修水知名的学府。
我经常会站在南山崖下的修河畔,静默着修河水,看着渔船穿梭着往来,仿佛看见了黄庭坚。此时的濂山书院内,诗人们围坐在月光下,借着夜空里的光,在吟诗作对。
文脉灌溉着修水,一个偏辟的江南小城,就这样文人辈出。改革开放以来,修水县文峰涌动。至今,已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十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十余人。有一大批作家在全国重点刊物抛头露脸,比如回坑作家村荣誉村民丁伯刚在《收获》《当代》《钟山》《上海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发表了长篇小说《我敢靠谁》、中篇小说《天杀》《天问》等二十余部。出版有中篇小说集《有人将归》、散文集《内心的命令》、长篇小说《斜岭路三号》。荣誉村民詹谷丰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长城》、《散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百余万字。荣誉村民樊健军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界》《天涯》等杂志发表过大量小说,还获得了《小说选刊》等单位合办的汪曾祺小说奖。荣誉村民詹文格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北京文学》《作品》《北方文学》《创作评谭》等发表了大量的散文小说和报告文学。荣誉村民大枪在《诗刊》《绿风》《诗潮》《诗林》等专业诗歌刊物发表了大量的诗歌。
文学就像是贯穿修水县城的修河,源源不断,缓缓地静水深流。这在全国来说,可算得上是个奇迹。修水的作者,不甘于此,也不想就此止步,但后浪推前浪,一些年轻的作者就如雨后春笋,花开在修河的岸边,争相绽放,美丽妖娆。
像年轻的九O后女作者刘璐璐、韩杏花、朱芳等,都在市县级刊物发表了作品。溪流文学社副秘书长朱芳是个走夜路放声歌唱的人,阅读她的文字时,像是在绿叶上看到了光亮。我把这种光亮理解为生命,有着较强的稳定性和生长力。修水历史以来,没有出现过女性文学大家。朱芳的文字让我想到了李清照,也许她就是那盏明灯,在河流的深处,与月亮在一起,当月亮照见大地时,她便照亮了星空。
当然,修水的创作队伍非常庞大,文中所点到的只是部分代表。活跃在全国文坛的,修水至少有十余人,这其中不包括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的作者三十余人。未来修水文学,还会有新的奇迹。修水民间文学是不可忽视的,民间文学的活跃,是推动修水文坛的主骨,像山谷诗社早已成为全国十大民间诗社,溪流文学社已成为培养青年文学的主要力量,九岭诗社、古艾诗社、三人行诗社、凤巘诗社等一直是民间文学的生力军。每年会举办“谷雨诗会”、“廊桥诗会”。诗会活动持续了三十余年,每次都会高朋满座。这也是江西乃至全国少见的乡村文学现象。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小镇上的将军》一举成名的江西文坛领袖,著名作家陈世旭曾经赞叹修水称,江西省的文学半壁江山在九江,九江的文学半壁江山在修水。这一说法暗藏着某种玄机,可以说修水文学是江西的代表。总之,正是因为这种文脉的延续,修水弥漫着浓郁的文学气质。
阳光或近或远地闪烁着,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村庄里,走在寂静的山野间。脚下隐约着无比神秘的痕迹,恍恍惚惚,在遥远朦胧的过道上沉浮。尤其是走在廊桥上,像是身后跟着一幽灵。听说廊桥和绣花楼同为一名叫车音和的人建造的,但是在回坑村我没有找到车音和的后代,也无从证明这段被岁月掩埋的历史。只有家谱上简单记载了桥的事情。每逢长水季节,两岸村民无法通行,车音和是当地的首富,出于善心修建了此桥。村庄随着岁月的变迁大变了模样,当年的廊桥下水流湍急,如今成了一条无水的枯沟。很久没有人修过这条水沟了,廊桥也有些破旧,桥身留着几个大窟窿,桥面的木板已经腐朽,就顶梁也差点塌下来。如果再过两年,恐怕整座桥都拖不住了。
新湾乡党委书记杨国和说,地方小资金少,关键的问题是桥和绣花楼都没有列入保护,乡村两级都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一条干涸的河,在等待一场雨的到来。现在作家村来了,他想做个全面的调整。这些文物性质的桥梁和房屋,还是得想法子保护下来。
二O一七年三月十一日,九江市作家协会、新湾乡人民政府联合组织开展的首届“幸福新湾”廊桥诗会,邀请了来自北京、湖南、湖北及修水县各地诗友六十人到新湾乡回坑作家村进行采风创作。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编辑刘能英参加了此次活动,这也是国刊编辑首次来回坑参加诗会。也是《诗刊》编辑首次到修水,对修水的诗人来说,的确是遇上了一场文化盛宴。前来参加诗会的有一名叫陈剑华的诗人,他是九江市委机关干部,站在廊桥上,陈剑华陷入了沉思。一座这么好的桥,如不加紧抢修,也许就永远消失在历史中。他便成了推动新湾乡文物保护的首个志愿者,当场电话联系九江市文物保护局,要求市局开展保护回坑作家村的相关文物。
杨国和在新湾乡政府呆的时间较长,这里的乡情,于他来说是了如指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思考新湾乡的出路。想过很多,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文学。不过,在这之前他牵头主办过文学笔会,当地的一大批文学爱好者写过很多赞扬的文章,那时,他只是把这当做是个宣传的方式,没有想过文学能够促进一个地方的繁荣。
秋雨来得不慌不忙,先是一阵风把村子吹扫一遍,再就是小雨夹着小风。慢慢地,竭黄的山野颜色变得沉着,树林凝重,天空没有乌云,灰亮如薄纱,气温下降得厉害。山里的人都很友善,一些老人基本没有读过什么书,说到文学内心还是向往的,他们把文学理解为知识,认为能够写点文章的人就是大才,就能够改造乡村的文化。乡村没有那么容易被征服,得想出新的法子来,这种法子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是靠一点一滴的劳动积攒出来的。
二O一七年,乡党委政府出台了回坑作家村的总体规划,这个规划也是村里多年的心血结晶。结合新湾乡的红色传统、佛教文化、古色古香、生态资源的旅游特质,迈开乡村旅游步伐,大力加强旅游资源摸底和整体包装。以回坑作家村为中心点,筑巢引凤,科学规划回坑作家村旅游项目,从而提升回坑作家村对外的整体形象。
我开始耐心地,用功地把山旮旯里的作家村打理得干干净净。天气渐凉,再过一个多月,知了的欢唱就停止了,村民们开始抽柴刀上山砍柴,准备着火塘的温暖来临迎接将至的秋冬。或者,留在村里发展也是个好门路,我热情洋溢地向作家们介绍着村里的商品,比如板栗、蜂蜜等等,这些不仅是吸引创作的原材料,还是生活的重要成分。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回坑,一场又一场的漫长时光,会在夜晚变得格外的清凉。在村民的院落里喝茶,天上的星星特别的亮。坚硬的萝卜干,黄豆一起泡进茶水,泡软以后,喝掉茶水,用指头伸进碗里慢慢舀啊舀啊,一口口吃掉。日子如此的安静。风经过森林时,像巨灵从山头路过。木屋门外,森林在视平线下方,天空占据了世界的三分之二,它的黑色光滑而坚硬。
