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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临近了冬天吧。去年这个日子,天上飘着雪花。今年比去年温暖,老人翻着日历问了又问,今天是15号吗?当然是了。每个过去的日子,老人都用红笔做了标记。他放下日历,朝窗外望去。窗外是一条小巷,很旧的小巷,小巷周边长满了青苔。遇上雨雪天气,地面很滑,得小心翼翼地走。老人性格有点儿倔,他不怕摔跤,每次摔倒后,像个孩子一样爬起来。没事儿哩,这把老骨头还真贱。他乐呵呵的,庆幸自己没事儿。
昨天老人就翻过日历了。他又看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他又问过儿子,儿子也说是晴天。晚上他还是不放心,趁孙子回来的时候又问孙子。孙子看着天说,应该是晴天吧。你看那边还挂着浮云,一朵一朵的像棉絮。老人皱紧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吃过晚饭,哼着歌儿,朝小巷深处走去。这个季节地面是干爽的,不比春天,春天格外的滑,老伴最怕春天的潮湿,也叮嘱他地面滑的时候,就在房内走几个圈。他养成了一种晚饭散步的习惯,说只要饭后百步走,一生潇洒活到老。
小巷冷清冷清的。在八十年代,这里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各种生意人都汇聚在这里,做着各自的生意。有弹棉花的,卖布的,补锅的,总之是五花八门。现在两边的店铺早已关了门,他们早已随着城市的迁移赶潮般搬到了繁华的大街。这里就只剩下一条破街,这条街本来政府是要拆除用来开放房产的。住在这里面有几块难啃的骨头,比如程来保,是抗美援朝的老兵,立过一等功,也住在这里头。比如原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樊孝菊也住在这里。他们都不同意拆除这条街,说是该保护起来,建成文化古迹。这里的红色医院,秋收起义旧址都该保护起来。将来不仅是历史财富,还是旅游的重要资源。县领导哪里听得进去,认为这些老头是摆资历。算什么鸟蛋,谁也不卖账。本来是打算强拆的,有人提醒县领导要克制。这些老人不是好对付,就这样一条小巷留存至今。店铺内还隔三岔五地住着老人。这些老人大多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市民,要么就是做生意亏了本的东家。
老人边走边东张西望,观察店铺里的老人的生活。有时,遇上一个孤老的老人在屋内,他会靠上前去嘘寒问暖。“吃饭没有呀?”“最近身体怎么样?”等等。其实这些老人也都不认识他,见他经常在小巷里晃动,也就把他当成了小巷里的熟人。向他和着笑笑,笑笑罢了。
老人走累了,就停下来。解开身上裹得厚厚的棉袄的纽扣,歇息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每次走到小巷的尽头,他总要与那头狗调侃几句。老人刚来小巷租住的时候,狗就关在这木屋子里。城里不能养狗,前几年还组织城管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狗扫荡。狗就没有了安身立命之处。这头的主人恐怕不是一般的人吧。老人打听过,说这狗不是普通的狗,叫藏獒,值得好几万块钱。是狗家族里的贵族。
这只狗逢人就会狂叫。根本不识生人熟人,简直就是六亲不认。“狗啊,你是通人性的,怎么不认识我了呢?我昨天晚上还给你骨头啃过。”啃了吗?老人当然不知道。这种狗是不啃陌生人抛扔的骨头的。狗还是不停地旺旺叫着。老人有点心烦了,懒得去理睬他,转过头往回走去。
老人想起了老家的那条小黄狗。这是一头被人遗弃的可怜狗。老人把狗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孩子回了家。
那时老伴还在。给狗煮了半锅粥,慢慢地喂给它吃。狗也许是饿得太凶,也许是见着陌生人害怕,一开始没有胃口。狗是通人性的,老伴说。老人把狗放在火炉旁帮它取暖,然后把盛着粥的碗放到狗的嘴边。狗开始伸长舌头,试探着舔,舔了几下过后,就疯抢似的吃了起来。吃的声音就像是马蹄儿响,吃得很有滋味。
老伴笑着说,这狗有希望了。
几个月后,一条虚弱的小狗,长得粗壮结实起来。吃饭的时候,在桌子下面穿来穿去。 家里也没有什么吃的。逢上好日子,剁了几两肉,总要给狗留个骨头。老人是这样的人,老伴何况又不是呢?
