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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林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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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狗的失踪

走在村子里,首先听到的是狗的叫声。东一声,西一声,被风刮着到处跑。慢慢地整个村子里,都是狗的叫声。

狗叫得最多时,是陌生人来。有时候也会对熟人发脾气,闭着眼睛,仔细听,声音像是一道光照射过来。

我领会狗的眼神,每次离开村子的时候,要么是天亮前,要么是黄昏过后。蹑手蹑脚地,一个人悄悄地走,生怕惊醒了村庄的万物,尤其是我家那头狗。我走过一段路时,狗就会飞奔着赶来。一会跑在前面,一会落在后头,太阳落在狗的头上,狗不知道天要黑了,不停地摇着尾巴,把天空摇得昏暗。

我的童年,是在村里虚度的。在我五岁的时候,一个人开始在村子里转,像个傻蛋,父亲给了我个绰号——“木牙”。“木牙”有木头木脑的意思。

一天,我在村里闲转时,见到一只被人抛弃的乳狗,于是把它捡了回来。狗好像刚刚生下来,还不会走路。母亲煮米糊给狗吃,一只弱小的狗,渐渐地长大了。我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转时,狗也会跟在我身后转。我的很多心里话都会说给狗听,每次和狗说话时,它总会看我一眼,好像能明白我的想法。我的童年,是那头狗陪我度过的。

我七岁才上小学,一头弯曲的小路,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山头上。太阳还未出来,我就上学。晚上回到家时,已过黄昏。

我小时候肥胖,走路很慢。有天晚上放学回来,我走到半路就下起了大雨。听见林子里发出“沙沙”的声音,那声音像一阵风朝我刮过来,我居然木讷得不知道跑。立在那里,像只扔人宰割的羊。我听见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可能是一只野猪,“不要说话,蹲在地上。”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山下传来。

我刚蹲下,一个黑影从树林里窜出来。我吓得闭住眼睛,屏住气不敢哭出声来。就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我听见了狗的叫声,叫声像箭一样闪过来。紧接着听见厮杀的声音,我睁开眼睛时,狗摇摆着尾巴看着我。

狗与野猪打了一架,野猪跑了。

回到家,狗躺在地上睡着了。母亲盛好饭,放在狗的嘴边,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知道睡了多久,我不停地喊狗吃饭,狗睁着眼,头动了几下,又睡着了。母亲说,一只狗怎么打得过一头野猪呢?就在我们担心狗会不会醒来时,半夜里我听见了狗的叫声,它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传来的。

在山头学校上学的五年里,狗成了我的伙伴。每天早晨送我上学,晚上接我回家。狗叫声停在路旁附近的林子里,粗壮有力,直戳云霄;同时有四散的杂音,忽忽悠悠的,向外炸开。

一片稠密的林子,野猪再也不敢出来撒野了。

那时,村子里经常会有陌生人进来。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浩浩汤汤地走在村子里。他们是来挖竹笋的,秋天是来采摘山茶子。村子里山高林陡,林子茂密,看见他们进村,隐入山林中,最后挖了谁家的竹笋,采摘了谁家的山茶子都不知道。黄昏时分,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从山上下来。这可都是村里生活的来源,没有证据,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挑走。这些人都是小镇上的,山里人去县城得经过小镇。生活用品都得去小镇上买回来。谁也不敢明着得罪他们,有人出面阻拦过,结果去小镇回来被打得鼻青脸肿。放话说,见一次还得打一次。所以村里人是哑巴吃黄连,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狗顶风叫,风是刮不过村子的。那天晚上,母亲找狗,怎么唤也听不见声音,黄昏时分,只听见一个陌生人在半山上喊救命。村民听见喊声,拿着棍棒赶到时,他已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村民们把他抬下山,送回小镇,医生说幸亏送得快,要不然必定会丢掉性命。医生说,他是被狗咬的。村民们都很惊讶,没见过村里的狗咬人。我担心,小镇上的人会来报复,屠杀村子里的狗。让我意外的是,那人说,他看清楚了,咬他的不是狗,是一头黑黑的大野猪,是狗救了他的命。

村子里的狗的名气越来越大。东家西家都开始养狗,只要有陌生人进村,村子里的狗都会叫起来。四面八方的狗声,让陌生人闻风丧胆。再也没有人敢来村子里挖竹笋,采摘山茶子。

一只狗的寿命并不长,但我家那头狗活了十多年,算得上是长寿。

我在城里上学时,狗都会送我。直到我坐上汽车,它还跟在后头,一会往左,一会往右,不停地追赶着,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来。汽车跑远了,狗还在奔跑。一直跑进了我看不见的黑夜深处。