十月,天空灰亮,远处一片墨黑色的云压在山峦上,风吹着山地上高耸的树林,叶子吹得像欢快的麻雀,小路上散落着早落的秋叶,村庄的上空传来清脆的鸟叫声和小孩的哭闹声。作家们来到这里,在村民家中食宿,缓慢地在村里穿行,在廊桥上看月亮,你便看到了月宫里的爱情。
村民们很是热情,他们除了和你聊着过去的传说,还会说着现在点滴,一年年的平安,还有生命的福音。
三
自从作家村在村子里挂牌后,村里的孩子便在村外四处吹嘘我是“作家村”的。可是村民依然整体蓬头垢面地扛着锄头朝山上跑,纷纷表示难以置信。来村里挂牌的不少,基本是挂个牌搞个仪式就走人,往后再也没有人来。村民见惯了这种挂牌,对于“作家村”的牌子,他们并没有荣誉感,反而觉得很没面子。作家村的牌子挂在村部的门口,他们以为这是村里的临时性面子工程,从门前经过时连头都不抬一下。
后来,终于有人相信了。作家村不是块牌子,而是新建于回坑的精神坐标。外面的作家陆续来到村里采风,甚至有年轻时爱好文学的村民,也拿起了笔写起了打油诗。很多人争着为作家村服务,主动报名当导游。但是这些服务都是免费的,因为作家村本身没有经费。
慢慢地,村子里的一张张憨厚,寻常而黑色的脸被写进了我的记忆。当我缓步走在村子里的时候,随便伸条腿跨进哪家的门,都是热情的,都有聊不完的话题。当然,这些话题里生长着文学。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山旮旯里的村庄,故事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像绿意,生机勃勃。
来村里采风的作家,主动申请为作家村的村民。他们不仅想着今后可以再来,更多的是想与回坑作家村有“血脉”的联系。江苏女作家魏丽饶和上饶女作家王俊都是一个人来作家村的。这些从外表看来平常的女子,却不畏路途的艰辛和孤独。魏丽饶说:“作家村是她永远惦念的地方。”魏丽饶在作家林栽种了自己的树木,她希望自己今后与这棵树共同成长。王俊是位出色的散文家,她说,遇不上知己,也不想说话。在回坑,与大地做了一次深入的交谈。她仿佛看见了黄庭坚、陈寅恪这些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重大影响的文人。
也许是对文学的仰慕。二O一六年八月二十七日,《清明》的主编舟扬帆,编辑木叶专程从合肥来到作家村,他们来到作家村后,与村民同吃同住。并为回坑创作出了大量的诗歌作品,让这座沉寂的山村有了名声。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我终于要做一件像模像样的作家才能做的事,我要在回坑作家村和村民一起生活劳动,观察并记录他们的生活点滴。于是村民们都记住了我这个驻村的第一副村长,到处散播消息,并进一步宣扬我的不同凡响。我和村民基本是打成一团,我对村民说:“我要把你们的,这样的,那样的事情,全都写出来!”
黄昏的时候,我们在院落里,萤火虫在天顶上飞舞着,和星星一起眨着眼睛。村民们又开始低声交头接耳:“我们哪有什么可写的。”在或灰或暗的背景下,一切的一切都得服从你的感受,你想它什么样子,它就会是什么样子。村民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些心灵的纯粹,需要作家来表达。
二O一七年五月九日,《九江日报》发表了我写回坑作家村的首篇作品《回坑旅舍》。回坑的旅舍不仅有色彩,还有味道。泥土、草木、雨水一起掺杂在人与动物的气息里。草儿从石缝里钻出来,舍前舍后到处是一片绿色,羊咩咩地叫着,鸟雀绕着屋檐飞,孩子们告诉妈妈,“春天来了”。天气一天暖过一天,旅舍寸土都有了诗意。这是我在文中的描述,我发现回坑越来越神奇。
幸运的是,让我未曾意料的是,回坑作家村这个名字,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乡。一瞬间,村委会有了建设作家楼的念头。那天下午,回坑村党支部书记阚东平雄心勃勃地找到我,说上面有个项目可以解决十万元,村里再筹资三十万元,打算把作家楼兴建起来。“能筹到这么多吗?”“边干吧!”我知道村里有欠钱干事的习惯,可我还是不同意。希望先请示上级部门,这可是个新鲜事物,如果上面不同意,还得先停下来。阚东平找到了时任新湾乡党委书记匡辉,匡辉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又找来了乡长张勇,回坑作家村是乡长兼村长。成立之初,就拟定了村长由乡长兼任的决定。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作家村,解决各方面的经费问题。很多地方是换一任领导,下任基本不干前任的事。两人当场表示,作家楼不仅要建设,而且缺口资金由党委政府来解决。
二O一七年四月八日,回坑作家楼破土动工。小楼坐北朝南,白墙黛瓦,二层混泥土结构的楼房,不算气派,但也绝不是一般的住房,与文人雅士相得益彰。
回坑作家村成为全国唯一有独立办公楼,以作家楼命名的办公楼。图书展览,图书阅览一应俱全。村民们在休闲之余,可以在作家楼内读报看书。在世俗生活的评价体系里,这也许是个成功的例子。
阚东平站在村子里的古樟树下,想着未来的日子。不知道是一株老树在寻找村庄,还是村庄在寻找一株老树。老树必须器宇轩昂,气质高贵,树干坚挺如铁,树叶莽莽苍苍。它挽住清风,衔住夕阳,挂住月亮,揽住飞鸟。白天树上有很多松鼠,它们把轻盈的身子倒附在树干上,就像粘在树皮上似的,可是一旦动起来,就会瞬间闪去,隐入树冠深处。人在老树的影子里行走,像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老树一年四季会伸出颜色不断变幻的手,绿色的手,褐色的手,金色的手,依季节的不同而定,轻轻抚摸着村人的脊背,抚摸他们的忧伤,抚摸他们的痛苦。这是村里最大的古树,可能是村里的祖先种下的。在历史的深处,它挡住了毒辣的阳光,也挡住了风雨,已经成为村庄的象征。树下的一株株小草,不停地在生长繁衍。阚东平用手摸着古树,像是握住了老人苍老的手。“必须得以作家村为契机,不断发展回坑村的旅游业,让村民们走上致富路。”
刚刚挂牌时,村里就做了大量的充分准备。必竟回坑偏僻,一是没有地理优势,二是村里经济落后。想干点事情还是相当困难,可村委一班人并没有畏惧困难。思前想后,决定把这个担子接应下来。当初,熊银春把这个想法摆上政府议事日程的时候,就专门在村委会召开了讨论会议,听取村干部的想法。她的意思很简单,如果村里不愿意干,就算这个点子再好,那也只得放弃。不过,让她欣慰的是时任新湾乡党委书记的杨国和非常支持。杨国和说,也许作家村会是让回坑连通外界的出路。有了书记的支持,对于熊银春来说,全身上下都是劲。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村干部明确表态同意建设回坑作家村。并且表示全力支持,以村为主体单位建设文化名村。肩扛农具的农人,背贴着门框驻足侧耳倾听,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扩展。
当然,关于作家的引进,文学活动的开展等等,这些锁事就全落在我身上。这个压力不小。我想到了很多种方式,就像是支彩色的笔,挤压不出颜料来。我们这个地方确实太小,小得连底色都涂不出来。熊银春说,你这么爱文学,一定能为回坑村带来光明的。我这才重新认识到,一个人应该坚守自己的梦想。写作的路上,我付出了很多的辛劳,我得把自己像洗相片一样,慢慢地洗出来。搞个册子,有相框,有评语。