老人来城里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头狗。这头狗与他们生活了好些年,彼此之间都建立了深厚的情感。
一开始老人是打算把狗带进城里来的。了解了城里的规矩后,他就彻底地放弃了。最后把狗寄养在了亲戚家。他不时还会打电话回去问问亲戚,狗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是否习惯。就像关心着一个留守老人或者孩子。亲戚说,这狗不像在老人家那么温驯了。狂躁得很。怕它咬人就用铁链锁着,要不然出了事可咋办?
老人听了心里很不安。狗一直是放养的,跟着他这么多年也没见咬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下午,老人接到了亲戚的电话。说狗咬了一过路人的腿。现在那人要赔钱,要是不赔就得把狗牵走。老人问要多少钱,亲戚说,至少也得200块钱吧。200块钱元可不是个小数目,这孩子一年的学费只要200块钱。那天晚上老人失眠了。这狗怎么就不听话了呢?老人没把这事情告诉老伴,第二天自作主张做了决定,让屠夫牵走了狗。狗刚刚牵走他就后悔了。这是一头善良的狗,记得他们离开村子时,狗一直在后面追赶着。我把狗咬人的事情和老伴说,老伴说,这狗无论如何都得赎回来,宁可自己少吃点。老人给亲戚打去电话,说愿意赔偿200块钱。亲戚过了两天才回信,说他农忙,直到今天才有空去过问狗的事。可是狗在牵走的当天下午就被屠夫斩杀了。
2
老人的父亲是黄埔军校的学员,是国民党时期的军官。在国民党广州警察局当过副局长。老人有个哥哥,还有妹妹。哥哥比他大两岁,妹妹比他小三岁。老人小的时候是和哥哥一起长大的。本来他应该有个幸福的家,可惜的是,遇上了那个年代,因为那个年代,他几乎没有感受到半点父母的爱。在他的记忆中,他没有见过父亲。
他6岁那年的一个清晨,他从睡梦中醒来。哥哥坐在屋檐下的石墩上哭。他擦拭着结满眼屎的眼睛看着哥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得那天上午,外婆来到他们家,把他和哥哥一起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之后,他和哥哥一起伴着外婆过日子。他初中毕业的时候,隐约听人说起过父亲的故事。那时,似乎整个县城都知道他父亲是有名的叛徒。但唯一让他骄傲的是,父亲是黄埔军校的学员,还当过广州警察局的副局长。这已经是赫赫有名,值得他去骄傲的了。他不懂政治,也无心去问。平日里外婆再三交代,无论谁问起他父亲,都要摇头说不知道。
母亲呢?外婆去世前才向他和哥哥有过交代。说是国民党战败后,父亲随同蒋介石的军队逃到了台湾。后来,父亲在台湾派特务来把母亲和妹妹接走了。当然,这只是外婆的说法。也是他母亲临走时,向他外婆所做的交代。让外婆好好养大他们兄弟俩。实际上,自从那天她母亲带着妹妹离家后,外婆也没有再过她的女儿。外婆走后,老人的内心有些寂寞了。外婆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现在她也走了,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外婆走的那年,老人十五岁。他的哥哥十七岁。哥哥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决定送继续送他上学。做出这种决定,当时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外婆有所交代。他外婆念过私塾,后来又是私塾的老师。对了,至于他的外公,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二是希望他学了知识,有一天可以去寻找爸爸妈妈。他没有拒绝哥哥的好意,之后考上了普通师范学校。他向哥哥承诺,等将来安排了工作,分一半工资给他过日子。这个承诺后来他兑现了。但也因为这个承诺,他拖到三十七岁才结婚。
他的老伴比他小了十三岁。老伴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也算是知书达理。她的父亲是村里私塾的老师,还写得一手好字。老人师范毕业后,就安排在乡中学当教师。本来可以有其它的职业,甚至还可以混个一官半职。可他全放弃了,家庭成分不好。外婆在世的时候,就希望他将来可以教书育人。
3
去年立冬后的第二天,老伴突然走了。
老伴走时,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在这之前,老人的儿子春蕉带她去过医院。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回来时医生说是病情稳定了,需要长时间的调理和疗养。老人没太在意。老伴从三十出头就患了内风湿关节炎,每次痛得厉害送到医院时,医生重复着的也就是这几句话。现在已是风烛残年,自然身体不如往日。