狗失踪的前两年,我彻底地离开了村子。真正开始了城里的生活,我离开村子后,全家都搬到了城里。城里不允许养狗,有一阵子城管扛着铁棒,四处围捕城市里的狗,只听见狗一声惨叫,四脚朝天倒在地上。谁也不敢在城里养狗,我家的狗只好寄在一个三伯家。自那以后,狗的日子开始胆怯,见人就叫,三伯只好把它系在屋檐下。

一天下午,三伯打电话来说,有人出两百块钱买狗,问卖还是不卖?母亲说,这狗不能卖,多少钱都不卖。每月给三伯补点狗粮钱。没几日,三伯又打电话来说,狗咬人,得赔钱。我听了,心里猛的颠簸了几下:狗怎么会咬人呢?不是系着的吗?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喉管里像是被一种东西掐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我帮不了狗的忙,想着它在寄居在陌生的屋檐下,失去自由是多么的可怜。

早晨起来,洗好脸,我打算回趟村子,想和狗好好说说话。“狗昨天晚上失踪了。”母亲说。就在狗咬人的那天下午,就挣脱绳子失踪了。

狗的失踪让我十分不安。我问母亲,狗会去哪呢?母亲说,能去哪呢?会不会是回家了?我回到村子时,狗没有回来。我去三伯家,三伯在田里干活还没有回来。三伯母说,三伯天还没亮去的,得等到天黑才能回来。“你知道狗去哪了吗?”我问三伯母。三伯母说,现在村里的野猪越来越多,说不定被野猪吃掉了。

我知道,很多狗贩子来村里买土狗,说山里的狗肉好吃,可以卖个好价钱。很多人家的狗都被狗贩子买走了,也有人给三伯出过高价,三伯说,狗卖与不卖得问主人,我们没有同意,他是不会自作主张卖掉的。

我一直等到黄昏,三伯才回来。他见着我就说:“你家的狗不见了。”我找到了系狗的那根绳子,不像是狗咬断的,这会不会是个陷阱呢?

三伯端着烟枪,叹着气说,这些日子狗很不自在,暴躁得很。三伯说着时,我听见狗的叫声在黑夜深处传。三伯似乎也听到叫声,他抖落了烟枪的屎,脸色灰暗下来。

我回到城里数月,三伯母打电话来说,狗回来了。

不日,我回到村里,我远远地看见一只狗,用奇怪的眼睛望着我,好像要告诉我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还想,是不是我家的那只狗真的回来了呢?天黑的时候,我偷偷地离开了村子。我不知道,狗是怎么知道的,缠住了我的脚。我突然停住了,用手摸着它的头,像是摸着了村庄的样子。

汽车在黑夜中行驶,拐了几个弯,我听见了狗的叫声,我停下汽车,打开车门,一个人下去,看着漆黑的路,没有见着狗的踪影。

我坐回车内,车还没有发动,我又听见了狗的叫声。那个声音,一直扎进我的耳朵。

我回到城里,母亲和我说,咱们家的狗,永远都找不回来了。母亲又叹气说,要不是离开村子,狗还会好好的。

“三伯在北院住院,打算明天回去,晚上你有空去看看他。”母亲说。我这才知道三伯患了肝癌,已经没得救了。我去医院时,三伯母去了楼下结账,我在三伯的床前坐下来,他跟我说,余下的日子不多了。和我说起村子里的事情,说我小时候上学,要不是那头狗。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三伯说,那头狗是他卖给了屠夫,六百块钱卖的。他知道自己患了病,没有买药的钱。卖狗后,那笔钱,他没敢用,后来用那六百块钱重新买回了一只狗。可买回的那只狗,只养了几天就失踪了。

狗失踪后,三伯就病倒了。他说,他再也没脸面见我。他把狗失踪的事报给了派出所,警车在村子里跑了一圈,做了详细的记录,什么时间失踪的,什么颜色,体格大小,都一一记录在本子上。

三伯说,这只狗不熟悉村子的路,肯定找不回来的。他又说,也许被人烧烤着吃了。

在城里,我偶然会听到狗的叫声,忽远忽近,每次听到狗叫时,我总感觉走在回村的路上。怎么可能呢?城里不允许养狗。我看见狗望远处跑去。

我对狗的叫声,有种特殊的感觉。那声音一发出来,便在空气中现出各种形状。

我想念村庄的时候,想起我家的那头狗时,就会泪流满面。我在村子里四处寻找,可无论我怎么努力,狗的叫声仍然像是个恍惚的梦。

多少年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移民搬进了城里。再也没有人途径小镇,小镇的人谈起村里的狗却闻风丧胆。

某日,县委党史办主任说想去我生活的村子里看看。我回到村子时,正是中午过后,我看见一只狗站在我家的屋场上,冲着我们不停地叫着。

那头失踪的狗又回来了!我高兴地冲着朋友说。走近时,又什么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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