那些日子,我的颈部血脉不通,又酸又沉,全身披挂着沉重的负担,内心也十分忧虑。我以为成立个作家村,没有那么负责,实质上不是那么简单,一些人的阻力,让作家村处于艰难的境地。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负担,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一旦进入荒野的寒冷空气中,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什么脖子扭不动啊,胳膊抬不动啊,酸沉无力啊,根本没那么回事。在那个时候,就算是穿一件衣服也不觉得冷。
二O一六年九月三日,《浔阳晚报》以《江南第一作家村》为题整版报道了作家村所取得的成果。二O一六年九月十八日,九江市委机关报《九江日报》推出了《大山深处的文化守望——走进修水回坑作家村》的专题报道。回坑作家村悄悄地写进了历史的记忆,一个山旮旯里的山村悄悄地被文学的灯火点亮。
回坑村有了变化。不仅是粉墙黛瓦,到处耳目一新。就连村里的土特产也成了抢手货,感觉前途灰暗的村民,在家门口摆地摊,做着各种批发的买卖。
就在作家村为当地的文化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时,上面的一指调令下来,在新湾乡工作了八年之久的党委书记杨国和调离新湾到县水保局担任党委书记,乡长熊银春调至县城附近的庙岭乡担任乡长。这个消息,对于杨国和、熊银春来说都是个意外。组织上并没有征求意见,按照正常调动程序,一般是书记调走,乡长留下来。要么是乡长调走,书记留下来。这种书记、乡长同时离开的例子并不多。几日后,村里接到通知。支部书记阚东平调离回坑,到乡里负责扶贫工作。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对于阚东平来说,总算是见到了阳光。可是,他们都离开了,作家村还会继续发展吗?这不仅让村民们担忧,也让我着实有些担心。大家认为,作家村真的是要名存实亡了。
四
文化不仅需要推手,更需要奉献精神。那些日子里,我没有中断过作家村的活动,更没有中断为作家们服务。即便那时,有很多所谓的文人,对我保留着一定的成见。从一开始的支持,到后来的反对,最终跳出来控制作家村的影响。对于少数人来,作家村的影响就是我个人的影响,认为这是我扩大影响的方式。他们并不知,作家的影响是依靠作品。我为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进行反思,思考自己是否从作家村中捞取了利益。或者说,多少占到了些便宜。倒腾来倒腾去,我连根烂木头都没有拿回家。
我成了最孤独的人,心中藏着一个不能说出来的疼痛。我时常会在暗处,面对着自己发问。难过的时候,也会黯然泪下。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从村的南头又走到北头,那一圈就像是一年的光景,我所遇到的人,我所喜欢的景致,都踩落在脚下。如果不走快点,必定会踩在谁的头上。我慢慢地把光景移到廊桥上,移到了绣花楼的阁楼上。所有高处的地方都吊着我的梦,但它的身子非常非常的小,你要不是特别的留意,必定会看不出来。再说,梦是睡着的。
前来作家村采风的作家,就像是溪流里的水源源不断。我从容坦然地做着这种事情,凭借着内心的信念,理想,诗意,对自然的达观以及人类彼此的关爱与扶持,岂能辜负每一次可以看到的日月星辰。
二O一七年四月十六日,著名评论家、小说家、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刘恪来到作家村。刘恪是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的首届研究生班学员,莫言、王安忆、刘震云等都是这个班的学员。从八十年代起,二十年来刘恪一直受到著名评论家关注,被称为新浪漫主义的代表,新巴洛克写作典型,先锋小说的集大成者。著有长篇小说《城与市》、《蓝色雨季》、《梦与诗》、《寡妇船》,小说集《墙上鱼耳朵》、《红帆船》、《梦中情人》,理论专著《欲望玫瑰》、《词语诗学·空声》、《词语诗学·复眼》、《耳镜》、《现代小说技巧讲堂》、《先锋小说技巧讲堂》等六百万字。作品入选多种名刊各选本作品,获中国宝石奖、广西文学奖 、山花文学奖、芳草小说一等奖、全国图书华东区二等奖等多个文学奖项。
二O一五年十一月六日,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在山东济南举办全国青年小说培训班,刘恪、付秀莹、杨沐是我们的导师。我和陈琼枝、叶浅韵分在刘恪的小说组。其实,在三个学员中,刘恪最看好我。那时我已在全国的报刊发表了两百余万字的文学作品,陈琼枝和叶浅韵还刚刚起步。陈琼枝当时是《中国国土资源报》的记者,《大地文学》的编辑,实质上主要是从事《大地文学》的编辑工作。不久后,她的短篇小说《大蛇》发表在二O一八年五期的《青年文学》上。叶浅韵通过这次学习发生了很大变化,接下来在《中华文学选刊》选发了她的小说和散文,尤其是散文《生生之门》在《十月》二O一八年五期发表后,还获得了十月文学奖。因此推荐到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届高研班学习,恰巧我也参加了这届高研班的学习。刘恪对我的写作一直充满期望,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期间,专程和鲁院学员刘萌萌一起前去他在北京五环之外的居所看望。那时,刘恪依然还在表扬我的写作。实质上,我已对文学有了新的认知。他说,你回去后准备着,我打算到你的作家村小住几天。从刘恪的言下之意,他是趁着我来作家村。我把他的话又重新在脑海里编码,认为是对文学的态度,或者说是另外的一种坚持。权作他对我的鼓励,或者说我对作家村的倾注。
二O一七年四月十五日,我得知刘恪回湖南岳阳度假。决定前去岳阳拜见刘恪,一个人驾车抵达岳阳刘恪家,并诚意邀请他到修水做客。没想到刘恪兴致高昂,当即就答应随同我来修水。第二天,刘恪坐上了我的车。从岳阳到修水,总共是四个小时的车程。这也是刘恪毕生中第一次到修水,凭着他的学术和见长,修水这块土地的历史,他早已知晓百分之七十,只有少量的生活习性和语言不通。
刘恪来到修水时心情极好,尤其是对回坑作家村的发展好奇。在此之前,广东的东莞市樟木头镇已经打出了中国作家第一村的牌子,而且村长是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江南第一作家村和中国作家第一村的区别在于我们的接近泥土的,他们是城市里的。”我笑着介绍说。“我喜欢泥土里的。”刘恪严肃地说。“但我们的条件远不如他们,作家也没有他们知名。”“泥土更适宜生长万物,也许以后会丰富多彩。”修水本来就是湘鄂赣三省交界的一个角落,还没有通铁路,近年来虽然高速已从境内穿过,但交通依然是制约地方发展的要素。到南昌、长沙、武汉至少得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再加上修水县版图面积较大,全县有四千五百零四平方公里,从县城到各乡镇都有一定的车程。应该说,是个工业落后的地方。但是修水县森林资源丰富,是南方的重点林业县。刘恪喜欢修水的山水,他说,这里建作家村是最适宜的,水土和气候都适合作家居住,最关键的是这里有着千年文脉,一直荡漾在修河的静水里深流。
春夏交替的季节里,村庄到处弥漫着瓜果的清香。路边的青菜地微微凸起一小块土包,是年代久远的坟墓。村子里的农民,有坟前不立碑的风俗,死后随便埋在自家门前的菜地里,仅有两三代就不记得是埋的哪位祖先。这些郁郁葱葱的无名坟墓,仿佛在下面裹藏的不是冰冷的棺木,而是蜷伏着一个温柔呼吸着的熟睡婴儿。扒开泥土的话,他就揉揉眼睛,翻个身又继续呼呼睡去。香甜而温暖。