医生把春蕉叫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和他说,你妈妈的病这回严重了。怎么个严重法?春蕉瞪大了眼睛,然后用手指头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难熬到过年了。春蕉一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前天昏地暗。虽然他知道,母亲患的是肺癌晚期,可他真的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一个月前,母亲胸部感觉焖。他就立即送她到医院做了CT,医生当时说,岁老人好点,估计能够熬上一年半载的。要是那样的话,春蕉也就会好受些。
春蕉本来想让母亲多在医院里住段时日,可她就是熬不住,说啥也要回去,说她离开了小巷就是不习惯。她想散散步,散步比住院要好。春蕉没得法,他知道,强行按着老人住院,她会心里起疑,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那样不仅不会有好处,反而病情会加重。那就回去吧!春蕉把小车开到了住院大楼底下。
老人根本不知道老伴的病,他问过春蕉,春蕉说,还不是那内风湿关节炎。他又问老伴,感觉怎么样?老伴强忍着疼痛说,我都七十好几的人了,毛病自然是会越来越多。老人想想,感觉不对,以往每次到医院之后,医生总是开几服中药回来,这回住了这么久院,临别时好像还和春蕉嘀咕什么。关键的问题是,春蕉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想问问春蕉,可春蕉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再问时,他就不耐烦地说,老人哪有没病的。他也就只好作罢了。
这之后,老伴就躺床不起了。每天晚上,老人都是一个人在巷子里走。以往是他走在前面,老伴走在后面。老伴的腿脚变了形,撑着拐杖,只能慢慢向前挪,挪了一半时就往回走。 老人走到尽头,再回来时,正好赶上了一起进门的时间。
这回呢?他的心里空荡荡的。
春蕉的工作一直很忙,以往很少有时间来陪他们的。他们也不同意春蕉来,说说什么也要以工作为重。这些日子,春蕉就像是只燕子来回穿梭在老人身边。他们都没有说什么?这人老了,还真希望孩子多来走走。老人知道老伴是想多看看儿子,看着她从小抱大的儿子。
等春蕉走后。老人坐在老伴的床前,问老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要是有什么事情一定得告诉他,他好有个思想准备。老伴说,能有什么事呢?只是我现在动弹不得,再也不能陪你出去散步了。老人感觉这不像是老伴的真话,夫妻几十年,难道他还不懂老伴的心思,她是不想他为她担心。
老人用颤抖的手在老伴的额头上探了下温度。满是皱纹的额头,银丝铺陈着。他像是看到了岁月深处的老伴。那时她还是个姑娘,美丽,大方。可现在呢?岁月把她摧毁了,变成了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叫他如何不伤感呢?
来到县城的第二年,老人就和老伴就分床了。同床共枕几十载,突然分开老俩开始并不适应。可老伴的风湿病容不得脚踢,有时候磕碰到就会疼痛得掉眼泪。老人担心自己睡着了,会挨到她痛处,干脆弄了两张床分开睡。
夜半里,老人听见了啃叫声。他以为是老鼠在啃木头,加之耳朵有些失聪,不能准确判断声音的来源。就这么过去了几个晚上,他感觉不对劲,半夜打开灯起床巡查,发现老伴拿着筷子咬在嘴唇上,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她是以此来强忍疼痛,不叫出声来。
老人一下子瘫坐在床沿上。“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还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老人开始责备老伴。老人帮老伴把咬烂的筷子从嘴里取了出来。他的心像从刀口上划过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然后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老人三十多岁的时候,有过牙疼,他知道那种疼痛,在床上跪拜了几天,后来用老虎钳捏掉了那几颗牙。
“你怎么还像个孩子呢?老了还和年轻时一样掉眼泪。”
老伴经常这样说他。是啊,年轻的时候,他经常会想念爸爸妈妈,想得难过时,满枕头都湿透了。是老伴给他带来了幸福,帮他养大了春蕉。春蕉从小就听话懂事,现在又在公安局上班,还立过几次三等功,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4