村民们依然庸庸碌碌。大学教授来了山旮旯的作家村,还要在这里举办文学讲堂。顿时引起了村民的警觉,也引起了修水文学爱好者的骚动。刘恪是回坑村第一位外来的教授,他的声名早已被这个闭塞的村子的农民诗人所知晓。刘恪早期创作发表在《十月》的《红帆船》《寡妇船》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回坑村农民诗人阚民喜就是他的忠实读者。从九十年代初期到二十一世纪,阚民喜几乎读完了刘恪所有的著作。的确是这样的,在那个缺乏知识的年代,还没有时尚这个词出现的时候,读小说便是一种日常习惯。大多数的故事,生活情趣,都是在书中寻找出来的。
在半坡处,阚民喜的院子收拾得干净利索。刘恪是他重要的客人,把家里的蜂蜜拿出来,泡了杯蜜糖水,又泡了碗菊花茶。
溪流文学社名誉副社长周战线在八十年代末读过刘恪先生的《红帆船》,对刘恪钦佩至极。一九八九年长江楚风系列中篇小说:《红帆船》、《山鬼》、《砂金》、《寡妇船》出版。作品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广泛关注,中篇小说《红帆船》引起轰动。次年六月二日,《十月》杂志社和鲁迅文学院共同组织京津两地评论家召开“刘恪作品讨论会”。十月,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楚风小说《寡妇船》并获华东地区图书奖。凭借楚风系列作品,他奠定了自己在文学界的地位,创作激情如涌泉而发,作品一发不可收。受刘恪的影响,周战线笔耕不缀。如今,能够在作家村见到自己崇拜的文学大神,像个饥饿的“文青”深情地握住了刘恪的手。
刘恪在修水期间,没有得到新湾乡党委政府的重视,相反宁州镇政府专程请刘恪到陈氏故居参观,并且热情地接待了刘恪。陈家大屋在宁州镇政府的管辖区内,因此在对待文化方面有另类目光。
有了这次比较,在新到任的新湾乡党委书记匡辉的心里有了掂量。数日后,他专程找到我办公室,希望我能够继续支持作家村的建设,并希望我尽快出台相关方案,加速推动作家村的发展。我思前想后,决定将修水县溪流文学社办公地搬至回坑作家村,这样可以增添作家村的文气。我的这一想法,很快得到了副社长赵小虎、徐天安、熊先牡、何明生、冷春晓,秘书长温婧的支持。在不久后,修水县水保局局长、诗人陈荣霞,东港乡卫生院院长、诗人刘仁旺也加入了溪流文学社的队伍中,为文学社输送了新鲜血液。在那之后,修水县溪流文学社的影响力和创作实力应该说,又翻开了新的篇章。一大批社员的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散文》等著名文学期刊发表。与此同时,我们筹备了全国名家采风活动。
二O一七年六月八日,回坑作家村在新湾乡党委书记匡辉的大力支持下,“回坑作家村”正式立碑。一个十余米高的巨石上雕刻着“回坑作家村”五个大字,挺立在回坑村的路口,成为回坑村的地理标识,也成了全村人的骄傲。中国书法家协会党支部书记吴震启专门为石碑题字,《诗刊》编辑刘能英创作了:“新湾坐山谷,修水映桃花。鸡犬嬉相逐,主人闲在家”的诗词,并刻在石碑的底部。我们的想法很简单,立牌只是仪式,要把文学真正种进回坑的土地,还要不断地施肥,在秋天里收获丰硕的果实。
回坑是一个行政村,现有人口二千二百八十六人,二十二点四平方公里。但是真正留在村里的人不过三分之一。人去楼空,是乡村日常生活的景象。大部分在城市打工的农民都在城市盖有新房,并且也是为挣到盖房的钱,或为子女挣得学费而奔向城市去的。有了作家村,村民觉得有面子了,挣到了钱,愿意主动搬回来。慢慢地,村里的新房越来越多。过完年,又把门锁时,背着行囊离开了村子。没有人的地方就没有生机,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的只是一些小孩和衰老的老人。就内部结构而言,村庄不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或者它的生命到了老年,正在失去生命力和活力。
夫妻分离,孩子和父母分离,是一个家庭最正常的生存状态。有些女人在外面生活久了,少数找个条件稍微好点的跑了。有些本分的,依然还会回来。有些是夫妻俩在一个城市打工,白天各干各的活,晚上还可以回到一处。有的一年,甚至两年都见不着面。这种夫妻生活,从本质上说是缺乏情感的。人的情感需要长期的联系,保持着温度才会更加牢靠。
要想改变这种现状,是一个长久的问题。可无论如何,村庄还得发展。按照计划,村支部书记阚东平打算在两年内对村庄进行全面的改造,包括路面白改黑,修建公厕,停车场等公共设施。计划出来了,拿笔一算,他就邹紧了眉头,两千余万元。这个数字不要说对一个村,就算是对整个新湾乡来说,也是天文数字。村里有了设想,就到处东奔西跑。就在他犯难的时候,二O一七年八月八日,江西省住建厅公布了第一批省级传统村落名单,回坑作家村榜上有名。“这也是作家村带来的效益。”但离所需的二千万,差着哩。他又想着申报另外一个项目,中国传统村落。“如果项目批下来,村庄将会大变样。”阚东平说。
所幸的村委员成员相互买账。在发展规律之外,村庄有了新的可能。
高荣贵以前是村委会主任,比阚东平小四岁,阚东平上调后他接替了村支部书记。高荣贵性格稍稍内向,是个干实事的干部。“一任接着一任干才有出路。”高荣贵说,他要做的就是把作家村建设得更好,让外出的人员都回来,不再过着漂泊的生活。只有这样村庄才有活力,家庭才会和睦相处。村子里的名气大了,除了作家外,陆续会有游客来村里,他们来不光是看风景的。也有来朝圣的,走的时候会带走村里的土特产。
村庄里慢慢热起来的时候,陆续有青年回到村里种起了蔬菜水果,通过电商平台销往山外。现在路过村庄,你会看到村庄的田野里长满了菊花。菊花已成为村里的一门致富产业。
的确是这样的。世界上的大树,旁边斜出的部分看似不重要,实际上力量来源于此。
五
江南第一作家村不是一个虚号。它是村庄的一个文化主题,也是作家村的特征。一棵树的影响,需要独立,需要在彼此间区别差异。江南第一作家村,是文化内循环的流向。
文化之根是有生命力量的。文化是推动乡村文明的象征,一个与时俱进的村庄,文化就是肥料,有了肥料可以借地势朝着更高处生长。
我开始认识到,文化其实不单指建筑,所有的能够促进人类文明的东西,它都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刚刚到回坑时,我的目的也很明确,建一个作家村让外面的作家走进来。后来,翻开村里的姓氏时,车音和这个名字又让我有了新的文学想象。一栋绣花楼、一座廊桥,建于光绪癸巳年,距今已有一百余年了。我隔着百年时光,钩沉起历史的记忆。仿佛看着一个年轻,稳健的中年男人,站在茅草深深的官道旁,深谋远虑。一座桥的历史就是一个村庄的历史,一栋楼房的历史就更广大了。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民间建筑,都是当地农民用汗水浇灌完成的,一个村庄的命运,也就是这些建筑的命运。作为回坑村标志性的建筑,其实也是江西的标志性建筑。作为清朝在外经商取得成绩的车音和,回乡捐资建桥也是造福后人。他没有想过,今天的桥梁建设会如雨后春笋,坚固牢靠。而那座木制的廊桥,虽然破旧不堪,但始终没有倒下来,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我想,就连车音和本人,也没有想过桥的寿命,包括桥真正所发挥的价值。绣花楼里从来没有空过,里面一直还住着人。我去的时候,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她身体还健朗,能够说明楼里的故事。三层木制的楼面,古典而风雅,雕花缝隙里露出的眼睛是清洁的,像蓄沉着一泓阴凉深远的井水,又像被雨水涤洗复受了日照的光斑,极有节制地扑朔着。村姑在楼上耍着小情绪,楼下的男人穿梭往来。女人的香气,在楼内弥漫着。此后,绣花楼里的琴声、歌声、读诗声一春复一春,跌宕如旧。
历史可以延续,历史即会走远。夜晚的回坑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站在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你都能隐隐听见绣花楼上传来婴儿嗡嗡的嘀咕声,还会有女人的歌声飘来荡去。清风和明月,远山和近水,远古和当下,都聚集在这里。唱着自己,唱着历史,唱着日月轮回。离开绣花楼前,我用一种密码或咒语的方式与壁画沟通,我知道,我所有的文字,将是串起这缕缕光泽的温暖线索。我此生此世的所有财富,都交付给时光,隐身于我书写在时光的文字中。
寺庙是中国文化的象征,也是乡村建筑的代表。在回坑作家村右侧的山头上有座寺庙。它是随着作家村的挂牌兴盛起来的,山外的老板将矮小的寺庙全部拆除重建。庙分三重,在后山还修起了高塔,享受着世人的供奉和朝拜。
坐在寺庙干净的石阶上,面对着连绵群山,如洗的蓝天,洁白的云朵,一天的晚霞,听着和尚师傅在殿内做晚课,是梵音和颂赞诗。晚诵,暮鼓,雅馨,檐角的风铃。空灵安详的诵经声透过殿堂直达苍穹。
风扯着一团团矮云,把山擦了又擦。每一棵小草,树叶和野花,都擦得很仔细,很干净。它们不定期来打扫天空和尘世,尘世活得太庄严太沉重,尘世里的人时刻相互提醒着,活着应该的样子。站在寺庙的门口眺望,每一朵云上,都看到了木槿花的光辉。那么多那么多的云朵,把一座村庄全都盖住。
黄昏来时,和僧人一起吃斋饭,和尚把饭盛好,大家围坐着,静悄悄地吃。稀粥,馒头,油条,萝卜条煮黄豆芽与黑木耳。吃斋饭的感觉,既敬畏又神秘。我虽然不懂佛学,但内心佛还是敬仰的,总感觉内心的深处有一樽佛像。
作家村是泥土里长出来的,也是作家们写出来的。写它的人来到村里,站在村里的某个角落沉思,问题便从天上而来,有着无尽的色彩,也变得无比的辽阔。这些问题的答案,便是一篇好文章,一个大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桥梁,可以翻山越岭,有宽阔的马路,可以通达四方。
我认识九九的时候,真正夏天。我从北京回来,天气燥热不安。她是江西首批援疆的支教教师,原名叫韩杏花。就坐在我的对面,眼睛眺望着窗外,像是在沉思着什么。我喜欢她那种平静的脸,安详,凝重,知乐知足。我会好好描写这张不由会感动的脸,不求怎么的笔触和色彩,只求表达如实。
文学有些时候,就像是和画画一样的。得要走极端,思想要彻底放开。写万不安分守己,精神上才算是好。写心情时你得主动接近,这样才会有味道。因为充满着对文学的追求,来到作家村后,九九更加坚定了文学的传说。是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不是谁能够触碰得到的,也不是谁都能够在文学里自由生活的。在九九的眼里,不仅牲畜会说话,就连草木也会露表情。村子里的一阵风,能够唤醒窝窝里的小鸡。粮食自种自播,自己在老地方长熟,然后被风收割。她说,新疆的支教生活,是他毕生值得纪念的日子,她希望某天回来的时候,能够把这些文字种进回坑的春天。不日后,我便读到了九九写的文章,她说回坑会是未来的文学天堂。
几位作家来村里做客,傍晚欣赏着暮色。把文学的名词摆放在餐桌上,那种淡淡的气息仿佛会弥漫后半生,成为一种超越生活和生命的幻影。文字就是从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从春天到秋天,秋天山野里还开着花朵。我想,文学也是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当我们接近泥土时,文学更有生命力。
连续好些年,作家村的作品就如雨后春笋,陆续在全国的刊物发表。《华夏散文》《散文百家》《诗刊》等杂志还专门推出了“江西回坑作家村小辑”。
二O一七年五月,《华夏散文》推出了“江西九江回坑作家村”小辑,刊发了我的《回坑旅舍》,和张小砚的《我的酒我的桃花源》,张复林的《少年忧伤情怀》,罗张琴的《春风走在路上》,王俊的《父亲与树》, 樊专砚的《池塘“活”水》等作品。江西永峰的罗张琴是作家村的村民,也是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了大量作品。尤其是散文特别出色,是从回坑作家村走出来的优秀青年女作家。江西上饶的王俊是莫名来作家村的,她的文字婉约精美,带着风,把树上的苹果吹落下来,砸在地上,顿悟出一个伟大的灵感。她的文字万有引力,一以贯之地永恒天道。
二O一七年十期《散文百家》推出“全国散文联展江西回坑作家村”,刊发我的《上庄记》,杨海蒂的《尼阿多天梯》,谢宝光的《僧袍下的人》,邹蓉的《大河金川》,谢亨的《散步》,傅筱萍的《敬访樟林》,熊先牡的《空山寂寂》等作品。谢宝光是位优秀的散文家,也是江西90后散文写作的代表。他沉默稳健,写出了不少好作品。邹蓉是四川的美女作家,也是作家村的荣誉村民,她说,回坑的生活束缚很小,生命和创造力在这里像喷泉般涌出来。
熊先牡是溪流文学社的副社长,她是从溪流的源头布甲流出来的。她总是不声不响,深藏不露,建造一个柔软,多汁,温情,精致的宇宙。如此安静和温润,这是她作品里所描述的,思维的经纬,没有任何杂质,没有任何杂味。这静直涌心肺,不悲不喜,不高大也不平凡,赤条条的存在,是一种隐隐的力量,也注定了作品里的精神。
二O一七年四期《诗刊》子曰增刊推出“江西回坑作家村子曰会员作品专辑”朱啸、卢象贤、万华林、何明生、徐天安、饶小鹏、赵小虎等十四人作品。卢象贤的诗词功力深厚,不愿将精神崩溃给现实生活。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里,它的诗词就像条波澜起伏的河流,在回坑获得了新生。
对待回坑作家村的态度,也是作家对待文学的态度。这种态度归于自然,更属于内心。诗人于坚说过,遥远和旧这两个词一旦消失,那么世界的末日也就来临了。文学就是一个无法诠释的往事,一个感激之外的礼物。
在细读这些作品时,你会发现,这些作品不是个人的想象和表达,而是一种自然的超越和发现,超越时空,寻找自己喜欢随意的天空。不是歌功颂德,更不是光追求艺术的光感。而是重在围绕环保,生态和人文的创作。这些作品从某种意义上不仅反映了回坑,修水,而是中国的缩影。文学有些时候,它不仅是一种行为艺术,而是放眼世界,通过文字警醒世人。这种警醒是看不到影子的,可却在潜移默化着人的灵魂。
我第一次去回坑时,村庄给我的印象是乱象丛生。地上到处撂着垃圾,堆放着柴火,一坨坨黑黑的牛屎撒得遍地都是,电线杆横七竖八的立在田埂上。这种乱象在中国的农村非常普遍,仅靠各种规则是很难顺从的。就连篱笆也横卧在路中间,鸡鸭成群在村子里赛跑,叽叽嘎嘎的。这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是乡村的自然风景。然而,一些负面的能量,还是影响到了村庄的美观。有的村民把生活垃圾朝着旁边的小沟里倒,日积月累堆成了山,苍蝇蚊子满天飞,刺鼻的臭气熏得恶心呕吐。一条清水沟,流着浑浊乌黑的水。
向往幸福,追求幸福,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实际上,回坑村委会一直在加大宣传和保护,大力倡导文明乡村建设,开展了农村饮用水安全项目。解决了全村村民的饮用水问题,自来水输送到了各家各户。仅改造饮水,全村就花去了八十余万元。