十多年前,老人退休后就带着老伴来到了县城租住。他们开始租住在老大桥头的一个木棚里,那时每月的租金是35元。
老人的哥哥一辈子没有结婚,最后带了个儿子,儿子也没有结婚,现在又带了个孙子。儿子在县城的建筑工地搞建筑,老人的哥哥和儿子也租住在县城。孙子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可家庭却很困难。老人和老伴商量后,决定来县城里送孩子上学。
当时春蕉已经大学毕业。老人想,得替哥哥想想,他年轻的时候要不是送他上学,也不会落个这般田地。老人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哥哥挑着一担茶油去送他上学,一半帮他换做学费,另一半给他当学费。来回走了几天几夜,脚板磨起了几个豆大的水泡。他到乡中学上班后,一半的工资给了哥哥。他说,哥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很多人对他并不理解,尤其是那些自私的女人。以至于后来遇上老伴,老伴说,长兄为父,哥哥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理应回报的。
实际上,那时的工资少得可怜的。一个月下来也就几块钱。家里穷得一天只能吃两顿红薯,也没有什么菜。老伴就去深山的水沟里采野菜,是野芹菜,生长在深水沟里的。为了让孩子有肉吃,老伴还得去泥田捞浮漂(一种猪可食的草),几年下来,由于被水浸泡得太久,落下了内风湿关节炎的顽疾。每到天晴下雨,关键就会奇痒,疼痛无比。虽然后来,去过几家医院治疗,最终没有找到有效的根治良方。
本来中途安徽合肥有家医院说可以治疗,都已经准备好了行囊,最终她又不愿意去。她说秋华这孩子是有出息的,孩子好歹看小时候。非要把钱省下来送秋华上高中。秋华是老人哥哥带回来的孙女,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只有一只手,是被人遗弃在村子道口上的。
当时村里很多人都说他哥哥,好不容易养了个儿子,现在又养个残疾的孙子,这是有什么利落呢。老人的哥哥思想很简单,说不能看着孩子被野狗叼走。
孩子现在长大了,除了少一只手,其它什么都不缺,而且还聪明伶俐。老人很喜欢这孩子,老伴也喜欢,都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孙女。每逢年节都会叫孩子来家,给她做好吃的饭菜。可他们学会了节制,无论如何都不会超出哥哥关爱的范围。毕竟这孩子是哥哥的全部希望。孩子始终与他们隔着一层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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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与台湾有了政策的时候,台湾很多人回来大陆探亲。老人希望父亲和母亲能够回来,他通过多层关系打听到母亲还活着。但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不能回来看望他和哥哥。想着从六岁和母亲分离到现在,足足过去了四十余年,老人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在多少个深夜的梦里,他梦见过母亲,那张和蔼可亲的脸,总是在嘴角两旁挂着微笑。
真正去的那天,他又犹豫了。因为他证实母亲是去追随父亲的。后来在台湾,他们又重新育了两个孩子。包括带走的妹妹在内,那三个孩子都享受到父亲的爱。而他和哥哥注定是被父亲抛弃的孩子。
包括他的哥哥,父亲也仅见过几次面。至于他呢?他父亲根本没有见过。父亲离开家的时候,她母亲刚好怀孕。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可以说让很多的家庭家破人亡。所幸的是,他和哥哥都是受到好人保护才得以幸存下来的。这其中得益与外婆的善良和好心周旋,所以在他的成长记忆里逃脱了各自阶级的批斗。当然,他哥哥一生孤老,而老人多年无女子愿意嫁他,多半也是因为他家庭影响的原因。
无论在哪时代,无论社会发生怎样的变革,知识分子始终是以宽容而大度出场的,以其独特的智慧和过人的胆识为社会平衡。因此,老伴带给他的不仅是幸福。而是在拯救他孤立而飘渺的灵魂。
秋华已经是南京大学的高才生了。还是德语系的哩。每个晚上都会打电话来,问奶奶有没有吃药,身子有没有好点。老伴听着心里是甜甜的。
可老人不知咋的,暗地里,希望老天爷早点让老伴走。他知道老伴很难过,她已经苦了一生了,为什么到最后不能减少点痛苦呢?