然后,要彻底改变全村的环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光是资金投入的问题,一些生活习惯,根深蒂固地长在泥土里。村民的事情,得村民自己商量着办。首先是召开党员组长会议,紧接着是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商量的核心问题是,如何把回坑打造成秀美村庄。“作家来了怎不能一地鸡毛。”新湾乡人民政府乡长、回坑作家村村长张勇说。张勇口中说的一地鸡毛,指的是村庄的生活环境,这也是村庄留给人的印象。“如果大家不齐心协力,作家来了,也不愿意在这里留宿。”说起来只是一句话,真正做到却是难于上青天。
张勇为什么一定要把作家留下来呢?他认为只有把作家留下了,回坑才可能产生效益。村民最想知道,这其中怎么样带来效益是最关心的,村民只想着生活的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张勇就会发出一次的这样的指令,用不同的理由举证,让村民们重新认识作家村。也就是这种把熟悉事物陌生化的做法,使得回坑作家村每天都有新印象。据不完全统计,回坑作家村成立以来,刊发以回坑为主体的诗歌、散文达二百六十余篇。回坑作家村村民和荣誉村民,当地作家在全国刊物发表文学作品达一百二十余万字。这的确让文坛吃惊,中国作家网、《光明日报》、《中国艺术报》、《文艺报》、《文学报》等重要报刊多次专题报道回坑作家村。借助回坑作家村的成果,修水被授予“中华诗词之乡”,回坑作家村被评为“中华诗词先教单位”。
建作家村是手段,发展旅游是目的。二O一七年九月三十日,在第五届旅游业融合与创新论坛上,作家村被列入“最美中国,最美乡村”旅游线路。这是个不错的消息,让回坑村民的激动的同时,增加了发展回坑作家村的信心。
谁也没有想过,作家村能带来多少资金,为当地经济注入多大活力,创造多少传奇。“如今每到节假日,来回坑的游客日均二千余人。”张勇说。“旅游已带动全村增收一百余万元。”但是作家村的确让村里更加富裕,旅游成了回坑人民脱贫的一种方式,各家各户都有了自己的产业。漫山遍野,一片翠绿。到了秋天,地里总有割不完的庄稼。除了玉米,大豆,棉花,地瓜,芝麻,还有收个不完的秋天。
回坑是荣誉村民的第二故乡。到一个人走久了,就想着回家,回家无非是一种回头,当你回头时,你看到的不仅是文学,还有《诗经》里的木瓜。在回坑作家村,不仅可以种田种地,还可以播种希望,不仅收获文学和新鲜的果实,还可以做自己喜欢吃的菜。
江西省编辑学会会长朱法元,真情于山水,喜欢回坑作家村的惬意,忍不住,宛如孩童,同作家们在村里同吃住。放风筝,讲童年故事。朱法元说,来到作家村,就像是归老还童。这是上帝赋予的自由,这也是文学的自由。
六
我是把回坑当成故乡的,把它关在心里,如铜墙铁壁属于我一个人。如果说,我的心里一定有座村庄的话,我想她一定是回坑的样子。有山,有水,有廊桥和绣花楼。我企望有一天,在这里久居,过平凡人的生活。一个不大的院门,院门前面种上各种草木,这些草木都适宜在这里生长。后门窄小,是一片翠绿的竹林,四方形状的苦竹。我趴在窗户上,叫喊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哎。我听见熟悉的回声。在这里,有爱的精神,更有爱的人,可以自由地爱得天长地久。不像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远了。把这些抛得老远,追求着功名利禄。任何一个热爱文学的人,都与故乡很难一笔勾销。实际上,我祖籍湖北通山,出生于溪口镇上庄罗家窝村。那是一个偏辟得没人愿意去的地方,我想,多少年后我还能像个孩子,回到村里,捕捉蜻蜓,在地场上奔跑。与孩子们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有必要说说我的祖居地通山。通山是湖北的一个县。我在布满尘土的家谱里寻找,通山像一束慢慢放大的光,照在残缺的纸页上的边角。我祖辈的名字写在最底下一行,字迹有些模糊不清。我出生后知道这个地名时有些好奇,但一直没有回去过。我爷爷去过几次,每次回来都和我重复着一句话,“宁可离乡,不可离腔。”我们从湖北搬至修水数十代,依然还是说的通山话。到我父亲这代,有了另外的想法。他再也不愿意回去了,他觉得这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人早晚都要被无尽的黑夜吞噬的,就算是回去,祖先也不会知道子孙回来过。最主要的是年长月久,就连座坟茔都无法找到。我却不这么理解,我总是认为他们还活在地下,还活在阳光里,只是肉眼看不见。站在那块土地上,还能听见先辈们的声音。
我从溪口镇上庄罗家窝村,我的出生地搬到修水时,老家还有几间不大的土房子。每次回去时,总感觉家还安稳着哩。好些年,村里人只要有机会就举家迁至县城,或者迁入环境好点的乡镇。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谁也阻挡不了。走出大山的村民都说外面好,好找工作,好看病,孩子好上学。商品也地道,主要是不用走太远的路。
但是过不了多久,就有人往回搬,抱怨说那边好是好,还是有些不适应。村子里没有毒品,没有吸毒的人。没有打架闹事的事,就算有也是闹口角。说到底,还是不习惯。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惯了,搬到哪里都不觉得自由。村子里,大事小事,在人们的往来中都会表达一份情谊。叫人感到亲情的温暖和乡情的厚实。虽然这些城市的快速发展带来了世风的变化,但是村庄里这一传统依然保持着,沿袭着,传承着。和人情淡漠的城市相比,农村人罪人笨拙和不太光鲜,但是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小心地存留着那份叫作感情的人文情怀。黑皮尤为明显,他就是这样的人,有些东西深入到骨髓里,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改变。
在城市里生活久了,便对那些繁杂的人和繁杂的事有些厌倦,反而觉得小地方是丰富的,不觉得单调,更不觉得无人以语。也不以为自己是孤独生活,或者说是孤独旅行。因为身边的草木,河流和着历史,都会是你的伙伴,即便整个村庄是光秃的,还有仰望不见深空的苍穹,于是在你的心里便是无限的大,一个说有多大便是有大的世界。
其实,选择生活就是选择站位。每个人的立场和观点不同,于是便有了不同理解和选择。这种选择算是一种逃离,也算是心情的洗礼,或者说是重新的生活。村民进城后,没有土地耕作,只好依靠打工维生。以前耕作时,在土地上洒了不少汗水,可土地没有条约,在外打工却要受到各种束缚,明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半夜回家,赶不上时间,中午还得叫个外卖。老板叫你做啥你就得做啥,说得好听或是不好听,都得统统兜着,不许还口,否则就会被炒鱿鱼,再找份工作没那么容易。所幸的是,那块祖辈留下的土地还在,没有抛弃的意思。再瘦的山还是自己,我爷爷生前就强烈要求,死后一定要埋在祖先的旁边。
我爷爷去世后,我渐渐地意识到,我的祖籍地和出生地,慢慢模糊遥远起来,再也感受不到村庄的春去夏来,再也不能守着草长莺飞。现在呢?沟沟洼洼的嫁接枣树,早已长荒了,混合在野枣树群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就剩下那几棵核桃树,正是进入长成期的时候,这样便有了念想。于是在我的心里重建着一个村庄,当然我不希望那是门艺术,在村庄里那些枣树还能活几十年。在记忆里,它们还在。