在黑漆漆的夜里,他在战战兢兢的瞌睡时候,又听见老伴咬筷子的声音,他忘记了把碗筷帮她拿走,要是拿走了筷子,她又会咬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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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最喜欢吃的是青菜。他在乡中学做老师的时候,老伴就一个人在家种地。家里吃的菜和粮食几乎是她一个人劳作出来的。可怜啊!一个个头细小的女人。怎能干这种沉重的事情呢?
记得初识恋爱的时候,老伴的父亲也给她敲过警钟。说他这个家庭没有幸福的日子。可她性情刚烈,坚决要和他走下去。这就和她小时候裹小脚一样。每次裹好,她总是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剪烂布条,虽然父母三番五次地帮她缠上,且每次都少不了训斥,可她愣是死活不从。这样缠了放,放了缠,最终没有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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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蕉说过几次,想让老人搬到城南的新家园去住。新家园是春蕉在县城买的房子,属于他们自己的家。老人开始并不同意,后来想想又同意了。在县城呆了十多年,老伴唯一挂心的就是没有个自己的家。十多年间少说也搬了七八次,最后这次搬到小巷里来,她开始并不满意,在农村的时候最讨厌老鼠、蟑螂。现在住到这大破店铺内,不又得受到这些不速之客的侵扰。她想住得旧得没关系,但一定要住楼房。
春蕉不是这么想的,说她腿脚不方面,就只能住这种房子。而且吃完晚饭还可以去巷子里走走,离闹市又远,也没有来回穿梭的车流。春蕉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可她就是不乐意,甚至还和春蕉闹别扭。一连数日不打电话,春蕉打来,她也不接。
春蕉知道,这回估计老人真的生气了。决定给他们重新找房子。可当他找好房子时,老人又决绝了。他说,住在哪不是住。我倒是喜欢这条巷子。就这样,这事就这般搁了下来。
老人知道,老伴一辈子都叹没住过楼房。可他不想孩子为他们老两口子操心。老伴和老人较劲,老人硬是不愿意顺从。老伴最后也就软了下来,服从了老人的做法。
其实之前老人和老伴都有想法,等孩子们都长大了就搬回乡下去。春蕉也有过想法,回村子给老俩口盖个房子。让他们好安度晚年,落叶归根。可是,等孩子们都长大了,老伴的思想又变了,说她不想回去了,想看着自己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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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四十来岁的时候去过台湾寻亲。他去台湾的时候,台湾那边说他的母亲定居在新加坡。
这次回来,他打算放弃的。他又通过多方面关系,打听到了母亲在新加坡的住处。而且确定当年和她一起离开的妹妹在一起。
老伴鼓励他去找母亲。
回来的时候,老人很高兴。他和老伴说,他见到了母亲和三个弟妹。他们都过得很好。父亲在解放前就去世了,临死前还不忘念起他和哥哥的名字。现在母亲,年事已高,也认不出他的样子来。大概是遗忘了全部过去的事情。
忘了就忘了吧!老人说。这都是一段缘分,缘尽了,就散了。但至少有一点让他明白了。他从小就恨父亲,总认为自己是被抛弃的。现在他明白了,他不是被父母抛弃的,是被时代抛弃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几个父母是不要孩子的呢?也就是这样原因,他和老伴没有生育孩子。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的太自私了。让一个无辜的女人,陪伴着她过完一生孤苦的生活。他真的太对不起老伴。老伴呢?从不和他提起过往的伤心事情。
不过,老人还是经常会梦见母亲。梦见的样子还是那几岁时候的身影,她一点也没有变老,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慈爱。
9
大概是春蕉告诉了秋华,她奶奶不久于人世。她请了假回来照顾。
秋华知道,她在奶奶心里的位置。
老人责怪秋华:“你不好好在学校里读书,跑回来干什么呢?”
秋华被奶奶这么一说,眼泪就汪汪地流了下来。
秋华守在奶奶的床边,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就像是喂一个婴儿,生怕她烫着。奶奶呢?满心想着的还是怕哥哥吃醋,聊着的也是秋华今后要怎样孝敬哥哥的事情。秋华说:“奶奶,您就放心吧!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您这么一个奶奶。”秋华的话,让奶奶高兴得乐了起来。
秋华回来的第五天。老人吃完晚饭就去小巷里走走,这几天他感觉眼皮跳得厉害。虽然春蕉没有和他交代什么,他感觉老伴的身体出了大问题。要不然怎么会连秋华都回来了?他想去散散心,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回来的时候,见秋华不停地抹眼泪。就问秋华怎么哭了,见秋华没有回答,他就从厅里的柜子里找了根蜡烛点燃,一个人朝屋内走去。老伴不喜欢电光,卧室里还是习惯照蜡烛。在农村生活的几十年里,都是照煤油灯的。来了城里,她还是改不了往日的习惯。老人买不到煤油,就买了蜡烛回来。有蜡烛的夜晚,他们依然感觉美好。
老人习惯地倒了点油,把蜡烛头按了上去。然后朝床边走去。他出去的时候,还和老伴说了。老伴说,她还不饿。
老伴儿呢?睡在床上,仰着脖子。他连喊了两声,以为老伴睡着了。
秋华哭着站到了床跟前。老人这才意识到,连喊了两声老伴的名字。不见老伴回应,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他惊叫起来。“没有了。没有了。这下怎么得了啊!”
老人瘫坐在旁边的地上,已经泣不成声。
10
“看你,哭什么呢?人不都有一次的。”这是老伴在生时和他说过的话。说哪天要是她不在了,叫他不要过于伤心。说人都会有这一回的,没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怎能够不伤心呢?
老伴答应过,一定会让他走在前面的。可现在呢?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有件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老伴。他已经给春蕉找到家了。
春蕉实际上也不是老人的亲骨肉。春蕉是他家的那头黄狗从麦地发现的,估计是一个贫苦人家抛弃的。他们把孩子抱了回来,把他抚养成人,还给他娶了媳妇。媳妇也在公安局上班。还生了个可爱的宝宝,这怎能叫两口子不高兴呢?
老伴在世的时候,再三交代老人,不能让孩子知道不是他们亲生的。当时老人答应了。春蕉也从来没有感觉,慈祥的老俩口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只要有半点怀疑,他早会做了DNA比对。可是,最近中央电视台的一档《等着我》节目,彻底地打破了老人的想法。他说,自己没有见过父亲,不想让孩子也留下一辈子见不着父亲的遗憾。他开始千方百计地给孩子找家,最终还是找到了。
孩子的父亲是名烈士。可惜他已经不在了人世,可他母亲还在。你知道是谁吗?他自个儿喃喃地说,就是我们经常去菜市场买菜的王姐,你说奇怪吧?我们都在她那里买了十多年的菜,算是老熟人了。
是啊,王姐特别高兴,感谢我们帮她养大了儿子。可春蕉这不孝的孩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喊王姐叫妈妈,一定要喊阿姨,说他这辈子就你这个妈妈,这下子你得瑟了吧。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得告诉你。老人顿了一会儿又说。屠杀咱们家那头狗的屠夫前几日被抓了,还关在咱们春蕉呆的看守所呢?你还记得村里的那起命案吗?就四保从深州回来吐着白沫死了,后来把梅花抓去了的。四保死后,屠夫就在村里销声匿迹了。很多人说,他已经死了。他还好好活着哩,躲在山东的木板厂里做工。躲了快20年了吧,还是被抓了。那时村子里的人都说,他妹夫在市里当领导会保他的。现在在我看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啊。
所以说,人啊,都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只是时候未到。
春蕉这孩子是你的心头肉。我知道你舍不得他离开你,我这不是在和你唱对头戏,我想的是,当我百年之后,孩子就没有亲人了。现在好了,王姐还有两个孩子呢?他有了自己的亲兄弟。
春蕉是个孝顺的孩子。你走后,他把你扶在他的车里坐着,一直把你送回老家。这是很多人都忌讳的事情。我没有反对,我知道你就喜欢坐春蕉的车,坐在他的车上你安心。
几里山路都是他背着的。村里人早准备好了抬你的杠子,可春蕉就是不愿意,他说你从小把她背到大,他从来都没有背过你,现在你走了,该背你最后一程。