我希望这个村庄有无数个门,有无数个出口。除了弯曲的公路外,还可以从河流里通行。坐着大船,浩浩汤汤地去远方。
在城市的夜里,我时常会在深夜喊起故乡。庄稼是村庄的美好事物,只要庄稼一个劲地疯长,把村庄包围,把村庄充盈,庄稼就成了村庄最漂亮的霓裳。庄稼人走在村庄里,身板儿硬朗一些,村庄的光阴就永远舒适了下来,庄稼的情绪就如同谷穗般饱满。这无法言说的美好泌人心脾,令人陶醉。
我第一次和何明生说起回坑作家村时,他还是修水县妇幼保健院的院长。那时,他会写诗歌,写得很少,但对文学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后来,我说回坑作家村需要他的关心和支持的时,他爽快地答应了担任作家村秘书长的重任,我说,这个秘书长可不是官,得有奉献精神和热爱情怀。“这件事我很乐意做。”我记住了,当时他洋气的样子,正是这种坚定的表情。在很多个公开的场合,何明生说,他是被我绑架的。的确让我愧疚,不过,现在读着他的作品时,我又想,这些是用金钱不可以换来的,是黑夜乡村里永恒的星星,在黑得无边时布满星空。
“写诗虽然是小道,却是为自己做事,可以抒发自己的性情,说自己想说的心里话,而且还可以发现哲理。”何明生说。
回坑作家村的很多诗人都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他们开始并不从事文学写作。受到文学氛围的熏陶,充实心灵、滋养生命。有时候思想的改变,必定是开阔正确的。他们对文学的理解和写作的态度都不一样,没有纷争,更没有图谋,也不需要名利。
何明生专攻古体诗词的创作,他研讨了大量的古文经典。从自然中吸取文学的养分,产生了清静无为的诗意,他的诗因用典太多,欣赏时若无渊博的知识,一时恐怕难以品读出来。街灯寂寂影长长,十载熬成两鬓霜。内子家中催不断,婉言汤菜惧风凉。(《晚归》)至今已在《诗刊》《中华诗词》发表诗词作品五十余首。《诗刊》编辑部副主任江岚,赞赏何明生说,“深山远村,文士难能。”
二O一九年三月十日,江西子曰诗社授牌仪式在回坑作家村举行。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林峰,《诗刊》编辑刘能英为江西子曰诗社授牌。《绿风》社长、主编彭惊宇,九江学院副院长陈春生等全国三十余名作家、诗人、编辑家参加了活动。何明生被推选为江西子曰诗社的副社长,对江西诗派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何明生的带领下,回坑作家村古诗词创作呈现经典化的趋势,作家村村民徐天安、赵小虎、傅筱萍、刘仁旺等都已成为江西知名的诗人。徐天安的视野开阔,兼收并蓄,表现出了一位娴熟诗人的才能。
二O一九年八月,安徽知名作家许冬林给我寄来她新出版的著作《养一缸荷,养一缸菱》后,我又被她的才华感动了。她是我所遇见,或者说所认识的,一位才华出众的散文家,也是回坑作家村的荣誉村民。她自从来到回坑作家村后,创作出了大量的“人间草木”系列。被人称之为继汪曾祺后的“人间草木”散文大家。许冬林说,与一个地方的缘分和与一个人的缘分是一样的,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逢。她说,来这也是前生的因果。
回坑的确是块文学的圣土,因为这里流淌着千年的文脉。自古以来,中国的文士大夫皆把功名退隐山林,如晚霞里归巢的鸟儿,视若自己人生的最高境界。荣誉村长陈荣霞是县政协副主席,也是一名诗人。她听说,回坑有个作家村后,主动向村里提出申请,要求成为作家村的村民。后来,作家村成了她魂牵梦绕的风光,在作家村创作出了大量的诗歌作品。
二O一八年十一月二日,修水县“一村一名大学生工程”教学实践示范基地在新湾乡回坑作家村挂牌。新湾乡党委书记刘方亮、修水县教师进修学校校长冷春晓和副校长高晨光、回坑村党支部书记高荣贵为基地揭牌。大学生村官带来了一丝激动和新鲜感,给回坑作家村注入了新的活力。
在回坑作家村的夜里,凉爽的风从小窗吹入,屋里散发着一种特有的清香。木屋子全是桦木修造,圆的柱,扁的板,室内梁柱上斜挂着一杆老枪和一张新的渔网,完全有别于我居住的南方村舍。陌生的人,走进屋子都有几分感动。小木房既是旅舍,又是家居,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在回坑作家村的木屋子里创作出了《平语札记》。这是我首部在全国产生影响的作品,后来发表在《中国作家》纪实版二O一八年二期上。获得江西省文联的重点作品扶持,九江市文联精品繁荣工程扶持,并入选江西省文化巡回展览。
二O一八年七月十七日,《光明日报》刊发了《中国作家》副主编高伟为我的长篇纪实文学《平语札记》所写的评论。高伟在评论中写到:“不是身在故乡就可以写好那一方水土的。什么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写作,如何贴近大地,以一株小草的摇曳来记录和歌咏时代?我觉得徐春林的《平语札记》可以算是一个小小的样本,一个例证。有人说,作家离地面越近,离泥土越近,他的创作越容易找到力量的源泉。诚哉斯言。也因此,我觉得徐春林的写作,如果一直坚持着这个方向,他一定能够走得更远。”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李春雷对《平语札记》进行了推荐:作者凝眸一个典型的老少边穷地区,通过饱满的故事,真切地反映了百姓在移民前、移民中和移民后生活的细微变化和幸福获得感,生动形象地昭示出中共中央“移民扶贫”政策的特殊意义和特殊效果,既保持报告文学的高品质,又具有很强的可读性,且蕴含着丰厚的社会历史价值,是一部传播正能量、弘扬主旋律的好作品。
鲁迅文学奖得主、《美文》常务副主编穆涛说,“《平语札记》与当下民生紧密相连相融,深度切合时代脉博,具体感应普通百姓的心声和心愿,是一部勇于回答时代问题的重大现实题材作品。”
《平语札记》发表后,《中国作家》杂志社、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江西人民出版社决定在回坑作家村召开《平语札记》研讨会。按照研讨会的程序,要求邀请修水县当地文联、作协相关人员参加。研讨会前,我去县文联邀请主席(在此之前,我已多次电话和他沟通),让我找副主席,我找副主席时,副主席的脸色灰黑色的,满口说着野话,有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我还不够格,二是没有尊重他。在我眼里,他不像个领导,倒是个随意的小朋友。我红着脸,只好暂行离开。后来我明白,我不懂得官场的行当,以至于出现了被动。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心里产生了阵痛,那种痛就像贴钻,一直在我的内心蔓延。我在文学的跑道上,被限制了出发的时间,那残酷的枪声阻滞了我的命运双脚。所幸的是,文学是温暖的,阳光照向大地时是平等的,就算我被阻在高墙的暗处,仍然有光从裂缝里照进来,我准确地判断光明就在眼前。《中国作家》副主编高伟,纪实版编辑部副主任佟鑫,中国自然作协副主席徐峙,《诗刊》编辑刘能英从北京赶来。滕王阁文学院院长、《星火》主编范晓波,江西省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李滇敏、杨剑敏等也来参加活动。应该说,这些都是我文学上的贵人。那天,好像全世界的白天,都叫我抬起头来。