他为你披麻带孝,办了十几桌酒席,事情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他给你烧的纸,你收到了吧,你在那边要好好保佑孩子一家。
这些我不说你也知道,你都看到了吧。我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你肯定又说我有张婆婆嘴,嫌我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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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老伴去世后,春蕉和媳妇就搬到了巷子里来。本来是要老人搬到新家园去的。他说自己在这里住习惯了,哪也不想去了。何况自己一大把年纪,拉堆尿散发的味道都呛鼻,得给孙子填出个好环境来。
春蕉害怕老人太寂寞。和媳妇商量后,决定暂时到小巷里来小住。这样也好照顾老人的衣食起居。反正儿子在学校住校。
15号这天晚上,媳妇早早地回了家。买回了糖果和橘子。老人呢?吃完晚饭他又一个悄悄地出了门。他怎能忘记,老伴是去年这个时候发病的。这天也是晴天,老人记得,那天他还去看了街头的那头狗,狗不知道被谁牵走了。连关狗的屋子也不见了踪迹,地上残留着几片破烂的泥砖。
他好奇地向周围的人打听。狗是主人被纪委抓走了。上面的有更大的官出了事,他也因为送了钱被抓了。那这狗?老人对抓的过程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何去何从。关狗的屋子的违章建筑,被城管给拆了,狗也被毒死了。老人听了一惊,自从老伴去世后,他不是没有再出来散步,每次出来时他都没有留意巷子里的风景。那些日子,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这狗怎么会毒死呢?”老人记得,他给狗丢过骨头,结果狗连嗅都不嗅一下。现在怎么会被人毒死呢?和他聊天的人说,主人抓的第二天城管就浩浩汤汤地来了好几十号人,手里拿着几尺长的铁棍子,想用铁棍打死狗。谁料,刚刚敲掉锁,狗就朝门口扑来,有几米高。大伙迅速用铁棍顶住门,这才没让狗给跑出来。要不然,这几十号人都得被狗咬死。这狗是吃人的。那人说得眉飞色舞。老人瘪了几下嘴巴,他不相信,人不惹狗,狗岂会吃人。“后来呢?”老人问。“后来饿了几天,他们给狗丢了个骨头,狗吃完骨头就死了。尸体丢了在垃圾中转站,与垃圾一起掩埋了。”
老人叹了口气,晃了几下头就走了。
他往回走时,感觉巷子凉飕飕的。老伴在的时候,再三叮嘱过他,叫他不用管别人家的狗。他突然感觉老伴说得对,可他想起自家那头摇头摆尾的狗时,内心就特别难过。老人养过两头狗,第一头是他和老伴刚刚认识时,那头狗刚刚长结实就被人打着烧吃了。后来他不打算再养,那回见小狗可怜就把他捡回来。
现在呢?老伴也走了。他希望老伴在那边,狗还像以前那样陪着。要是那样的话,老伴就不会寂寞了。
老伴埋葬在乡下。生前老伴再三交代,说死后不化灰,得安葬在父母的坟墓旁边。按理这是不允许的,县里提倡节约土地,只能是火葬不能土葬。老伴的要求让老人为难,也让春蕉为难。组织知道春蕉母亲的想法后,专门做了研究,最后还是同意了土葬。这也不算是违规,县里实施的政策只是针对公家工作人员。老伴一辈子的身份是个普通的农民。
村里有风俗,一周年是要烧香纸的。孩子都在县城,加之工作忙。开始老人打算自己在县城边角,找个地方烧点纸的。没想到,孩子早就筹划好了。他虽然不太愿意耽误孩子的工作,可他也没有阻扰,毕竟这也有次数的事情。
春蕉和媳妇商量,本不想告诉老人的。让他安稳地过好日子,提起来怕影响他的情绪。没想到老人在日历上划了圈,所以只好告诉他回乡下的事情。不得不和他约定,如果天气晴朗就带他去。下雨就留下来。回去要走几里山路,这个老人知道。晴朗还好地,雨天会拖累他们。他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老人很早就醒来。外面下着大雨,春蕉说,他们得走了。
春蕉他们走后不久,雨就停了。老人看着窗外,苦笑着。有些无奈。紧挨着小巷墙壁生长的几株杂树上,一群鸟雀在枝头跳来蹦去,叽叽喳喳的。他突然想起了和老伴在农村里生活的日子,门前的老槐树上满是鸟雀的窝。这会是哪些鸟雀吗?他想想,不可能。鸟雀的寿命没有这么长,要是的话,至少也该是孙字辈了。
孩子都走了,屋里静静的。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打开房门,一个人朝着巷子深深走去。不过这回,他没有哼歌,而是像个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