那正是我爷爷去世后的半月,爷爷在世时翻过我的书稿,叮嘱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文章再好,身体还是第一的。想着爷爷的话,在研讨会上我居然哭出声来。那是我写作以来,最高兴,也是最难过的一天。有些人以为我是过于激动,其实不然,文学对于来说是光荣,是梦想,绝不是骄傲和自满。爷爷教会了我为人处世,教会了我容忍、豁达。也教会了我认识做事的态度。
我开始对文学有了另外的思考。为什么要写作?写作的目的是什么?写什么样的作品才是有意义的。我发现我所写的素材是培植的,不是从某个地方挖掘出来的。后来又想想,这些培植的素材,实质上也是自然的果实,而我所做的,除了观察外,更多的是用精神去开拓,这种开拓也可以理解为生发,土地的质量,会改变植物的生长。当然,还需要不断地拓展视野,审视自己对生活的认知。有了这种认知,内心就更加豁达。
其实,回坑作家村是归隐的,像个老人,也像个隐者。是隐于乡野中的一道光,照在万物身上皆是新鲜的,让人钝感世界的优越。酒香不怕巷子深,酒香更不怕路远。说到底文学是一门乡野的艺术,它是天然锤炼出来的艺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劳动者,从这种劳作中收获艰辛,也收获欢乐。作家村就像是个虚拟的世界,一根线一头连接着虚拟,另外一头连接着现实。这种虚拟的构成,让很多文人雅士,不断地云集回坑。在回坑,他们能正视人文精神。创造一种可能的生活。这种可能充满对世界的精神影响。目前,回坑作家村已聘荣誉村民达五十余人。来村创作的作家,由于政府安排食宿,发放创作补贴。“作家的写作是自由的,无需签订创作协议,也无创作任务,打造纯粹的世外桃源”。现任新湾乡党委书记刘方亮说。这是政府的一种决心,这种决心给了回坑更多的机会。
现在政府改造了去回坑作家村的路,一条狭窄的路,拓宽了三米。汽车在上面奔跑,像是朝着文学的深处,那里深得不见尽头,那里的秘密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解读。
一路上野生着凌乱的草木,有些熟悉的,有些叫不出名号。只要你进入村子,你就会被周围的东西记住。这些东西,是很难从人的记忆中辨识出来的,形态各异,五花八门。他们像是站在某个地方,用无数双眼睛,静悄悄地观察着过往的人。吃过野果子的人,就一定会记住它的味道,伸出舌头,稍微一舔就能够区别出来。原生态的食品,都有着它的身份。
所有走过荒野的人,都会讲述一个村庄的故事。他们在村里生儿育女,有一个大大的宅院,里面有羊群和数百亩土地。就像是一个古典式的庄园,或者说是一个农场。那里没有想象和现实的界线,可以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我发现,一个村庄是隐蔽着强大的生命关系的。要想真正的属于我们,就得久久地等待,坐在村庄的某个角落,你醒来时,脚下农田密布,田埂路千头万绪。
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体会得到这种财富和幸福,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这种虚无的事。我不一样,我是会在瞬间建起一座村庄的,打开宅院,会烧火做饭,火光照亮整个院落。那些院落是空的,没有人。不过,还是有人会寻找到村庄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还在地底下,需要从不同的空间进行观察。如果你没有足够的虔诚,你不可能抵达内心的圣土,你没有足够的虔诚,你也不可能收获自然的果实。你在有选择性地审视自然的同时,自然一样有选择性在审视着你。
山村的风里始终卷着微弱的曙光,像是从空荡的村庄上空而来。布谷在喊叫着,绿意繁茂,阳光最毒辣的时候正是深春。山里的牛屎堆里,黏贴着许多苍蝇。蜜蜂还在枝头上嗡嗡地寻找,哪怕是剩下一丁点时间,还想着花儿惊怒绽放。
黄昏深处,仰望星空,月亮时隐时现,世界时而澄澈时而恍惚。陌生感包围着一棵树,而树还是光秃秃的,毫无头绪的样子。一棵树陡然陌生,并不影响指路。北斗星大如卵石,照耀这梦里河山,云杉和白天一样安静,却比白天所见的情景更敏感深刻。
我在回坑作家村内走着,虫声和夜游的动物偶尔踩出的声音,水田里撒着一些微弱的星斗,还有一群发情的青蛙。它们面对着庄重墨蓝的山林,不停地释放着自己,巨大的夜幕的光芒有意无意地和它发生着关系。人们早已回到了屋里,猜想屋边的树林草丛一些精灵还醒着,心里就有了温暖。我以为,我所收获的一切都是淡的,在自然中的每日生活都是成长。
凉爽的风从小窗吹入,屋里散发着一种特有的桦木清香。小屋是旅舍,又是家居,这种感受很奇妙。想起白天,晚上就会有梦幻的感觉。当你枕着清凉沉沉睡去,与彩色的梦相遇,还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河山的梦里。只有天上的北斗,独自照耀这梦里的心事,不肯睡去也不愿意睡去。
你若如来了回坑作家村,请安心于山中小住,像佛一样修行。欣赏这里的花朵,每户村民的房前都有个院子,有的人栽了瓜果,一年四季花叶盛景尽收眼底。一到夏天,回坑的整片荷花争相开放。妖妖的,相当的人性化,不孤单,更不遗世落寞。
谁不喜欢这样的花草呢?只要你愿意交心,它就会和你交朋友,友谊越来越深,它们的眼睛时刻会倾注着你,懂得你内心的想法,也知道你接下来的抒情。你从中穿过,突然感觉自己一尘不染,村庄便只留下一早一晚的炊烟。
当我们去搜寻历史时,发现文学是善良的角落。江南的黎明比北方来得晚,这是地球转动的原因,也是地球的形状造成的。近和远其实并不影响地球人的生活,各自会有自己的语言,还会有方式,最终人是可以相互沟通的,我以为最好的沟通还是文学,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有它的特殊价值。当然,这也是一个写作者为文学说的话,算是内心的真情流露,也是生命的源泉。
某日,我约作家来村。便有人问我,是你自己邀请吗?怎么不是当地文联、作协呢?话意里,文联和作协是官方的。我用模糊的话进行解释,大概的意思是文学就可以了。再也不想表达,文学之外的蜀道难。在我看来,来村里的人都有文心,当然还得有缘。而我,当然只是个居士,这样说算不算复杂呢?
与回坑作家村的相遇,一定是神的旨意吧!就像爱情,一个虚无的词。它戒备着世间的眼神,又喜欢在灰尘中投降。拒绝干涸和粗暴,却又喜欢被干涸和粗暴毁灭。是一种渴望而完美的傲慢,又是一个即将消失的遭遇。
你来回坑时,也许我在,也许我不在。那些人,那些事,都已被我埋在作家村的泥土深处,温度回暖时,遍山漫野都是花儿,你看到的便是杏花深处的江南,以及江南的秀美春光。
行走在寂静的回坑,村庄的每个角落都堆积着时光和脚印,人的脚印,牛羊的脚印。各种鸟儿缠结在一起鸣叫着,繁复、亢奋,仿佛给人以最细微的震颤和愉悦。老树越发苍老了。有一天,一个孩子手里攥着一颗种子,从村口的老树下跑过,当她摊开手心的时候,一棵碧绿的小树苗便在她的掌心。
如果有前生,很有可能,我在绣花楼内居住过,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奔跑的影子,似乎那个生活与现在的世界截然不同,存在和消失与现在毫无关系。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我仿佛一直在回坑作家村,看着自己渐渐长大的身影走向村外,混入远处的人群。那时,村里的人们像树一样、草一样在天边摇曳,像黑夜里的风,看着它们赶出村庄。我停留在村庄的梁上,看着作家们来,又看着他们走。
树叶尘土,在他们的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